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見韋
儘管已經是秦王,但承謹搬到高廷芳這座太白別院時,卻只帶著寥寥幾個從人,外加幾件換洗衣服,還是高廷芳提醒他上朝的朝服,他這才恍然大悟,趕緊讓人回去又搬來了兩箱衣服。於他來說,坐在高廷芳身邊,聽這位亦師亦兄的師長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著那些經史典籍,說著那些歷史人物,說著那些他從來都沒聽過的故事……他只恨不得每一日的時光都能多一些,再多一些,搬過來和高廷芳同住,自然是求之不得。
所以,當他剛剛安頓好自己的新住處,興沖沖地來到致遠齋,等著上高廷芳遇刺之後的第一堂課時,他卻沒想到,高廷芳提出了一個讓他始料未及的要求:「承謹,你去一趟刑部,代我把紀家父子三人的案卷送還給刑部尚書薛老大人。然後,你對薛老大人說一說你自己對紀家父子的判例,還有紀雲霄敲登聞鼓告發衛南侯韋泰的事,你都有什麼看法。」
承謹足足獃滯了好一會兒,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高先生讓我去見薛老尚書?可是,這兩樁案子一樁已經審結,一樁尚未有定論,我……」
「你想說什麼?是不敢質疑已經定了的鐵案,不敢評議韋泰貪墨,還是你根本沒有仔仔細細想過這兩樁案子?你之前是怎麼對我說的,既然你已經決定去爭,那麼,朝中的每一件事,你都要仔仔細細去想,去思考,而不是聽過就當成耳旁風,不管不顧!要知道,你當一個富貴閑人的路,早就斷了!」
承謹還是第一次看到對自己這麼疾言厲色的高廷芳,一時只覺得無地自容,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許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使勁把委屈和眼淚憋了回去,但聲音卻還不免帶著幾分抽噎:「高先生教訓的是,我以後一定遇事多思量。」
「去吧。不管你是有過一些想法,還是路上臨時想,你都應該去一趟刑部,哪怕是去聽聽薛老大人的教誨也好。」
承謹欲言又止,但終究不敢不聽,點點頭就答應了。他垂頭喪氣走出致遠齋,突然發現面前似乎有人,一抬頭就發現不是洛陽又或者疏影,而是清苑公主。察覺到清苑公主看他的眼神非常奇怪,他誤以為長姊是正好在門外聽到了高廷芳對他的教訓,只覺得又難堪又羞愧,訥訥叫了一聲大姐之後,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緊跟著,他就只見清苑公主徐徐走上前,在他身側停了下來。他本以為接下來會聽到責備,誰知卻是另一番話。
「如果不是他對你寄予了很大期望,不會這麼說你。」
清苑公主眼見承謹耷拉的腦袋漸漸抬了起來,眼神中也漸漸有了光彩,繼而重重點頭,深深朝她施禮后就快步離開,那背影竟是顯得有幾分挺拔,她恍惚間彷彿看到了當年的承睿哥哥,不知不覺出神好一會兒,這才看向了守在門外的洛陽和疏影。
她一眼就能看出,兩人的眼神中有些警惕,意識到他們是一心向著出走未歸的江陵郡主,她感到心中又苦又澀,最終鼓起勇氣叫道:「高大哥,我能進來嗎?」
高廷芳當然聽到了門外的對話,此時此刻再聽到這聲高大哥,他想到前日清苑公主來逼婚時,也是脫口叫出了這個稱呼,心情五味雜陳,卻還不得不出聲說道:「公主請進。」
踏進屋子,看到在這業已炎熱的季節,屋子卻是門窗緊閉,高廷芳盤膝而坐,一旁還放著一條裘皮毯子,清苑公主想到這十三年來不得兄長的消息,如今再見人卻已經成了這般孱弱光景,她不禁覺得心痛如絞,好半晌才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她微微頷首后,上前坐下,小心翼翼整理了裙裾,這才輕聲說道:「父皇已經下旨,命刑部尚書薛老大人和鴻臚卿周大人一起出面,清查戶部和工部在皇陵修建上的支出款項,同時召衛南侯韋泰回東都。」
說到這裡,她看到高廷芳反應平靜而冷淡,彷彿對此事並不感興趣,她就繼續說:「韋貴妃派人請我入宮。可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她,自然就拒絕了,但來人說事關重大,還聲稱我可以找高大哥你商量,又或者請你一同入宮,我擔心她又謀划什麼勾當,就厚顏來了。」
「韋貴妃……」
高廷芳念著這三個字,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他到東都已經大半年了,曾經面對面見過皇帝,見過紀太后,自始至終就沒有露出過半點破綻,按理來說,哪怕見到韋貴妃,他也仍舊可以用自己完美的演技糊弄過去。可是,那是清苑公主的生身之母,卻給了她那樣一個不堪的身世,那是他曾經稱作韋姨姨的長輩,對他的母親肖琳琅尊敬備至,更為當時還是榮王的父親出力很多。所以,當事後逃出生天,他確定清苑公主傳信火燒臨波閣有問題時,才會那樣撕心裂肺地痛苦。
