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趁虛而入
黑暗是什麼?在赫西俄德那裡,卡俄斯首先生出了象徵黑暗的厄瑞波斯與黑色的夜神紐克斯,而從它們之中出生了象徵光明的埃忒爾,和白天之神赫莫拉。如此看來,黑暗孕育了光明,它們是光明之母。
人如何看到黑暗?如果如德謨克利特所言,顏色的形成是原子的流射激發眼睛的變化,那為何盲目之人仍然能夠獲得黑暗的感覺呢?
自然學家認為,視覺需要中介,因為將事物直接置於眼球上方,人們什麼也不能看到,看到的只能是黑暗。然而,在黑夜之中,是什麼遮蔽在我們的眼球上方呢?
閉上眼睛的人,並不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東西,他的視野之中不完全是黑色,如果眼皮遮蔽在眼球之上,那為什麼人們看到的不是完全的黑暗,而能感受到光?
一個沉入黑暗的人腦海中會飄過什麼?亞里士多德不清楚別人如何,但他卻在認真地思考著上面的問題。上一刻,他還在為大量海水灌入身體這件事擔憂,但此刻已經不想去考慮它了。真實的黑暗包裹了他,沒有光線,沒有視覺,沒有聲音,各種感官都被封閉了。他一時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如果感覺不存在,那麼身體還存在嗎?
他不知道自己沉入水下多久了。關鍵是時間,歐多克索說過,天體是時間的刻度。然而他看不到天體,也沒有計量時間的工具。他唯一知道的是運動必然在時間之中,如果身體在下墜,那麼它一定經過了一定的時間。但現在,他感覺不到身體了。
沒有身體的感覺,但為什麼還會有感覺?這是什麼感覺呢?他的理智在運轉著:對感覺的感覺還是感覺嗎?或者說,這是不同的工具,比如,努斯?
努斯,蘊含著全部的精神力量。將努斯運用在對象之上,或者將它運用在感覺的結果之上,就能給我們帶來知識。但感覺自己也可以給我們帶來知識,比如看到火的顏色,就讓我們知道躲避開燃燒的現場。然而此刻,是否有一種無感覺的知識?
比如有關數學對象的知識?柏拉圖畫出了一系列點、線、面,這發生在某個靈魂的空間里。從這個角度說,數學知識是關於可以與質料分離的對象的知識。而自然學則研究的是與質料不可分離的對象的知識。
那麼,靈魂真的是可分離的嗎?如果我無法感知到自己的身體,這是否就意味著我的靈魂已經與身體分離開來?然而,數學家對靈魂的考察僅僅是對靈魂認識的對象的考察,而非對靈魂本身自然的考察。如果要把靈魂自身作為一個對象,到底它應該屬於哪一種知識的對象呢?
靈魂是什麼?它是身體的形式,但它自身僅僅作為一個形式存在嗎?靈魂賦予我們生命,它是如何讓我們具有生命的呢?到底是因為我們有了生命,才把它歸因於我們具有靈魂;還是因為我們獲得靈魂之後才能具有生命的活動?
我們如何知道我們有靈魂的?很顯然,我們感受到了它。我們了解自己的一些功能,並認為它們不是身體的功能,而顯然它是靈魂所獨有的才能解釋的通。那麼我們歸之於靈魂的功能有什麼?感覺,和努斯。如果我們不能具有感覺,我們還能說靈魂存在嗎?我們必然還有一種功能,它自然地屬於靈魂自身,那就是努斯。
但是,感覺是外在於靈魂的嗎?如果是這樣,那失去身體就意味著我們沒有了感覺。如果沒有感官的活動,感覺似乎不能形成。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感覺是靈魂的功能而非身體的功能呢?如果感覺是身體的功能,那死掉的屍體也應有感覺,而這是不可能的;那麼,靈魂在感覺的形成中就是不可或缺的。
眼球、耳膜、皮膚,這些人類感覺的器官,它們都在自動運行嗎?那麼為什麼眼球不能看到眼球自己,耳膜也不能聽到自己?如果它們有自己運行的功能,為何還需要靈魂這樣一個東西呢?如果它們不具有任何功能,但為何一個聰明的盲人仍然看不見東西?
