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算賬
當走出紫宸殿的時候,韋鈺第一次覺得素來灰濛濛的天那樣湛藍,就連帶著沙子的風都不如平日那樣引人厭惡。
儘管皇帝才是承睿的親生父親,但這麼多年坐在至尊寶座上,一葉障目,什麼世俗情愛早已成了過眼雲煙,父子親情也淡薄得無以復加。所以,看到承謹的字,皇帝只會讚賞承謹那越來越酷似從前承睿的筆跡,而瞧不出那看似稚嫩的筆跡下頭隱藏的成熟老辣。更何況,他曾經看到過承謹在遵照高廷芳的吩咐臨帖練字,改變那一脈相承自承睿的筆跡,既然如此,怎麼還可能有皇帝手頭那篇筆跡和承睿如此相似的文章?
既然不是承謹寫的,那麼一定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寫的,除卻高廷芳,還會有誰?
「我等了這麼多年,可你都已經出現了,居然還要瞞著我。當著薛朝和房世美的面,你居然還說那樣的話!」韋鈺喃喃自語,臉上卻沒有半點埋怨,而是輕鬆寫意,帶著深深的欣悅,「你不承認就不承認,我不拆穿你。」
「只不過,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路!」
想到這裡,韋鈺環抱雙手,之前的那股無名火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是在行走間迅速思量合計了起來。當他出宮回到翊衛府時,幾條命令有條不紊地發布了下去。這些命令悄無聲息地在整個東都城中的茫茫人海之中散布,最後方才進入了數家或富麗堂皇,或毫不起眼的宅邸之中。
第二天清晨,賦閑卻又戀棧東都繁華,不肯離去的大理寺卿盧正怡,早起就得到一個突發消息,此時正臉色鐵青。他突然抓起旁邊一個茶盞,劈手就對著哭喪臉的長子砸了過去。見人慌忙躲開,那茶盞咣當一聲跌在地上砸了個粉碎,他就跳腳罵道:「臭小子,你老子我都已經落到這份上了,你居然還給我惹麻煩?好端端的你居然在琴瑟館和紀雲霄爭風吃醋?他現在是皇上的寵臣,涼王都要拉攏的紅人,你……你竟敢把他給打了!」
盧正怡罵到這裡,戛然而止,隨即面色驚疑地說:「紀雲霄好歹也是彭城侯,紀飛宇在武寧的那些人雖說大多被皇上給抄光了,但東都這邊總還有幾個人,怎麼可能輕而易舉地被你打了?你帶了幾個人,當時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明明白白地說!」
盧曉峰本來已經覺得闖了大禍。他四十多歲的年紀卻一事無成,在父親面前就直不起腰來,此時發現有所轉機,連忙冥思苦想當時細節。奈何他那時候喝了個爛醉,記得旁邊又有人攛掇了幾句,所以怒火上來方才與人爭風吃醋,等知道自己打了紀雲霄,他自己都完全傻眼了。於是,他只能胡亂瞎掰著細節,也不管盧正怡信與不信,說到最後直接乾嚎了一聲。
「爹,兒子是遭人算計了,可別人肯定不是沖著我來的,是沖著你!」
盧正怡不是不知道大理寺卿已經遞補了杜弗,鴻臚寺卿周平又是有名的帝黨,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最好的狀況也是在光祿寺又或者太常寺謀個位子。因此,盧曉峰的話一下子打中了他的軟肋。他也顧不得自己這個賦閑之人是不是值得算計,咬牙切齒地說道:「紀雲霄既然敢用苦肉計來算計我,那我就豁出去了。只要能把他幹掉,想來韋貴妃和穎王殿下,全都會對我另眼看待。我好歹當了這麼多年大理寺卿,手底下也不知道抓了多少人的把柄!」
盧曉峰沒想到父親竟然真的信了自己這套瞎掰的鬼話,登時大喜,連忙爬起身來,狗腿地上去攙扶著盧正怡,小心翼翼地問道:「爹準備怎麼對付紀雲霄?他那時候在琴瑟館的時候,簡直是囂張極了,口口聲聲說爹是過了氣的……」
「給我閉嘴!」盧正怡怒瞪了兒子一眼,見其立時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扶我去書房!」
儘管盧曉峰知道自己的這一關已經算是過去了,但還是忍不住又驚又喜地問道:「爹是準備彈劾紀雲霄?」
「蠢貨,要是這種事也要我親自上,那我這麼多年官不是白當了?」盧正怡氣得又狠狠給了盧曉峰一個暴栗,見其一大把年紀卻畏畏縮縮的樣子,不禁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自然是指使苦主去告狀,哪用得著我這個從前的大理寺卿親自出馬?」
隨著吱呀一聲,好奇的蘇玉歡推開了面前的大門,整個人猶如快樂的彩蝶一般直接飄了進去。對於這麼一個實在是太跳脫的傢伙,高廷芳早已習慣,洛陽卻忍不住氣咻咻地嘟囔道:「哪有這樣厚臉皮的客人,世子殿下這個主人都還沒進去呢!」
話音剛落,他就收到了疏影一個白眼,見小丫頭用手指輕輕指了指沉默得彷彿一尊泥雕木塑的高廷芳,少不得就用傳音入密遞了一句沒好氣的話過去:「我這不是想活絡氣氛嗎?」
你這是活絡氣氛?你這分明是趁機和蘇玉歡打擂台好嗎?都多大的人了,居然還和一個小孩子爭寵!
