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彌留之際
對,我看到了我自己。
盡管有那麽一會兒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確實看到了我自己,我還看到了整個搶救室,明亮的燈和各種複雜的儀器,我就躺在一張床上,嘴裏插著根管子。我愣了會兒,然後意識到我飄在空中——我死了嗎?
一邊的儀器告訴我並沒有,上邊的波形仍然跳動著,一邊的指數很低,幾乎就沒上過30,有時還是0,不過幾秒過後它又開始跳了起來。
“醫生,真要這麽做嗎?”一個護士捧著一個盆子說到,那醫生點了點頭,“直到他心跳完全停止的那一刻,這樣的話我們才可以心安的說那一句‘我們盡力了’,不然的話誰都別想出去。”
說完他就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他要拿著我的身體幹什麽,但總歸不是好事,我走到門前想把門推開,但我的手直接穿了過去。
“哇哦,”我笑了笑,“這多省事!”
於是我就飄了出去,在走廊上我看到詹姆斯一行人都呆在那裏沒動,所有人都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在詹姆斯旁邊坐下了,他呆在地板上似乎很困,瑞切爾太太走到一邊去接電話,丹尼這時從電梯口走了過來,他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
“嘿,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但——”
“別和我說話,行嗎?”詹姆斯低聲打斷到,他的聲音變得很沙啞,丹尼愣了愣,隨即轉過了身。
“誰要吃東西?”他對大夥說到,“不過我不請客。”
詹姆斯猛地站了起來,眾人嚇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幹嘛,瑞切爾太太此時打完了電話,她轉過身看著詹姆斯。
“現實就是如此,洛夫安特,”瑞切爾太太冷冷的說到,她把手機塞進了口袋裏,接著她走到詹姆斯的旁邊:“當初你那麽做時,你就必須得相信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妙。”
“什麽意思?”我開口問到,他們都沒理我,隨即我就發現他們既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
詹姆斯和瑞切爾太太對視了一會兒,然後詹姆斯大步的走了出去,瑞切爾太太急忙對丹尼說著:“跟著他,如果他開車的話,就弄壞他的離合器。”
丹尼應了一聲就跑了過去,我也跟了過去,詹姆斯走出了醫院,幾乎是一瞬間的,他衝進了一邊的超市。
當丹尼跑到超市時,他已經拿著個籃子瘋狂的從貨架上把商品拿下來,就像瘋了一般,丹尼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攔住他,因為他顯然不清楚這時的離合器在哪裏。
“詹姆斯——”
“Don't talk to me——”詹姆斯快速的說到,然後他從貨架上扒拉下來四五個禾花魚罐頭。
“他還活著,行嗎?”丹尼在一邊說道,詹姆斯繞過去來到貨架的另一邊。
“現在躺在醫院的不是你,要和人說話的也不是你,但——停下來,詹姆斯,購物不能讓他馬上醒來,而且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你這樣的話,他會馬上死——嗯——哼——”
詹姆斯忽然轉過身抓住丹尼的領子把他甩到一邊的架子上。
“別和我談論思想,皮特,”他喘著氣說到,“如果他死去的話,我不會跟著去,但我會把所有看不順眼的人給他陪葬,而且我相信你是其中一位。”
他把那個“你”說的極重,丹尼有點被嚇到了,詹姆斯鬆開他繼續往籃子裏裝東西,丹尼愣了一會後衝上來按住他的肩膀。
“即使你現在就把我殺了,我仍然要說——他還活著,在死亡率最高的醫院裏。如果他醒過來,你應該第一個知道,如果他死了,你也應該第一個知道,所以別他媽的在這購買一些你根本不吃的零食!你這是在浪費——哦——我——不是——我——抱——抱歉……”
詹姆斯瞪了他一眼後便沒再理他,直接提著手中的籃子就走了回去,他來到收銀台前,那收銀員被他那滿籃子的物品給嚇了一跳。
“您稍等一會,馬上就好……”
那收銀員明顯是被詹姆斯的眼神嚇壞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把總價計算好,詹姆斯往籃子裏塞了五十七件商品,一共三百多塊錢。
“你幫我付一下,”他對丹尼說到,然後拿起購物袋就走了,丹尼懊惱的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他拿出錢包,扔給那收銀員三百英鎊。
“不用找了,”他飛快的跑了出去,因為他看到那收銀員正在查找1英鎊等於多少人民幣。