他不相信年幼的清苑公主會幫著別人騙他,那麼,就唯有一個可能,韋貴妃利用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如果清苑公主沒有通過韋鈺的苦心安排,確認了高廷芳就是自己的承睿哥哥,那麼剛剛高廷芳流露出的那一抹陰霾,也許她就錯過了,可如今一直留心他每一絲表情變化的她卻不可能忽略。若非韋貴妃那時候對她殘忍戳破身世的一幕,實在是給她留下了太過血淋淋的傷口,她怎麼也不可能對高廷芳提出這麼離譜的要求。她如坐針氈,最終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傷病未愈,這要求實在是過分了……」
「不用說了,我和你一起去。」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站起身來,揚聲叫道,「洛陽,疏影,把我的世子冠服找出來!」
清苑公主眼看洛陽和疏影應聲而入,聽到高廷芳要進宮,齊刷刷朝自己看了過來,那眼神既有質疑,也有惱怒,她只覺得異常難堪。卻沒想到高廷芳竟是淡淡地開口說道:「我到東都之後,還從來不曾見過貴妃娘娘,趁著今日去拜見一趟也好。」
高廷芳都這麼說了,洛陽知道沒法駁回,只能氣鼓鼓地悶聲說道:「秦王殿下去了刑部,因為世子殿下吩咐過,怕他再出什麼問題,袁大哥挑了幾個人親自跟過去了,這會兒要入宮,如果帶上我們和杜大哥幾個,再加上容侯被韋鈺給叫出去了,家裡豈不是就只剩下小狗小貓兩三隻了?」
「杜至又進不了宮,他留在家裡就好。」高廷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就你們兩個,再加上公主的侍衛,足夠了。」
清苑公主當然知道,自己的侍衛已經被韋鈺篩選換掉了一批,絕對可保每個人的忠誠和武藝,可高廷芳明明不知道,卻願意這樣相信自己這個分別十三年的「妹妹」,哪怕她是韋貴妃的女兒,哪怕她有那樣不堪的身世。
她心中萬般感激,自然不可能再端著平素清高的架子,當下斬釘截鐵地說:「若是真遇到事情,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不要,也會保高大哥平安的!」
對於這樣一個承諾,高廷芳警告似的看了一眼滿臉不得勁的洛陽,瞥見疏影似乎在發獃,他就笑著說道:「放心,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如今這種一觸即發的局勢,皇宮裡沒人敢對我如何。」
時隔多日再入宮中,當高廷芳下了馬車時,見明明坐在前頭那輛車的清苑公主竟是趕在自己之前匆匆下車過來,此刻站在自己的馬車前,伸出一隻手等著扶他,他不由得苦笑道:「公主何必如此?讓人看見豈不是要笑話你?」
「如今人人都知道是我登門逼婚,這才勉強你答應了這樁婚事,笑話也已經都笑話過了。」清苑公主看著高廷芳的眼睛,坦然說道,「既然我已經表現得非你不嫁,眼下又有什麼要緊?至於廷儀妹妹,我那一日去穎王府見她時,已經悄悄給她遞過一張字條。」
對於這一個一個都太有主張的姑娘,高廷芳又無奈又感動,只能低頭出了車廂下車。隨同清苑公主進了長樂門之後,他見清苑公主竟是直接端著盛氣命人傳了兩具肩輿來,他索性也不去理會四周圍那些各式各樣的目光,登上肩輿一路閉目養神,直到仙居殿前。然而,當看到那個笑著出迎的中年女官時,他終於再次有幾分恍惚。
竟是搖光……想當初韋貴妃嫁到榮王府時,總共帶了七名綺年玉貌的侍女,起名則是用的北斗七星,母親隨口笑語了一句北斗主殺伐,用來給婢女起名著實殺氣騰騰,韋貴妃竟是將七人退了六人回去,只帶了一個搖光。如今,北斗之末的搖光尚在,當年那天璇等人不知在何處?
「世子殿下和公主郎才女貌,著實讓人羨慕。」搖光笑吟吟地上前屈膝行禮,目光在高廷芳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這才不動聲色地低垂了眼,恭恭敬敬地說,「說來也巧,穎王殿下帶了江陵郡主來見貴妃娘娘,這會兒正在殿中說話。」
巧合?天底下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巧合?
意識到韋貴妃早有盤算,高廷芳不動聲色地沖著洛陽和疏影打了個眼色,見兩個小傢伙一臉倔強,分明不肯在外頭等,他正頭疼時,卻只聽清苑公主開口說道:「高大哥上次為了保護承謹遇刺,如今傷病未愈,身邊不能沒人伺候,洛陽,疏影,你們攙扶著高大哥,我們進去。」
洛陽和疏影雖說明知道清苑公主是高廷芳的妹妹,所謂婚事也不可能是真的,可因為江陵郡主的出走,再加上今日高廷芳傷病未愈就進了宮來見韋貴妃,他們對清苑公主不免帶著幾分遷怒。可如今聽到這吩咐,看到搖光想要阻攔卻又不敢的樣子,他們那不滿頓時消減了七分。
不論如何,清苑公主至少還有點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