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御賜潛邸
在承謹那不安和惶恐的目光中,高廷芳鎮定自若地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冊子,笑吟吟地雙手呈遞到了皇帝面前。不明所以的江陵郡主只看到皇帝一頁一頁翻開,眉頭漸漸全都舒展了開來,臉上露出了可稱得上驚喜的笑意。她滿心以為那是皇帝很滿意承謹的學業,也很滿意高廷芳的教授成果,心情也不知不覺輕鬆了下來。
「朕真是沒有選錯人。」皇帝輕輕舒了一口氣,滿臉欣悅地說,「把八郎交給高卿,真是朕這輩子最英明的決定之一。他的這文章寫得頗有條理,字也比從前好多了。」
高廷芳分明記得,承謹說自己從前住在觀文殿時,皇帝來得並不多,每次來時並不會去翻他寫的字,既然如此,皇帝又是怎麼知道,承謹眼下這功課本子上的字比從前寫得更好?也就是說,皇帝其實一直都在暗中關注,甚至說監視這個兒子,承謹之前那手酷似自己當年的字跡,正是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方才練出來的!
徹底確認了這一點,高廷芳只覺得心中異常不是滋味,偏偏臉上還不能露出任何疑慮來,當即欠了欠身道:「皇上謬讚,臣雖說盡心竭力,但最重要的是,秦王殿下勤學好問,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學生。」
「好,好,你們師生一場,日後定然能留下一段佳話。」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見承謹端端正正坐在那裡,臉上不像從前那樣一味誠惶誠恐,隱隱約約已經有一種岳峙淵渟的氣度流露出來,他就笑著說道,「八郎,你說朕該賞給你高先生什麼東西?」
承謹沒想到父皇會突然問自己這個,愣了一愣之後,他絲毫沒有替高廷芳回絕的意思,而是絞盡腦汁思量了起來。直到冷不丁聽見高廷芳一記咳嗽,猛然醒悟回神的他方才不好意思地說:「父皇,兒臣也一直都想好好謝謝高先生,所以聽到您要賞賜,一時忘形,竟然真的替您拿起了主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皇不管賞賜什麼,高先生都肯定會高興的。」
皇帝把剛剛承謹的一時失神都看在眼裡,但卻不以為忤,畢竟,承謹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不像當年承睿那般自幼跟在他身邊耳濡目染,小小年紀就有儲君氣度,聽到他要賞高廷芳而喜出望外也不奇怪,他如今正需要這對師生彼此投緣交心,如此根基薄弱的承謹方才能夠得到一個最大的臂助。而且,承謹這最後一句話正合了他心意。這麼多年,朝堂那些官員升遷之時只知道謝各自的恩主紀家又或者韋家,還有幾個人記得他這個皇帝?
微微眯起眼睛,皇帝用手指有韻律地敲擊著扶手,黑色袍服上,那深金色的綉線彷彿他那不平靜的心情一樣,隨著這動作微微顫動。最終,他沉聲說道:「高卿,朕當初讓韋鈺給你找了獅子園作為居所,聽說那裡地方太大,你和蘇玉歡,還有江陵郡主三個的人手加在一塊,依舊不大夠用?既如此,就把那裡作為休憩時賞玩的園林吧。朕將從前的一座別院賞賜給你,那裡三路三進,更適合平日居住,打理起來沒有那麼多麻煩……」
當最終送走皇帝時,高廷芳從表面上看言笑盈盈,舉止自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全都是多年磨練出來的面上功夫,其實他的心中早已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不知道皇帝是怎麼復刻出的秦王府,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將那座母親肖琳琅曾經最喜歡的牡丹園從榮王府搬到了秦王府,可假的畢竟是假的,他在平復心情之後,已經能夠把秦王府和當年的榮王府區分開來。但是,如今皇帝賞賜給他的,赫然是那座留下過他很多回憶的別院!
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於他來說,昔日的榮王府,母親還有那些王府舊人,難不成全都不重要嗎?可以就這樣隨隨便便給一個外人?
