第一百零二章 獃子
依舊是五百年前——
清晨,李家宅邸。
天蓬盡量剋制著自己的動作,模仿著身邊其他人咀嚼的力度,咽下了碗里的米粥。嫦娥抬起頭,詢問了一句要不要添飯。天蓬只是搖頭,擦了擦嘴巴後起了身,對眾人抱拳告別:「去了。」
一眾執金吾見怪不怪,也只是各自抱拳,示意珍重。
距離天蓬那場不為人知的廝鬥,已經過去了一年。
執金吾首敗的陰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自打天蓬爬回了李家,三個月不到便又生龍活虎。他沒有和別人打招呼,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揣上了有去無回的乾糧,便又去找猴子算賬。
當然,結果上來說,幾乎同上一次交手一模一樣。
一切照舊。爬回了李家的天蓬又是歇息了三個月,準備妥當后再一次上路——這一次,天蓬沒能夠自己爬回來,是大器借故出去尋了一圈,才將昏死的天蓬背回了李家。
從天蓬的傷勢便看得出,這一次對方出手相當重。大器嘴上沒說,心裡卻明白這是因為天蓬實力上了一個檔次,才逼得對方不得不下重手。
回來,養傷,過日子。三個月後,天蓬再一次沒打招呼便離開了李家。這一次出征,天蓬毫髮無損地回了宅邸。眾人皆以為是天蓬贏了廝鬥,卻不想天蓬垂頭喪氣:原來他這次並沒有尋找到目標。那猴子似乎怕了,躲了,累了。
同一時間內,獅駝國的探子傳來密報,說是青毛獅被人給揍了。
而今天,又忍了三個月的天蓬,即將背負著執金吾的名號再次出征。
生死一線的任務,在執金吾的眼中都是稀鬆平常。除了大器多送了天蓬幾步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沒有留意。只有宅邸門口的一名翩翩少年,比劃著手中的木劍,擋住了二人去路。
「大器,天蓬,你們去哪?」那少年沒有停下手裡的劍勢,一邊劈砍一邊問道。
「跟你說了,要喊我倆叔叔。」大器撇撇嘴,語氣不滿。
「你們何德何能,敢與我叔叔齊輩?」那少年停下了動作,皺著眉認真問道:「況且,別看我現在年幼你們幾年。在這祥天福地,用不了多久,咱們的年紀便能相仿。」
聽得這少年這麼說,大器也只能唯唯諾諾,拉著低眉順眼的天蓬出了院子。四下無人,那大器才抱怨一句:「袁家的人都這個德行,一個一個拽得上天,我實在不喜歡。本以為這袁天罡是個遠房親戚,眉清目秀的和軍師為人不大一樣……現在看來,我討厭得很。」
天蓬並沒有理會大器的牢騷,只是鞠躬,準備離去。
「對了,你是不是喜歡嫦娥啊?」大器瞥了一眼憨厚的天蓬,語氣輕浮。一副「過來人」的表情,躍然於大器臉上。
天蓬臉色驀地通紅,想要搖頭,卻發現自己的脖子死撐著不肯動。
大器點頭,一臉莫名的興奮拍了拍天蓬的肩膀:「今次出門,尋幾個市集,買點稀罕物回來。想討姑娘歡心,不花銀子怎麼行。」
說著,大器咬咬牙,從懷裡摸出了僅存的幾個銅板,塞進了天蓬懷裡。
天蓬遲疑片刻,還是打算還回去:「萬一我有去無回,這錢豈不是……」
「你若是擔心這個,那我去跟大當家聊聊,和你同去。」大器滿不在乎地說道:「三個月的月錢,我包你打得他滿地找牙。」
天蓬搖頭,再次道謝。
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
幾天之後,那樹上慵懶的身影,正在摘食手邊的花果解餓。天色漸暗,天蓬照舊走到樹下,小心攤開了自己的行李,取出裡面的乾糧席地而坐。二人各吃各的,似乎都不著急。
「這次怎麼來得這麼遲。」樹上的身影看了看天色,打了個哈欠沒話找話:「你上次說的那個姑娘,如何啦?」
天蓬笑了一下,卻又急忙低頭:「臨走前,她還問我要不要添飯。這次的乾糧也是她親手備的。」
樹上的身影瞥了一眼,果然見得天蓬捧著乾糧小心翼翼,連一點點殘渣都不肯落在地上。
「哦,那你一會兒小心可別死了。」樹上的身影聽到這裡,頻頻點頭:「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自然。」天蓬老老實實地點頭回應:「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贏了你,我便能昂首挺胸地回李家,便能去向大當家討要一個李家名分,其他執金吾便能容下我……」
