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首座(2)
「水陸大會一過,便還你大明天子。」天蓬面無表情,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后淡淡說道:「放心吧,世間沒人可以傷到這副肉身。」
說著,天蓬回過頭,將面前的珍珠垂簾緩緩掀起——那面孔,確確實實正是當今皇上。只是他的左目,似乎耐不住什麼東西的衝撞,已經沒有了人形,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股野獸之狀。
看到這一幕,麓國師似乎忍無可忍,掙扎著想要朝著天蓬伸出自己佩戴扳指的拇指。琥國師不動聲色,偷偷拉了一把烊國師后,一同高聲喊道:「起駕!」
天蓬鬆開了珍珠垂簾重新遮掩面容,不再流連於此,朝著那石門走去。
半柱香之後,麓國師才猛然一松,發覺背上壓制自己的妖氣終於散掉了。麓國師站起身,咬牙切齒剛準備動身追過去之際,卻聽得身後已經有了其他腳步聲。臨末了,麓國師終於嘆氣,身影從海棠林子里消失不見。
陸陸續續的,天圓地方之中總算多了不少人。而躲在暗處的吳承恩,早已經興奮得不能自已,提筆在紙上記錄著一眾賓客的言行舉止。相比來說,李棠和青玄則安靜多了,只是無聊地看著百妖落座,然後聽他們不斷吵吵嚷嚷。
直到門口忽然間又進來了一個熟悉的低調身影,這才引得了青玄和李棠的注意:哎?這不是鬼市向來精打細算的掌柜——銅雀嗎?只見銅雀入了這天圓地方,也是有些左顧右盼,想要瞧個新鮮,一點也沒了平日里見多識廣的從容。
「掌柜的。」李棠朝著銅雀喊了一聲,銅雀這才回頭,發現了暗處的吳承恩他們三人。銅雀一下子放寬了心,急忙走過來,一邊走還一邊亟不可待地掏拿出了袖中的請帖。
李棠見得銅雀舉動,忍不住撇撇嘴——她心中倒不是對銅雀有所小瞧,只是覺得靠他銅雀的本事,出席這水陸大會難免有些自不量力。本想著叫吳承恩開開眼界,可別因為銅雀的到來,而讓吳承恩小瞧了李家盛事。
而銅雀,此刻也是渾身不自在——來天圓地方的路上,銅雀不曉得規矩,只能跟著人流前進。但是這一路上,少說也險些遭遇了三四次殺身之禍——甚至只要和別人眼神無意對上,那些無禮的妖怪便會上下打量一番臉生的銅雀,繼而開口喝問:「小子,你瞅啥?」
幸好,銅雀身邊還帶著金角、銀角,而且她們的乾娘玉面仙狐也算是有幾分面子,這才一一化解了這些爭強好勝之徒引發的爭端。
「我來這裡,正好有東西要送給你。」銅雀開口對吳承恩說道;只是吳承恩興趣正濃,哪裡顧得上銅雀?
只見吳承恩頭也不回,依舊落筆如飛,生怕錯過這水陸大會的任何一個細節。
銅雀見吳承恩連理都不理自己,難免有些不悅;青玄急忙上來打了圓場,賠禮道歉。銅雀這才找回了一些台階,繼續說道:「不然,青玄你隨我來把東西取走吧。說真的,帶著這些東西入了李家,真是嚇得我幾天幾夜合不上眼……」
一邊說著,銅雀一邊引著青玄去了門口位置,尋找著金角和銀角的身影。
李棠實在有些無聊,終於席地而坐,隨手翻看吳承恩潦草的筆錄,但這會兒吳承恩大概只是草草記錄一些他自己才能看明白的關鍵點,旁人實在難以看懂。李棠見他如此沉迷觀察眾妖,也不好打擾他,只得從金魚玉墜的口中取出了那玲瓏球拍打解悶。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李棠的心情才見好,臉上的笑容也才重新浮現。
「待會兒,你可千萬別惹事。」李棠重新收好了自己的寶貝,朝著依舊悶頭書寫的吳承恩說道。
「嗯嗯,自然。」吳承恩敷衍幾聲,借勢伸了個懶腰。
「也千萬別作什麼出格的舉動,行事低調才不會被人發覺。」李棠見吳承恩這般敷衍,氣頭又是上來了:「你聽到沒有!」
「知道了知道了。」吳承恩顯然還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多少沒有放在心上。
李棠不悅,覺得吳承恩怎麼不聽好人言:「說真的呢,家裡的執金吾有些人只聽我哥哥差遣,你又和二當家有梁子。萬一被袁天罡看到你悄摸出席這水陸大會拿住了話柄,便是我求情也無濟於事!你可千萬別……」
話聲未落,李棠的表情明顯緊張了三分:說曹操曹操到,只見不遠處,那袁天罡正領著一眾執金吾朝著這邊走來!