身體之中有某種功能。這種功能,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需要靈魂才能發揮作用?此刻,我的身體仍然存在著,但我並不能感覺到它,是因為我的身體中各感官的能力沒有得到發揮?
如果說靈魂對身體有著特殊的作用,那麼這種「使得身體的能力發揮」的作用無疑就是最重要的作用?它讓死物變成了活物,就像駕駛著船的水手讓一條停止的船活動起來一般?
這麼說,靈魂的作用在於對身體能力的實現。但是,就像水手也無法把一條破爛的船正常駛向大海,靈魂也無法驅使一個已經毀壞的身體。那麼死亡,就並非一定要理解成身體與靈魂的分離,而可以理解為身體的能力已經無法被實現,因為它自己已經不具備這種能力了?
一種能力是潛在的,就像一條可以行駛的船,一個有視覺的眼球,或一個能學會希臘語的小孩一般,它們都具有某種能力。但如果一條船直到腐朽那天,都沒有人去開,那它永遠都沒有實現行駛的能力。眼球如果一直沒有看,兒童如果永遠沒有學習語言,那它們的能力又怎麼能實現呢?
靈魂是對身體的實現,那麼,靈魂自身也有一種能力,那就是具有讓身體中的能力實現的能力。是的,靈魂讓身體功能正常運行的過程,同時也是讓自己正常運行的過程,這同一個活動意味著兩者共同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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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如果我的靈魂與身體分離了,那我一定無法讓這個活動的靈魂去實現我身體的功能。相反,如果我的身體和靈魂還連在一起,我可以並且必然可以用靈魂的能力驅動健全的身體,除非我的身體的功能已經全部朽壞。但事實上,如果這些功能朽壞,我根本不能有任何感覺了。
那麼,現在就是試驗一下的時間了。亞里士多德下定了決心,讓靈魂的力量去感受自己的身體,讓它試著發揮各種各樣的功能,比如想象、回憶或者聯想,從最簡單的圖像,到複雜的事件,讓自己的思想充滿了認識的空間。
他記起了落水前的一幕,自己聽到的某個悲慘的故事,自己皮膚的顫抖,空氣中冷熱的變化,自己的痛覺。
「啊——」他突然大叫了一聲,劇烈的疼痛感刺入了他的靈魂。
……
「他醒了?」亞里士多德模糊地聽到了一個似乎有點兒熟悉的聲音。
「這不得不說是諸神護佑,醫生們早就對他不抱希望了。」另一個聲音說道,「如果他醒了,那也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
「他的身體在抽動。不要緊嗎?」前一個聲音繼續著,亞里士多德感覺那聲音音調很高,似乎與另一個對話者不同。
「這只是正常的身體反應。」對方答道,「昏睡中的人身體也會不自覺地抽動。」
「所以,我們可以確定,他現在不是一個死人。」那個尖利的聲調說著,「嘿!你醒醒吧!」亞里士多德的皮膚感到了一陣涼意。
「別這樣,艾薩拉。」那一個人答道,「他現在很虛弱,要給他一點恢復氣力的時間!」
「哼。」亞里士多德和艾薩拉同時發出了這個聲音,儘管它們表達的意思全然不同。用力抬起眼皮,亞里士多德看到了白色的光,這讓他再次閉上眼睛。但眼前也不再黑暗,而是明亮的灰白色。
「嘿,我知道你醒了!」一隻冰涼的手再次貼到了他的頭上,讓他的皮膚起了一層波動。
「啊,別。」亞里士多德儘力晃著頭,當然,他的頭並沒有實際移動,不過他嘴裡的拒絕表達地十分明確,「不要摩擦了!涼!」
「這樣我就放心了。」艾薩拉似乎跑著離開了自己的身邊,過了一會兒,幾個人的腳步聲相繼傳來。亞里士多德則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身體在一張軟榻上,阿其得謨在他的身邊。
走在最前面的人是歐多克索,他緊鎖的眉頭在看到亞里士多德的時候才有所舒展,但還是滿面嚴肅。他走上前,拉住了亞里士多德的手,他的手很溫暖,沒有讓亞里士多德感到不適。