樹上的身影聽到這裡,忍不住哈哈大笑,順勢坐直了身子,卻依舊笑得死去活來。
「怎得。」天蓬聽著笑聲,卻只是心虛地低頭,不敢抬眼對視:「贏你,有這麼好笑嗎?」
「哈哈哈,我是笑……哈哈……」樹上的身影揉著自己心口,緩緩止住了笑聲:「我是笑你,喜歡人家姑娘,便去告訴她啊。聽你絮絮叨叨了半天,什麼昂首挺胸,什麼李家名分……從頭到尾,你都不敢跟人家姑娘說你的心意。我就不懂了,你連找我打架這種事都敢做,世間怎得還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天蓬的嘴巴沒有停下,腦海里亂糟糟,刻意控制的啃食動作不再標準,愈發獸化。最後一抹夕陽,緩緩沉了下去。
「醜八怪,你就是個獃子!」樹上的身影不耐煩地一躍而下,落在了天蓬面前。天蓬未有防備,便被那身影一腳踢翻了身邊的行李。裡面藏著的幾塊天蓬路上沒捨得吃的乾糧,雜七雜八散落一地。
天蓬仰頭,將手裡的乾糧一把塞進嘴裡,然後站直了身子。
「不是找我打架嗎?來呀!」那瘦小卻又靈活的身影不懷好意地咧嘴一笑:「趁著沒人為你守寡,今天就讓你有來無……」
話沒說完,身影飛了出去,撞斷了幾棵樹之後落在了一里之外。身影的臉上,是一道充滿了憤怒的拳印。
天蓬攥著拳頭,周身散發著不詳的氣息——又像是真氣,又像是妖氣。
「死猴子,閉嘴!」天蓬的眼神,不斷掃視著地上的幾塊乾糧;而他的身體,也正因為憤怒而不斷顫抖著:「今天,我便要取了你的……」
棍子驀然掃在天蓬的臉上,風聲被兵器的速度拋在了後面。
夜色蔓延,漫天星海不斷閃爍,倒影出天地萬物。世間的一切,既真實,卻又虛無。
天蓬僅僅感覺到臉上一絲異樣的冰涼,人便被揍得飛向了天邊。軀體承受不住如此力道,半空中便已經開始四分五裂。
「下次投胎,生得好看點——」遠處,那弓著腰的身影大聲呼喊著,似是告別。但是天蓬並沒有飛出去多遠,反倒是墜入了星海,濺出點點星光。他身上那本要崩開的傷勢,連同整個夜色泛起一陣漣漪,最終歸作平靜。星海也是此起彼伏地明滅閃爍,仿如晝夜交替。
地上的身影收回了棍子,拄在地上,歪著腦袋仰頭凝視:怪不得今次要在晚上來找自己,看來這肥頭大耳的醜八怪倒是動了點腦子。
媽的,既然有這等本事,早點使出來才是嘛……
星海開始驟降,天地開始翻轉。地上的身影明明腳踏無盡疆土,此刻卻被渲染上了濃稠的夜色。
彷彿整片黑暗,都化作了天蓬他那令人不堪直視的醜陋面孔。黑夜由上至下撒落一片星光,嚎叫著朝著地上的身影撲了過來。
地上的身影迎天而立,認真地將棍子橫握在手中——說不清是光明或黑暗,亦或者是兩者不斷交替——面對著傾天而來的天蓬,那身影嗅了嗅空中的味道,緩緩閉上了眼睛。
「困了……」那身影打著哈欠自言自語道。
銀河吞噬了一切,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一片混沌。
遠處的雲朵上,大器攥緊了手中的骰子,盯著前方的死斗一語不發。剛才他臉上輕佻的表情已經蕩然無存,顯然也是明白局勢並不樂觀。身旁的李靖捋了捋自己的鬍子,之後拍了拍大器的肩膀。
「老爺子……」大器咬著牙,眼神有些迷離:「我想……」
「不必下去。他是執金吾,執金吾的事兒,就要靠自己解決。」李靖背著手,嘴上雖然攔著想要助拳的大器,他身後的寶塔卻不聲不響、不斷泄出烏雲一般的真氣。這些真氣不斷累積,聚集在雲端,無形之中化作了天蓬的一部分。
勝算應該有六……不;起碼七成……李靖也沒有絲毫輕敵——喝止住大器的原因,也是因為天蓬的表現遠遠超乎了李靖的想象。如此看來,地上的猴子定是吃不住這天地衝撞般的一擊——
驚濤駭浪般的星海,重重拍在了蒼茫大地上。
一刻之後,銀河消散——天蓬暈倒在一旁。只是,他身邊站著的身影,如同野獸一般扭曲著四肢,全然沒有了剛才交手過的風範。
「殺殺殺殺殺……」那黑影獰笑著,握緊了手中的棒子,眼瞅著就要朝著毫無還手之力的天蓬腦袋砸去。
猛然間,黑影旋了棍子,迸出火花——四五枚襲來的骰子被悉數擊落。黑影咧嘴一笑,抬頭朝著天空望了望,然後比劃著爪子,挑釁著示意上面的人下來。