疏影雖說只是再次橫過來一眼,沒有說話,但洛陽和她鬥嘴動手也不知道多少次了,竟是從那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揶揄,一時更加鬱悶。而他們在背後彼此眼神亂飛,杜至和袁釗看在眼裡,想笑卻又不敢,尤其是站在這座他們的父輩必定都出入過的別院門口,塵封多年的往事和歷史彷彿迎面而來,讓他們無不是心頭沉甸甸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方才聽到高廷芳吁了一口氣。
「大家別愣在這裡了,都進去吧!」
隨著高廷芳當先進去,洛陽和疏影連忙緊緊跟上,而袁釗和杜至則是招呼侍衛,習慣性的一路走一路布防。等距離高廷芳遠了一些,杜至看了一眼高高興興拉著高廷芳四處亂逛的蘇玉歡,低聲說道:「多虧了容侯這個大大咧咧沒心眼的,否則世子殿下重臨故地,心情鬱結,不知道得多久才能緩過來。他平日對秦王殿下那麼盡心,可今天竟然沒請那位過來。」
「當時在秦王府里,世子殿下就險些沒把持住,可那畢竟是假的,如今這地方是真的,他若是再看到秦王,肯定會因此想到王妃……唉,咱們這麼多人,也只有蘇玉歡一個是和從前的事什麼關係也沒有的,有他在,世子殿下輕鬆的時候能多些,臉上笑的時候也能多些。」袁釗頓了一頓,繼而聲音低沉地說,「說起來,杜至,我實在受不了,世子殿下一門心思認準了秦王殿下,打算把他扶持起來。就算他真的是王妃的兒子……」
「別說了!」杜至一下子打斷了袁釗的話,臉色也變得相當難看。他看了一眼被蘇玉歡纏得無法分身的高廷芳,一字一句地說,「我們追隨的是世子殿下,只有世子殿下。秦王殿下縱使千好萬好,縱使真的是王妃的兒子,對我們來說,那也是外人。如果真的到了抉擇的時候……就去找韋鈺!我看得出來,雖然和承謹看上去親厚,但我看得出來,在韋鈺的心裡,最重要的人始終是世子殿下!只要他知道世子殿下是……」
說到這裡,杜至剛剛猶豫了一下,就只見袁釗倏然面色大變。不用回頭,他就能從袁釗這瞬間提防警惕的眼神,意識到那個再次繞過他們堅實防禦,即將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除卻那個妖孽的韋鈺,還會有誰?儘管他才對袁釗說,到最後如果還不能把世子殿下的想法扭轉過來,那麼就去找韋鈺,可並不代表他現在就可以在對方面前露出破綻。因此,他立刻平復了一下心情,徐徐轉過頭去。
「怎麼,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看到袁釗和杜至全都轉身面對自己,如臨大敵,韋鈺的臉上似笑非笑,卻沒有驚動那邊正在和蘇玉歡說話的高廷芳,徑直走向了袁釗和杜至,隨即輕描淡寫地說道,「就你們這點人,從獅子園搬到這裡,確實更好布置一些。只不過,獅子園畢竟也是皇上賜給世子的,要是就那麼空關著不去住,只怕也對不住皇上一片好意。怎麼樣,要不要我調幾個人過去,替你們看守修繕一下那邊的屋子?」
這本來應該是杜至求之不得的事,可韋鈺用這種隨隨便便的口氣說出來,還帶著幾分居高臨下,他不免有些不痛快。而袁釗卻比杜至更內斂克制一些,不動聲色地拉了一把杜至,當即搶先開口說:「那就多謝韋長史了。」
韋鈺眯縫眼睛打量著那邊的高廷芳等人,漫不經心地說:「雖說天氣是開春了,可接下來是多事之秋,你們也要好好注意一下世子的安全。剛剛七八個苦主到天津橋前敲登聞鼓,把彭城侯紀雲霄給告了。紀雲霄聽說消息之後氣了個七竅生煙,緊跟著就捅出了穎王一黨兩個要員,左相李懷忠,吏部侍郎衛東增,沆瀣一氣,在銓選中受賄舞弊的事,而穎王又緊跟著告了涼王一記黑狀。所以,皇上本來是要我和世子去審紀飛宇父子三個,現在估計沒那功夫了。」
饒是杜至和袁釗聽高廷芳大略說過和韋鈺的那點謀划,可當聽到韋鈺輕描淡寫的這番話,兩人還是同時大吃一驚,但緊跟著便是一股說不出的快意。上一次高廷芳被紀韋兩黨圍攻,險些遭到紀太后鴆殺,現如今兩黨亂成一鍋粥,這正好解氣!可是,想到韋鈺今天竟然堂而皇之出現在這裡,杜至不由得一下子擔心了起來,慌忙問道:「外人都以為韋長史和世子殿下已經翻臉,你如今到這來……」
「那還不簡單么?」韋鈺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一身素白的衣裳,嘿然笑了一聲,「世子都搬到我昔日摯友住過的地方來了,我怎麼能不找他好好算賬?」
心情震動之下,杜至和袁釗全都沒有發現,一貫不是稱呼高廷芳高大人,就是連頭帶尾稱呼其南平王世子的韋鈺,此時此刻竟是第一次只用了世子兩個字。他們誰都不知道,在韋鈺心目中,這世上各種親王世子郡王世子也許很多,但能夠被簡稱為世子的,就只有當年的榮王世子,後來的懷敬太子承睿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