詹姆斯已經不見了,不過我看到了他跑回了自己的車裏,我無法告訴丹尼這一情況,所以現在就隻能希望他的腦子夠用,能記起去那輛越野車裏找詹姆斯。
隻見丹尼直接穿過了停車場進了醫院,詹姆斯的視線一直跟著他移動著,我就奇怪了,被詹姆斯用那種惡狠狠的視線盯著,丹尼的後背不會發毛麽……
我就坐在詹姆斯的旁邊看著他,隻見他慢慢的拆開了一袋薯片,然後視線盯著前方,就好像有人在前麵一樣——他把薯片塞到了自己的鼻子上。
“你不能這樣,”我對他說,“鼻子吃不了任何東西,你要麽就睡一覺,不然這樣很容易出事——”
“你能看到嗎?”他忽然對著前車窗說到,我以為他是在跟我說話,隨後我就想起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這裏。
“你能看到嗎?”他重複道,“我告訴過你別出去的,我——不——”他否定了自己,“——不,我沒告訴過你不能出去——為什麽我不告訴你不能出去——為什麽我一句話都不說,為——”
他迅速的把薯片扔進自己的嘴裏,好讓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很快的,那包薯片就被他吃完了,他緊接著拆開了一包薯條。
我離開了那車子,盡管我很想和他呆在一塊,但我能看到他在顫抖——我讓溫度降了下來。隨即我離開那個停車場,往醫院飄去,瑞切爾太太那群人仍然在走廊上坐著,有兩個人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
就在這時,搶救室的門猛地被推開了,一位醫生急匆匆的走了出來。
瑞切爾太太急忙衝上前去:“他怎麽了?”
那醫生搖著頭,“我們剛剛試圖給他心髒複蘇,但——顯然他的內髒出了很嚴重的毛病,所以需要你們提供一些他的病曆,好讓我們清楚他以前到底受過什麽傷。”
“他口服過嗎啡,”瑞切爾太太趕緊說到,“是摻在雞尾酒裏麵的,估計劑量不大,因為他喝的時候沒任何感覺,他喝了兩杯——就這樣,我就知道這麽多。”
醫生點了點頭,然後他又問:“他吸毒或者嗜酒嗎?”
“他不吸毒——在那之前我敢肯定他連啤酒都沒碰過。”
瑞切爾太太一口氣把話說完了,那醫生點了點頭又走了回去,我跟著那醫生走進搶救室裏。
他們在我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我看得渾身不自在,隻好又來到那儀器前看了一眼,發現心髒跳動的仍然不規律,次數也沒有增多的跡象。
“給他麻醉劑,”那醫生說到,同時把手術刀拿了起來,我這次沒有離開,就在一旁靜靜的看著。
就在這時,旁邊的儀器都發出了警告聲,那醫生猛地抬起了頭:“怎麽回事?”
一個人急忙從一邊跑了過來,“麻醉劑過敏,他不能接受這麽多,他——”
“這不可能!”那醫生大吼,他拿著手術刀還沒有切下,“之前沒有任何現象表明他對麻醉劑過敏,這有問題!”
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不說話了,我當時還不怎麽明白麻醉劑過敏是什麽意思,但從他們的眼神中來看,死亡似乎已經近在咫尺了。
“放棄吧,”那醫生過了一會兒後歎了口氣,“這孩子早在幾小時前就死去的。”
顯示心跳的那儀器漸漸的停止了,數字也從20多慢慢的降了下去——我死了。
就像看到一片樹葉從樹上落下來一樣,我死了,在這麽的一間急救室裏,我就在一邊看著自己死去,心裏卻沒有任何想法,沒有哭泣、沒有憤怒、也沒有拒絕,我平靜的好像走在大街上一樣。
“心髒停止七分鍾後才能宣布死亡,我們要不要搶救一下?”一個實習生抬起頭說到,那醫生看了她一眼,說:“你試試吧,什麽也阻止不了他麻醉劑過敏的事實,你如果想這樣做的話,你可以試試。”
那實習生有點顫抖的走上前,醫生給了她一把手術刀,她順著我的胸口就切了下去,露出了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髒。
“手輕輕的握住那心髒,”醫生提醒道,“然後有節奏的,不太用力的摁它,就像平時摁一個極易破掉的水袋一樣。”
那實習生很認真的做了起來,我不由得佩服她,要是讓我拿著一顆心髒的話,估計早就吐了,而她還能麵帶微笑,雙手保持著相同的頻率摁著那心髒。
“你很勇敢,姑娘,”我走到她旁邊說到,她猛地打了個寒顫,然後手用力的摁了一下,她頓時就不動了,腦袋慢慢的轉向了那個醫生。
“怎麽了?”那醫生抬頭問到。
就在這時,旁邊的儀器又叮叮叮的響了起來,所有的人齊齊的一頓,然後不可思議的看著那姑娘手中的心髒——
它緩緩的跳動了起來。
“快——”醫生大叫著,“這家夥複活了!我們快點找出他內髒的受損原因,鑒於他的胸口已被切開,他的心髒就算再次的跳動……活下來的希望也比剛剛更少。”
那實習生低下了腦袋,醫生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就又走到了病床前,他們一大群人圍在那裏,我不想過去觀看,他們在幾分鍾後就找出毛病了——
“沒任何毛病,”一個醫生抬起腦袋,神色顯然有些驚異,“這不可能,儀器明明顯示他的內髒有出問題,這不——這不可能!難道他的器官在這幾分鍾裏自我修複了?”