「歐多克索導師。」他急忙開口,「這是哪兒?阿里斯提波導師呢?」
「他還在昏迷之中,但生命體征一切正常。」歐多克索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傷似乎比你還嚴重,他沒有為自己的傷口止血,也沒有用任何技藝保護自己的生命。」
「你的傷口已經被封閉了。」阿其得謨補充道,「之前它周圍的血管都被變形術封死了,所以你還能保住性命。」
「我……昏迷了多久?」亞里士多德緊張地說,「那個,俄耳甫斯教的密室。」
「別著急,孩子,我們已經找到了那裡。」站在他們身後的阿啟泰開口了,「可惜,我們去晚了一步,那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啊,那阿勒特……」亞里士多德突然想起了這個名字,不過,他改口道,「抱歉,先生們,我弄砸了計劃。」
「忘記什麼計劃吧。自然之中經常有不受我們控制的事情發生。」阿啟泰寬慰道,「不過,你應該感謝艾薩拉,多虧了她藉助飛鴿精確定位到你的位置。我們才能很快找到你。」
「謝謝。」亞里士多德轉向艾薩拉的方向,而對方則哼了一聲偏過頭去。
「你能醒過來是最重要的。」歐多克索拉住他的手,「別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他站起來走向阿其得謨,小聲說道:「你留在這裡看護他,儘快給他準備一些食物,最好從外面弄些肉食給他。」
「是。」阿其得謨慎重地點點頭,「我知道怎麼辦。」
「那好,我還要去看看阿里斯提波。」歐多克索和亞里士多德打了個招呼,便跟隨眾人離開了房間。片刻之後,阿其得謨端著一碗東西走過來,它冒著熱氣,亞里士多德喝了一口,才知道那是摻了羊奶的大麥粥。
「還有這個,湊合一下吧。」阿其得謨把一些包在樹葉中的碎魚肉倒進了亞里士多德的碗里,「白塔內部嚴禁食肉,不過有些鹹魚可以偷偷帶進來。」
「多謝,我已經很滿足了。」亞里士多德吞下了幾口食物,溫暖的氣息從腹部上升,讓他的臉色紅潤起來。他努力靠坐在床上,好奇地問阿其得謨:「我還是不明白,你們是怎麼發現我們的?」
「這還是要感謝你自己啊!多虧了你給艾薩拉的回信。」阿其得謨笑了笑,說道,「艾薩拉受到了你用飛鴿傳給她的消息,知道了你接觸聲聞家的事情,便寫了一封回信告訴你下一步的計劃。然而,飛鴿卻沒有在之前你居住的地方找到你。」
「飛鴿傳遞的原理很簡單,就是將整個城區的各個地點標記為一個個不動的點,而要找的收信人是一個運動的點。如果在一個點找不到目標,那就找下一個,直到傳遞到指定目標為止。」
「這種傳遞的運動本身就基於量地術,它不限於開闊的空間,封閉的空間也包括在內。當然,即使是以前沒有被它標記過的地方,只要你走到那裡,那麼它也會跟蹤著你追過去。」
「難怪我們被困在密室中時,飛鴿能夠穿透代行者設置的屏障到達我的身邊!」亞里士多德點頭說道,「它竟然可以無視空間的變化?」
「空間的變化也是有跡可循的,在高明的數學家眼中,那些變化可以通過計算一一確定。」阿其得謨答道,「當然,如果不是艾薩拉一直在注意追著飛鴿的運行軌跡,我們也不會那麼快找到你。」
「看來這次真的要謝謝她了。」亞里士多德說完,又專心地吞咽起眼前的食物。在他吃完將近一半的時候,艾薩拉大步走了進來。
「嘿,我還沒找你算賬。」白塔的繼承人毫不客氣地抱著雙臂站在亞里士多德面前,「你總是會把事情弄成一團糟,是吧!」
「目前看來,是的。」亞里士多德沒有反駁她,「感謝你的幫助。」
「哼,承認錯誤的態度是好的,但下次做事前麻煩多動動腦子。」艾薩拉盯著亞里士多德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你到底有什麼秘密?」
「啊?」亞里士多德愕然,「秘密?我沒有什麼秘密啊?你聽說了什麼?」
「不是聽說,而是我親眼所見。」艾薩拉抿了抿嘴唇,嚴肅地說道,「在你墜落的地方,有金色的光穿透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