怎麼辦?要告訴吳承恩嗎?李棠握住刀柄,很快便否定了這個想法:以吳承恩這個愣頭青的脾氣,眼下見到袁天罡,自然會是不管不顧為青玄出頭。既然如此,最好的辦法是讓二人避而不見——
想到這裡,李棠猛然抓住吳承恩的肩膀,將他朝著賓客們的方向一推:「你先在這裡等一等,我有些事情,去去就來!」
吳承恩被推了一個踉蹌,剛要回頭抱怨,卻已經不見了李棠的身影。而他的耳邊,則傳來了李棠最後的叮囑:「記住!不要惹人注意!」
李棠已經朝著袁天罡等人迎了過去,將他們攔在了半路。袁天罡抬頭,看到來人竟是李棠,急忙俯身施禮:「小姐。」
「帶這麼多人,去幹什麼?」李棠明知故問,其實她早就猜到了袁天罡興師動眾的目的就是要去找吳承恩的麻煩。但眼下,李棠不得不出面,攔住眾人去路。
聽到這個問題,袁天罡明顯有些疑惑。
只是因為,李棠這番合情合理的猜測,恰恰錯了。若真是要找那吳承恩,袁天罡才萬萬不必興師動眾。他出現的原因,自然是……
突然一陣嗡鳴聲響貫徹整個天圓地方,聽得令人心生顫抖。
「小姐,時辰到了。」袁天罡抬頭,臉上表情有些急切,繼而不顧禮儀,徑自帶著身後的執金吾們繞過了李棠。
而另一個方向,李靖也是身著制服,領著一眾執金吾,擁簇著一個華貴而又略帶幾分妖嬈的身影,朝著主位走去。
天圓地方之中,瞬間亮起了無數火把,將這個地下宮殿照得恍如白晝。
剛才還熙熙攘攘的賓客們,紛紛你請我請,各自落座。只是,眾人依舊在竊竊私語,臉上也掛著不知道什麼原因的竊笑——歸根結底,有些東西,就要在今天大白於天下了。
驚天變之後,這個話題,就一直沒有斷過。
百妖之中,也是一人一個說法,卻一直沒有定數。
那就是:齊天,到底還在不在李家。
眾人放眼一望,圓席之內,獨獨空了一個最顯眼的位置——那個曾經沒有幾個人膽敢直視的座位,現在落滿了光陰留下的灰塵,安靜而又空蕩,彷彿在無聲地訴說著眾人猜測的答案……
只是,比起眼下賓客的焦急,吳承恩才是最緊張的一個人。
剛才吳承恩心不在焉,並沒有聽進去多少李棠的囑咐,也只記得自己偷偷來這水陸大會千萬別惹麻煩才是。剛才燈火亮起,吳承恩還未得絲毫反應,周邊的人卻接二連三坐了下去,唯獨剩下自己一個孤獨站立的身影,格外顯眼。
吳承恩這才慌了,急忙四下尋找著青玄,卻遍尋不見。奇怪,人去哪兒了……李棠呢?
