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伯恩·斯考特
在城郊的公路旁，所有認識伯恩·斯考特的人都對他印象深刻。伯恩·斯考特是一個擁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的單身父親，他性格溫和（暗地裏），喜歡在黎明時分帶上自己的小提琴坐到滿是露水的草地上對那片掉光了葉子的樹林歌唱——所有人都聽過他唱歌，但這並不是他令人深刻的原因。
“——嗨！懷特！早上好啊！！！”伯恩大聲的打著招呼，此時太陽已經高照，他正帶著自己的小提琴從林邊走回公路。
“……哦——早上好，伯恩。”那位懷特顯然嚇了一跳，他剛剛並沒注意伯恩的到來。“你又去裏麵拉小提琴了？”他停下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伯恩朝自己的屋子徑直走去。“每天都去！”他頭也不回的大聲說到，“希望這打擾不了你們的睡眠。”
懷特尷尬的在後麵笑了笑：“不……這並不會，你最近的歌聲已經降低很多分貝了，至少不會——”
砰——！伯恩家的門發出禁止說話的聲音。懷特聳聳肩，轉身走了，但他沒有明白自己剛剛說錯了什麽。
伯恩站在窗戶邊看著懷特的背影在路上越走越遠，這讓他歎了口氣，心裏莫名的生出了一絲惆悵。他拿起自己剛剛放到牆角的小提琴坐到桌子邊，左手在琴弦上輕拂了一下。他動動喉嚨，開始輕聲哼唱：
夏天的早上，陽光溫暖，
小小的蜘蛛，蹦跳結網，
它填不飽肚子，因為它弄錯了地方，
大水嘩嘩淋下，衝走蜘蛛小網
它——
“爸爸。”一個聲音忽然在樓上響起，伯恩抬頭一看，隻見自己最小的女兒正抱著一個棕色的小熊站在樓梯上。“怎麽了？”伯恩放下手中的樂器，他的小女兒蹦跳的跑下來坐到他的腿上。“我聽見你唱小蜘蛛了。”她嘟起嘴說到，“現在天還不晚，你想要我睡覺嗎？”
“哦，不是，當然不是。”伯恩寵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小女兒把嘴嘟得更高了。“那……那你為什麽要唱小蜘蛛呢？”
“爸爸是在練習啊。”伯恩笑著說到，“你昨晚還說我跑了一個音呢，所以我得把音練好，免得你再挑毛病。”
電話在這時大聲的響了起來，伯恩抱著自己的小女兒走到長桌前把話筒拿起。“這裏是伯恩·斯考特家，您有什麽需要嗎？”伯恩語氣官方的說到。話筒裏的那人笑了笑，電話讓他的聲音更加的充滿了磁性：“伯恩大叔，我們昨天預約過的，你不會唱歌唱到忘了吧？”風狼打趣的說到，伯恩失笑了一下：“不，哪敢忘啊！不過你似乎早了點，我這邊的鍾才……”伯恩回頭瞄了一眼牆上的圓鍾，“才八點半呢，你不會到那了吧？”
“如果你想得到完美的一天，你就得早起。”風狼說，“我以為你已經知道這點了呢。”伯恩又失笑了一下，他放下自己的小女兒，輕聲說道：“再去睡一覺，醒來時你哥哥會帶你去遊樂園騎木馬的。”小姑娘點了點頭，她回到桌旁拿起自己那棕色的小毛熊，然後朝伯恩笑了笑就跑上了樓。
“你在那等一會，我馬上就來。”伯恩注視著自己的女兒回到樓上之後便朝話筒裏說到。風狼應了一聲，兩人交換了一下忠告之後便掛掉了電話。伯恩在沙發的縫隙裏找到了自己的車鑰匙，五分鍾後他把自己那四十年代的車子開上了公路。
在這裏有必要介紹一下伯恩·斯考特的職業。伯恩·斯考特是一間槍械愛好者協會的會長，他年輕時擅長打獵，當地人稱他曾獵到過一隻巨大無比的黑熊。當然了，當你在聽到有人說這件事的時候最好不要打斷他，因為所有當地人對這裏的黑熊驚恐萬分，而且沒人見到過。連書裏都沒有記載。
但毫無疑問，伯恩·斯考特這個會長不是白白得來的，他的會員曾見到過他用槍單點爆掉一隻在十多米之外狂奔的肥老鼠，也曾見過他指哪打哪而不是打哪指哪的本事。他在自己會員的心目中一直處於偶像的地位，這地位在他接二連三的擊退了幾個挑戰者的戰書後更是變得無法撼動。
但這也不是他令人深刻的原因。
伯恩的槍械協會在城市另一邊的一棟別墅裏，這別墅是一個錢多燒腦的家夥奉獻出來的，他們原來是在一個農場裏。伯恩曾多次拒絕過這座別墅，不過當他的會員們帶著他赴了一次不安好心的宴會之後，他不得不承認，這別墅好得要命。