“把他縫上吧,”另一個醫生說到,“他呼吸已經平穩了,心跳也在漸漸的恢複,他死不了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裏有些人的水平實在太差。”
等等——我飄上前,我死不了了?那我現在是怎麽回事?我還在這啊,我還能看到我自己,我還沒有回去啊!
但醫生們已經把我給縫上了,十分鍾後他們把我推了出去,瑞切爾太太急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沒事了,”那個實習生說到,“隻要他能醒過來就行。”
瑞切爾太太用力的抱住了她,然後她跑到一邊把那睡著的幾個人叫醒,讓他們回家睡去,丹尼也被她叫醒了。
“詹姆斯呢?”他揉著眼問到,“他還沒回來嗎?”
剛問完瑞切爾太太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拿起手機走到一邊聽著,隨後她的身體猛地一怔,“什麽——”
丹尼急忙走了過去,瑞切爾太太把電話掛掉了。
“詹姆斯撞了一個人。”
她看著丹尼的眼睛說到。
——
什麽?!
我幾乎是和丹尼同時問出這句話,詹姆斯沒道理去撞一個人,我看到過他,他買的零食裏沒有啤酒,情緒盡管激動,但還沒有兜風的樂趣。
“我應該仔細找找的,”丹尼懊惱的說,“我應該記得去車裏找找的,我應該提前把離合器拆掉的,我——”
瑞切爾太太沒有理會丹尼的自言自語,她飛快的跑進電梯,我也跟著她飄了進去,幾秒後我們就到了醫院的1樓,一個明顯是出了車禍的人被急匆匆的推了進來,我們看到詹姆斯仰麵靠在一邊的椅子上。
“怎麽回事?”瑞切爾太太過去說到,詹姆斯歎了口氣後站了起來:“是那個神父,”他說,“我認出他了,當時他正試圖溜進醫院,我開著車把他撞飛了。”
“幹得好,你有沒有多次碾壓?”
“我想那麽做來著,”詹姆斯走到一邊,“但他顯然飛到了另一輛車的後麵——他怎麽樣?”
他問的是我,“隻要能醒過來就行了,”瑞切爾太太歎著氣,“醫生沒這麽說過,但他顯然醒——”
“沒人說過就表示不存在,行嗎?”詹姆斯打斷她說到,瑞切爾太太點了點頭,他接著道:“我要去守著他,你幫我把這車禍給搞定了,我那車沒任何被撞痕跡,奧茨的質量不錯。”
說完他就朝電梯走去,瑞切爾太太在後麵提醒道:“四樓左邊第三個重症病房。”
詹姆斯關上了電梯,而我則朝急救室飄了過去,我想去看看那神父。
很快的,我便看到那神父,搶救他的醫生說他全身有十四處骨折,相當於高空墜落,他沒死已經是奇跡了,但令人奇怪的是盡管如此他的生命仍是如此旺盛。
“我很抱歉,”我看著他那已經微微變形的臉說到,“我很抱歉——你本不該被車撞的,我——”
“別憐憫一個將死之人,孩子,”後麵忽然有一個人說到,我身體怔了怔,然後慢慢的轉過身去,發現那神父就飄在了我的後麵,麵帶微笑。
“我真的很抱歉,”我上前說到,“我不知道詹姆斯會這麽做,我應該不從他身邊離開的,是我導致了這場意外,我——”他伸出手叫我停止說話,我馬上停了下來,他飄到一邊:“沒什麽意外,意外從來就不存在過。”
“可——”
“我們總是看到新聞上說有人被車撞到,他們解釋的事故原因無非就是兩個,行人問題和司機問題,但我們都清楚這是怎麽回事,所以這不是意外。當這件事發生時,那是上帝在提醒我,他在召喚我離去,告訴我應該怎麽做才算正確——話說回來,我以為你再次見到我時會把我殺了。”
“但我實在很抱歉,神父——”我笑著道,“這也許有些蠢,但我一直是這麽認為的,是我造成了你的困惑,不是嗎?所以我得從小鎮出來,我不知道我父親怎麽會那樣做,但他很痛苦,這也是我造成的,所以我應該說抱歉,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是個魔——”
“噓——”他把手放在嘴前,“魔鬼隻存在於地獄之中,沒任何魔鬼能來到這裏,所以關於這一點,我是錯誤的,請你原諒。”
“但我逆自然了。”我說。
“是啊——”他歎了口氣,“但自然是什麽?上帝創造了自然,卻沒告訴我們怎麽去遵循,他製造了萬物,卻單單賜予我們統領的能力。孩子,如果說誰是逆自然的,那就是上帝,同性戀不是罪,它分兩種,一種罪惡,一種聖潔,而我相信你屬於後者,你認識的所有的愛情,都將屬於後者。”