李靖不再阻攔已經擼起袖子的大器,放任他一躍而下——執金吾不可敗,這是李家的信條。既然天蓬沒辦法搞定眼前的敵人,倒不如就讓大器收拾這個爛攤子,了結這場恩怨。
大器落地,俯身撿起了所有骰子。而那黑影竄上了樹,貪婪摘食著野果。
「猴妖!你他娘的給老子下來!」大器雙手攥拳,調轉了周身的妖氣——一個比天蓬更為壯碩的毛茸茸野獸身影漸漸成型。看其雙臂粗壯,足以撼動天地。
李靖一併落下,查看著天蓬的傷勢;還好,雖然傷得重,但是不足以致命。待會那大器收拾了猴妖,將天蓬帶回李家便能萬全。
想到這裡,李靖從容地回頭,打算目睹一下全力而出的大器究竟能到一個什麼級別——
那一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大器身為執金吾后首戰的光輝,被一個不知來路的黑影碾壓。
而「齊天」這個名號,便是在這一刻,將無盡的恐懼散播於世間萬物。
再後來……
「再後來,李家便看中了齊天。」李靖喝著茶水,對麥芒伍慢悠悠說道。
一旁的吳承恩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身邊的青玄,似乎是在用眼神詢問這一段過往。青玄只是緊了緊身後的禪杖,臉上沒有透露出任何錶情。
麥芒伍細心聽完,抬起雙眼:「五百年前的事情……大當家為何會提及於此?」
「來龍去脈,不得不說個清楚。」李靖捋著花白的鬍子,語調倍感滄桑:「李家看中了齊天,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本事,更是因為他心智未開,只是一個野妖。齊天並非於猴妖本體,只是猴妖入睡時的一面罷了。不過,用來碾壓世間想要對抗李家的百妖,已經足夠。對比於當時李家最為器重的牛魔王來說,齊天更容易被控制。只要放在李家圈養起來,便能做一隻最合格的看門狗。李家用妖,天經地義。只是……」
只是,那私心而又自信的念頭,便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李靖又喝了一口茶,臉上滿是懊悔:「有些東西,你是鎖不住的。齊天雖然被『請』到了李家,但是不到三年,最終還是鬧了起來,逃了出去。執金吾幾乎全部參與到追擊之中……損失慘重便不說了,甚至於要屈尊求助於百妖。說來慚愧……天地之間,似乎所有人都與齊天為敵,恨不得立時便拿了他的性命。而當時,李家內唯一對這件事提出質疑的,便是大器和天蓬。」
麥芒伍聽完后,似乎頗為認可:「李大器確實一直都是如此性格,做人講究一個光明磊落。」
「是的。以多打少,大器覺得丟了執金吾三個字的臉。」李靖嘆口氣,撫摸著手邊的茶杯:「但是,一旦涉及到李家根本,執金吾便應該豁出性命,臉面又值幾個錢?」
「後來呢?」吳承恩脫口而出,不自覺問道。
「後來?」李靖捋了捋鬍子,繼續說道:「後來,齊天還是被拿下了——他怎麼可能有什麼勝算。雖然當時他掙脫了我們的包圍,逃得無影無蹤——但是不曉得為什麼,齊天最後被人發現倒在了山澗里,腿上傷勢很重。大戰之中,我未曾記得,有人傷過他的腿……」
「那,所謂天蓬……」麥芒伍繼續追問。
「哦,對。」李靖點點頭:「本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但是呢,李家執金吾被傷了個七七八八,而且是在百妖目睹之下。齊天作亂,天下民不聊生……那個時候,世間動蕩,簡直就是李家的最大危機。所以呢……嫦娥。」
李靖說著,閉上了眼睛。
「誰?」吳承恩似乎沒有聽清。
「嫦娥……」李靖說著,仰著頭,似乎不肯再看如今的世間萬物:「她也是執金吾中的一員。本身她並不會戰鬥……她唯一的作用,便是以性命祭天——以此,平息世間的紛亂。執金吾里,有人當場便撕掉了身上的制服,拎起了釘耙,開始造反。只是,風波平息得很快——我於心不忍,還是放了他一馬。他只是一個人,並非妖物,離了李家后終究不過百歲壽命。留下的幾十年,讓他在悲憤與不甘之中離世,也算不得什麼不妥……只是……沒想到,五百年後,他又殺了回來。」
「這是五百年前的事情?」吳承恩聽到這裡,腦子似乎有些跟不上了。一個人類,竟然跨越了五百年的歷史長河?