他把車子停在別墅旁邊，此時的太陽已經藏在了雲層裏，冷風時不時的呼嘯著。他看到風狼帶著個小家夥站在別墅的門前，那小家夥渾身顫抖不已，這讓他覺得好笑，他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我得說清楚，今天本該停業的。”伯恩走過去和風狼握了下手，“所以你要加錢——這孩子是誰？”
“額……這個……”風狼和小源對視了一眼，小源對他顫抖著笑了笑。“小詹姆·洛夫安特。”風狼抬起頭說到，伯恩掏出鑰匙把門打開。“小詹姆斯？他不是死了嗎？”伯恩邊說邊往裏麵走去，風狼帶著小源跟了上去。
“可他就是小詹姆。”風狼說，“如果你最近看了報紙和新聞的話就會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你的車就停在外麵？”
“你可以幫我開進來。”伯恩說，“我可以先把小詹姆帶進去暖和一下，他都快凍僵了，最近的天氣冷得要命。”
說著伯恩便把車鑰匙扔了過去，風狼一把接住，但他轉身往回走時發現小源也跟了上來。“這人叫伯恩，他屋子裏暖和的要命呢。”風狼急忙對小源說到，小源回頭看了看伯恩，感覺他並不容易說話。
“過來，孩子！”伯恩大聲說到，冷風讓小源的右邊衣袖四處飄動著，但他沒有反應過來。“他聽不懂法語。”風狼解釋，伯恩點了點頭，表示明白過來。“過來這裏！”他用英語吼道，“如果你不想風狼把你抬回去的話！”
“但你看上去脾氣不好。”小源轉過頭說到，他注意到伯恩的臉輕微抽搐了一下，風狼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往回走去。“別用那句話形容我。”伯恩眨了眨眼，“現在過來。”他命令道。
小源帶著打顫的牙齒走了過去。
“你右手怎麽沒的？”伯恩問著走到屋子的另一邊把空調打開。小源坐到沙發上，他注意到這別墅有兩麵牆是落地窗。“被斧頭砍沒的。”他緩和了一下後說到，“科格爾·斯強克。”
伯恩走進一邊的房裏，他晃著腦袋用搞怪的聲調說：“我喜歡埃拉西亞的光複。”
“你和詹姆是怎麽遇到的？”伯恩在房間裏挑著槍問到，小源在幾秒後回到：“酒吧裏。如果不算的話，就是在瑞切爾太太的婚介所裏。”
“瑞切爾的婚介所裏？”伯恩抬了抬眉毛，“聽上去你也是個放蕩的小夥子，幾歲開始的？”
小源沒聽明白：“什……什麽？”
“你幾歲開始和男人上床？”伯恩拿著一把長筒獵槍走了出去，小源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風狼還沒回來。“嘿，我問你話呢。”伯恩用槍指著他，“十四歲？十五歲？”
“實際上我的十七歲生日剛過去不久。”小源隻好這樣回答他。伯恩抽回獵槍，開始用一邊的毛巾擦拭它，十多秒後，伯恩把手中的槍扔給小源，小源有些慌亂的接住它。“跟我過來。”伯恩說著便往那落地窗的玻璃門走過去，小源又回頭看了一眼大門，風狼還是沒有回來。
“我不會吃了你的，行嗎？”伯恩回過頭叫到，“向上帝發誓，我的取向正常得要命……過來！”他再次命令道，小源很不情願的拿起那獵槍站起來走過去，伯恩打開門把他推到外麵，冷風讓他的身體再次打了個冷顫。
“實際上我不會開槍。”小源看著被陽光照耀但卻仍然冷冽的草地說到，伯恩把門關上。“哦？那你會幹嘛呢？”他拉著小源往一邊的靶場走去。
“風狼教過我給左輪裝彈。”小源眨了眨眼睛說到，他的身體開始打著冷顫。伯恩走在前麵嘖了一聲：“那他有沒有教你開槍呢？你知道該用什麽開槍嗎？”
“……心？”小源想了很久之後試探性的說到，他隨即看到了伯恩的神情，急忙解釋：“你們這些高人們不是都喜歡扯到‘心’這個概念上來嗎？”他說，“什麽學習需要用心，工作需要用心，談戀愛需要用心，做——哦不，剛剛那個不算。我是說甚至連走路都需要用心。”
“哦，是啊……哈——”伯恩忽然笑了一聲，“小心負荷太重，心髒病發。”
小源低下頭淡淡的露出一個笑容，不再說話。伯恩帶著他走進靶場，小源抬頭看到十多米外的地方立著很多靶子，密密麻麻，但仔細一看他就發現有些靶子其實立在更遠的地方。