我張了張嘴,但說不出什麽話了,神父淡淡的笑著,他忽然伸出了一隻手。
“握著它”他說,“你該回去了,讓我指引你回去的道路吧,你將返回起點。”
周圍的環境漸漸的變了,變得隻剩下我和他一個人,搶救室的大門開在一邊,外麵是一條走廊,走廊的盡頭,有一個充滿陽光的房間。
他拉住了我的手,我和他一塊往前飄去。
“室顫!”一個聲音從遠方傳來,但我聽得很清楚。
“按住他——不!不能電擊,他得自己度過——”
神父拉著我落到地上,然後他鬆開了我的手。
“這是你的道路了,孩子,”他說,“你是如此的平和,我能感受到你接受死亡比接受活著要容易的多,這條路你應該一個人往前走去。”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他微笑得更加燦爛了,真的就和小鎮上說的——和陽光一樣。
“他的心率在下降,醫生,請允許使用——”
“不!不能用電,他的胸口被切開了!”
……
“他的心跳越來越慢了,醫生。”
“強心劑——我們得救活他。”
神父輕輕的推了我一下,他把聖經翻開了,嘴裏輕聲念叨著。
我慢慢的往前走去,陽光隨著我腳步的移動漸漸增多,當我來到那房間門口回頭看時,陽光已經完全擋住了我的視線。
“別試圖承認自己是錯誤的,孩子,”神父的聲音傳了過來,“雖然錯誤很重要,但你必須相信,有人願意和你在一起——我將祝福你,感謝你多年來一直承擔著我的錯誤。”
我轉身進入了那個房間,陽光頓時化成了漫天的銀光,在這銀光的盡頭,我看到了我自己,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身體不停的顫動著。
“你認為他會撐過來嗎,醫生?”
“……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會知道。”
……
“再打一劑強心劑,速度!”
叮叮叮叮叮叮……
“……宣布死亡吧,護士。”
“……死亡時間:08點34分。”
我拉住了自己的手,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周圍的光芒漸漸飄散,然後我猛地往下墜落,掉進一片黑暗。
“這……停……他停下了嗎?小雲,去看看儀器壞了沒有。”
耳邊漸漸的傳來聲音,好像很多人在說話,很嘈雜。
“不,他沒有,醫生你看,他的心跳正在上升,我可以聽聽他的心率嗎?”
“去吧。”
我感到一個冰冷的東西按在了我的胸口。
“——他的心跳很有力!他活了!——醫生!他活了!——”
我慢慢的睜開眼睛,眼前模糊一片,我感覺腦中一片空白,隻記得那個地下室裏的情景。
我還活著?我不敢相信的問著自己,詹姆斯真打開了密室?我有些困惑,緊接著我聽到一邊的門被用力的推開了,一秒後我的肩膀被人輕輕的晃動著,我的視線一下子清晰起來。
“能——能說話嗎?”詹姆斯神情激動著問著,我試試動了動喉嚨,但隻能發出沙啞的怪聲,他急忙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把手移開了。
“我——我——”我試圖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詹姆斯還想來捂住我的嘴,一邊的醫生把他攔住了,“讓他試一下,沒問題的。”
詹姆斯點了點頭,瑞切爾太太這時也跑了進來,她看到我之後長出了一口氣,丹尼在走廊外麵笑著。
我仍試圖說話,當我發現我現在不可能發出中文時,我嚐試了英文,然而這成功了:
“I……I……I dreamed a person,”我艱難的說到,他們都仔細的聽著。
“I dreamed the priest,He said……He said he would bless me……”
我夢到一個神父,他說他會祝福我……
“他會的,”詹姆斯說著緊緊的握著我的手,周圍寂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