李靖點點頭:眼下局勢,似乎不經意的與五百年前重疊。這一切,似乎都是天蓬有意為之。
「說了這麼多,便是有一事相求。」李靖說到這裡,恭敬起身,站在了麥芒伍面前:「我家的大器,此時不可或缺。知道伍先生醫術精湛,還望不計前嫌,能夠去後房看一眼大器。」
一番話,轉得相當突兀。但是看麥芒伍表情,似乎早已瞭然於心。
「如果醫得好……」李靖見麥芒伍始終沒有應承,嘴中加了籌碼:「我便可保李家不會為難你這個徒弟,還有青玄。當然了,伍先生,你是不可能走得出去的。這一點,你我心知肚明。」
聽到這番話,吳承恩當即一愣。
麥芒伍依舊沒有說話——治病救人,倒是本分。只是,如果躺在床上等待著自己妙手回春的,乃是殺害了好幾個二十八宿的血海死仇之人……
李靖說完,重新坐下:「而且……說了這麼多,我就是想告訴你一點……大器不保,天蓬不除,遭殃的並非只是李家。」
「你是說……」青玄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口問道。
「人,是會變的。」李靖說道這裡,終於望了麥芒伍一眼:「仇恨縈繞著不肯離去,人便會越來越極端。開始時,天蓬只是想除掉我——畢竟嫦娥祭天一事,是我布置的命令。但是漸漸的,天蓬明白,我的背後,是李家主使一切。這筆血債,理應由李家負責。但是……五百年,五百年的時間——天蓬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去行動。看著由嫦娥交換而來的世間萬物,天蓬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敵人到底是誰……」
是的。
李靖從頭到尾都知道,那離開的天蓬,定然不會滿足於攪亂水陸大會便會作罷。
他的敵人,遠遠不只是李家而已。
李家宅邸門口,那座不起眼的山峰上。
整片山脈都已經被神機營層層布陣把守。大連珠炮已經被拉上了山頂,毫無阻攔地瞄準了天圓地方的方向。
三國師跪在地上,而當今皇上正襟危坐,咳嗽聲越來越重。
「不急,不急……」看著想要上前的三國師,皇上猛然抬手,示意三人繼續跪好:「朕,就要死了。到時候,你們的真命天子自會安然無恙。」
珍珠垂簾面紗背後,天蓬的五官擠在一起,似乎已經承受不住一次呼吸所帶來的劇痛。他站起身,朝著懸崖邁出一步——世間萬物生機勃勃,盡收眼底。
只是,越發美好的一切,越是令天蓬咬緊了牙——心中的痛楚,遠勝於肉體折磨的百倍、千倍、萬倍。
自己終究是沒有時間了……不過,無妨。
水陸大會還有不到五天。最後一日,李家諸人必須要出席於此——只要屆時用這秘密研製的大連珠炮對天圓地方進行炮轟——
李家不會亡。百妖不會亡。朝廷,更不會亡。
但是,很快他們便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稱霸天下的機會。神機營藏不住,李家不得不集結剩餘的所有執金吾反攻京城。牛魔王無論死了或者傷了,血氣方剛、嗜殺如命的十二方也會傾巢出動。獅駝國群龍無首,便會開始為害四方。而百妖呢,更是會趁機起事,互為敵手——
只要在合適的時機,點上一把火——這個世界,便會輕易墜向戰火的深淵,走向毀滅。
天蓬的雙眼愈發猩紅,世間在他眼中,早就沒有了其他色彩。
「一切都是錯的。一切,都沾染了嫦娥的鮮血。一切,一切。」天蓬自言自語著,轉頭瞥了一眼李家的方向:「我要這個世界——為我嫦娥,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