“用你的左手舉起槍，如果它能使勁的話。”伯恩抱著手在一邊看著他對他說到，小源把槍舉起來，伯恩在一邊點了點頭：“現在把槍口對準一個你認為自己能打到的靶子。”他照做了。“接著在你認為合適的時候扣下扳機。”
小源舉著獵槍感覺有些別扭，他的眼睛盯著一個幾十米外正前方的靶子——他懷疑這是伯恩故意讓他站在這個地方的，好讓他打不到。“我……我是不是應該把槍抬高點？”小源小聲的問到，伯恩聳聳肩：“這是你的習慣，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隻要最後你能把子彈從槍筒裏麵射出去就行。”
哦，好吧，小源想。他把槍微微抬高了一下，然後又想起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的射擊場麵——蹲下身子，閉著一隻眼睛，他也想這麽幹了。但伯恩就在一邊看著呢！他告訴自己，這樣做會顯得很傻，我根本就沒開過……好吧，開過幾次，但每次都是運氣好而已。
“嗯哼！”伯恩在一邊提醒道，小源動了動喉嚨，他的左手食指開始使勁，但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電視裏那些炮彈紛飛的場麵，這讓他在扣下的扳機的同時閉上了眼睛。獵槍發出一聲槍響，他沒有聽到子彈擊中的聲音。
“專注點，小夥子。”伯恩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到，“你瞄準的是你正前方的那個靶子，但你打中的卻是東邊的那棵樹，你在思考其他的事情。”小源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伯恩把他的獵槍拿走，同時遞給他一把小左輪。“但至少你能把子彈打出去，這很好。”伯恩接著說，“現在讓我們轉過身來，這才是新手練習的地方。”
小源轉過身去，伯恩把卷閘門拉上去，他發現這是一間馬房比例的大棚子，幹草味在幾秒後撲鼻而來，他下意識的打了個噴嚏，伯恩把他拉到一根白線外麵，他前方六米左右立著一個靶子。
“打中靶心，你就能挑戰十二米的距離了。”伯恩在一邊若無其事的說著通關條件，小源轉過頭看了看那扇玻璃門，風狼還是不見人影。“你能讓我出去找找風狼嗎？”他征求道，“或者說你能出去看看嗎？”
伯恩正了正臉色，拒絕了他：“擊中靶心我就出去看看。”
“伯恩大叔，這——”
“嗯？”伯恩一臉警告的看著他，小源隻好鼓著臉把視線轉向那令人討厭的靶子，隨便的開了一槍，然後他就看到那靶子劇烈的顫抖起來——那子彈擦著靶子的邊飛了過去，擊在了靶場另一邊的牆上。
伯恩挑了挑眉：“不錯，但這並不能讓我去找你的朋友。”
小源放下槍，轉身就走。“那我自己去找他，他去幫你停車已經聽得夠久的了，我不能——”伯恩上前一個健步把他抓住，然後猛地一拉，小源便摔倒了地上，伯恩把槍扔到他身上：“別這麽幹，小詹姆。”他的眼神充滿壓迫，“我還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在家等著我回去哄她睡覺，我沒時間和你在這裏囉嗦。詹姆斯是我朋友，我有必要把他的——”
他忽然停住了，小源抬頭一看，隻見他的左胸處冒了個大洞，血液不斷的從傷口裏流出來，伯恩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小源似乎被嚇到了，他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後站起來就想往外跑，但一顆子彈在這時忽然打中了他旁邊的木頭柱子，飛舞的木屑刺入了他的手臂裏。
“你應該早點出去的。”小源走回去把伯恩拉起來說到，但伯恩太重了，他的左手根本使不上勁。伯恩在這時忽然注意到了一絲異常，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壓著小源掉進了靶場裏。
“別動。”伯恩按住他說到，“也別說話。這……這子彈沒打中心髒，我還沒死呢。”但他的血液如噴泉般湧出，無論他說什麽小源都相信不了了。“我們怎麽辦？”小源摁住他的傷口說到，伯恩把槍放到他手上：“帶著這槍，從那邊……”他身體抽搐了一下，“從那邊的活板裏出去，我還死不了呢。”