吳承恩抬眼一望,臉上有了幾分不滿:那李棠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擁簇著坐在了人海對面。只見她低聲吩咐了幾句,旁邊的執金吾紛紛退隱於黑暗之中。
吳承恩不再多想,趁著眾賓客還在談笑,急忙混在賓客之中朝著李棠的方向繞了個圈奔去。等到吳承恩好不容易跑到了李棠身邊,而這一路小跑已經頂了不知道多少個人的肩膀,引了多少人怒目。眼瞅著注意自己的人越來越多,吳承恩已經不敢同那坐在旁邊的李棠打招呼,生怕她的脾氣上來又是一番責罵……
此刻,吳承恩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李棠之前的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惹、人、注、意。
行事,萬萬要低調!
吳承恩扶著手邊唯一的空位,想也不想,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本來私言竊語的天圓地方,霎時間安靜了下來。
吳承恩低著頭,不禁感嘆自己的好運氣:總算是趕上了,趕上了!看來這水陸大會即將正式開始。要是剛才再猶豫片刻,恐怕此刻自己就只能站著被所有人當猴看了。
想到這裡,吳承恩這才理直氣壯,抬頭朝著座位高自己一截的李棠望去,想要先聲奪人開口替自己的狼狽辯解幾句——
哎?
面前的李棠,似乎有些不大一樣……雖然說眉宇之中有那麼七分神似,但是細看之下,卻又不像是李棠平日的神色。而且,她是什麼時候脫了那繡花的紅衣,換上了這金紫色的大袍於身呢?
還在猶豫間,吳承恩忽聽得背後傳來了腳步——緊接著,李棠和青玄已經一臉急切奔到了吳承恩的身後,想要拉吳承恩走——但是,此時此刻,天圓地方的所有目光,差不多都集中在了吳承恩身上,想要不被人注意著偷偷離去,絕對是痴人說夢。
李棠猶豫再三,還是放了手,只能盡量控制著自己心中的怒火,不動聲色輕聲說道:「吳承恩,你闖大禍了!」
此刻的吳承恩,依舊稀里糊塗:奇怪了,怎麼竟然有兩個李棠?站在自己身後殺氣騰騰的李棠,這個感覺再熟悉不過。那麼,另外一個坐在自己身邊的人,又是誰?
天圓地方之中,明明有世間所有豪傑於此,卻安靜得如同無人之境。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喘氣。這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賓客,只是一個接一個,不斷低下頭,不敢再有任何目光撒出去。
除了幾位主客,再也沒有人膽敢有絲毫動作。
天蓬只是微微抬了抬眼,順便看了看吳承恩背後的青玄,便不再理會。
「那個,那個位子……」青毛獅忍不住,低聲對白象說道。
「大哥。」坐在另一側的白象,輕聲對自己身邊的青毛獅叮囑:「不要抖。」
青毛獅點點頭,但是身子還是不住微微打顫。
即便再鎮定,即便再有心理準備,看到那張本以為應該空空如也的座位上此刻坐了人,白象的手心裡也是涌了冷汗。
另一旁的蘇缽剌尼斜坐在位子上,看到不遠處隨意落座的吳承恩,也是有些發矇。
此時此刻,另一邊的小白龍也是驚疑,忍不住朝著蘇缽剌尼投來了詢問的目光:怎麼回事?你的這位朋友,難不成其實是……
而主座之上的李海,依舊是慵懶的表情,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背後頓足捶胸的李靖、以及那一眾已經咬牙切齒亮出兵器的執金吾們都不用過來。
吳承恩此刻真的是坐立不安,口乾舌燥,想要同背後的李棠解釋什麼,卻也說不出來。他思來想去,開口道:「我……」
這一個字出口,吳承恩便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無數目光,重新落在了自己身上,逼得他再難出口。吳承恩不用看也知道,大家現在都是把他當猴看了……
李靖已經忍不住搖頭,搖得脖子都要斷了:大意了大意了……本以為第一天不會出什麼幺蛾子的;果然啊,李家多得上蒼厚愛,真是沒有出什麼幺蛾子——這他娘的是捅了一個天大的窟窿眼啊!
天圓地方,連帶著世界,被這一個字掃過。
無數人心中,被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字,勾起了永遠不可能抹去的回憶——
吾乃,齊天大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