哦，對，死不了。伯恩在心裏笑了一聲，這疼痛就和當年艾莎死去的時候一樣，這疼痛隻能帶走我身邊的人，不是嗎？
“快走啊！”伯恩低吼了一聲，但小源顯然是假裝沒聽見了，他發現自己用手阻止不了伯恩傷口上的血流出後便趴了上去。“你別說話。”小源說，伯恩心裏忽然生出一股怒意，但他隨即就發現小源這句話其實另有用意——他聽見了一陣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
這孩子真鎮定，伯恩眨著眼想到，他比自己厲害多了，自己在他這個年齡時看見血都會害怕呢，可他居然連眼都不眨。
腳步聲越來越近，伯恩發現小源把槍放到了自己的手上，然後他則慢慢的爬到牆角邊。伯恩開始有些疑惑，可當他看到小源在旁邊抄起了一根長棍子之後，他忽然笑著搖了搖頭——能在這時看到這麽荒誕的一場演出，也算值得了。
“小源——”詹姆斯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盡管聽上去還很遠，但它還是響了。小源站在牆角用希望的眼神盯著那扇玻璃門，但腦子裏的聲音卻是別過來，別過來……
外麵那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小源在幾秒後看到了伯恩的反應——他把槍放下了，然後舉起手表示投降。小源看到一根長長的槍管伸了進來，然後越來越長，越來越長——“嘿！哥們！”小源忽然開口說到，那槍管一愣，然後就要轉過來，小源扔下長棍上前抓住了那根槍管，然後他感到那槍猛地一震，子彈從他的衣袖裏穿了過去……
“我有跟你說過我缺了個右手嗎？”小源拿著那槍管往前猛地一推，那狙擊手在慌亂之際又開了一槍，但這還是沒有打中小源，於是他鬆開槍朝小源一拳揮去，另外的槍聲在很近的距離裏響了起來，那槍手的腦袋上出現了一個彈孔，他的瞳孔在最後時分把伯恩·斯考特那全身血跡的身影給牢牢的記住了。
詹姆斯這時打開玻璃門跑了進來，他幾乎是馬上就注意到了小源，然後快速的跑了過去，然而他跑著跑著，又一聲槍響忽然出現，小源循著聲音一看，隻看見一個匆匆轉身的背影。
——詹姆！小源用最快的速度往詹姆斯那裏跑了過去，詹姆斯的血液比伯恩流出的還要快，他緊緊地抓住了小源的那隻僅剩的左手，嘴裏似乎在念叨什麽。
“不……詹姆，別說話行嗎？”小源捂住他的傷口說到，詹姆斯用手緊緊的抓住他，似乎在讓他安靜下來。“你……你能……”但小源猜出了他的話了，“別叫我吻你，那不可能！”他大聲的說到，詹姆斯在這時露出一個笑容，然而他卻發現了小源在哭泣。
他伸出手去，小源聽到他的手機在震動著，他急忙去找，最後他在詹姆斯的褲兜裏發現了。“你能用你的手把手機拿出來嗎？”小源在心裏埋怨著自己為什麽不聽話，為什麽非要堅持隻留一隻左手。
詹姆斯似乎沒聽出來他這話裏充滿著乞求，他觸碰到了對方的臉，他用直覺發現對方已經視線模糊。
“我……我……”詹姆斯的聲音開始模糊不清，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因為他以前從未遇到過這情況。“我……我……呃——”
小源俯下身去用嘴堵住那冒血的傷口，詹姆斯渾身一震，隨即他就發現自己的手機被拿出來了，小源摸索著按到了接聽鍵，然後他把手機放到了自己的嗓子上，希望這能讓電話裏的那人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說話。
滴滴滴滴滴——
電話斷了。冷冽的風一如既往的吹著，詹姆斯眼睛直直的盯著天空，他忽然看不見什麽了，小源的哭泣聲從風中清晰的響了起來。
“起來，孩子！”伯恩·斯考特摁著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止住血的胸口開口說到，小源抬起腦袋看了他一眼。
“你還沒死？”
“對，我還沒死，而且沒人會死。”他嗯哼了一聲，然後命令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