心亂如麻的高廷芳沒有注意到,皇帝走的時候,非常理所當然地拿走了承謹的功課冊子。而恭送了皇帝離開之後,承謹對著江陵郡主告了一聲罪,急急忙忙拖著高廷芳回書房。確定洛陽和疏影會守在外頭,等他關上房門之後,他就聲音惶急地開口說道:「高大哥,真的可以這樣嗎?那文章是我寫得不錯,但那是你幫我謄抄到功課本子上去的。我如今在臨帖改筆跡的事,父皇遲早有一天會知道的,到了那時候……」
「到了那時候,木已成舟,我自然會想辦法護著你。你不用擔心。」高廷芳斬釘截鐵地說道,「既然今天我已經糊弄了皇上,那麼接下來就繼續這麼辦。只要你記住,你就是你自己,不是懷敬太子的替身,那就足夠了。」
想到之前自己一顆心險些蹦出嗓子眼,如今再聽到這樣赤裸裸的回護和關切,承謹只覺得心中熱極了。他完全沒有去想,高廷芳為什麼能寫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筆跡。他一把抱住了高廷芳,幾乎是嗚咽著說道:「高大哥,謝謝你,謝謝……」
皇帝去過秦王府的事,這一天從早上開始就呆在翊衛府的韋鈺第一時間就知道了。然而,等聽到皇帝除卻微服幸秦王府,還大張旗鼓將榮王府別院賞賜給高廷芳,他在得知之後卻忍不住一拳重重捶在桌子上,氣急敗壞地大罵了起來。
「他這是還嫌棄那一對師生不夠招人恨嗎?竟然還要賞,怎麼不知道直接把東宮也賞下去給承謹算了?那兩個傢伙竟然也不知道推掉,這樣的賞賜能隨隨便便接下來嗎?氣死我了!我好容易在穎王和紀雲霄屁股後頭推了一把,現如今這消息一出,他們豈不是要成了縮頭烏龜?這簡直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聽到韋鈺不但埋怨秦王和高廷芳,甚至連皇帝也敢埋怨,姜明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等韋鈺發過脾氣之後,他才小心翼翼地說:「將軍,有道是,君有賜,不敢辭。」
「放屁,那是長者賜,不敢辭!」
韋鈺狠狠瞪了姜明一眼,等呼吸平復過後,他才冷冷說道:「不行,我得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將軍要去秦王府嗎?」
「去秦王府幹嘛?我和高廷芳已經翻臉了,難道我還去問他?當然是進宮,去問問皇上,怎麼就平白無故把榮王府別院給賞賜下去了!」
儘管姜明早就知道自家主將的脾性,可聽到這口氣時,仍然不可避免地嚇了個半死。韋鈺和高廷芳鬧彆扭不要緊,可怎麼能對皇帝也是那個態度?見韋鈺說完話就走,他連忙快步追了上去,連語句都顧不得斟酌:「將軍,這些年來皇上一直都很相信您,可您也不能恃寵生嬌,這萬一是惹怒了皇上,責怪下來,您之前的功勞……」
「夠了。」韋鈺突然止步,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只管把翊衛府給我牢牢看好,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應付皇上是你有經驗,還是我有經驗?」
撂下呆若木雞的姜明,韋鈺揚長而去。當熟門熟路來到了他常進常出的紫宸殿前時,他那氣咻咻的表情收斂了三分,卻又添了幾分委屈。當內侍通報之後,他幾乎是三步並兩步衝進了紫宸殿,滿臉忿忿不平地說:「皇上,聽說榮王府別院已經賜給高廷芳了?」
皇帝一看韋鈺的表情就猜到了他是為什麼來的,不由得笑著打趣道:「怎麼,都這麼多天了,你們兩個竟然還沒有重歸於好?都多大的人了,高廷芳遠來是客,你這個主人難道不應該讓他三分?朕賞賜他一座宅子,也值得你這麼興師動眾地立時跑過來,傳揚出去,別人可都要說雷神孟懷贏沒有容人雅量!」
「臣從來就肚量很小。」韋鈺用尋常臣子絕對不會有的抱怨口氣嘟囔道,「臣就是這麼小氣,榮王府別院那種重要的地方,別說高廷芳,就算是秦王殿下也不該……」
儘管韋鈺沒有繼續說下去,但皇帝哪裡聽不出這話中的未盡之意。然而,他非但沒有因此責備韋鈺,反而非常滿意韋鈺的這番怨言。哪怕是在他的精心安排下,韋鈺結識了承謹,這些年來也和承謹建立起了不錯的關係,但他能夠感覺到,在這個人心目中,只有死去的承睿才是最重要,只有向紀家和韋家報仇雪恨才是最重要的。秦王府屬官之中,只有沒有實權的高廷芳是真正向著承謹,紀雲霄野心勃勃,韋鈺卻只想著報仇,這才是他想要的格局。
有紀韋兩家捧出穎王和涼王的前車之鑒在,他怎麼也不會再栽培出一個和自己爭權的白眼狼兒子來!
「好了好了,你的心朕知道。」皇帝用一種如同哄孩子似的口氣溫和地說道,見韋鈺彷彿漸漸平復了下來,他就招手示意對方上前來,隨即指著案頭那一本冊子說,「你看看,這是高廷芳教導承謹寫出來的文章。」
韋鈺眉頭一挑,也不避諱,徑直將其展開了來。然而,只是粗粗掃了一眼,他就只覺得整個人連呼吸都幾乎摒止了。他沒有看那文章,只是死死盯著那一筆一劃,犀利的目光彷彿要將那薄薄的紙紮出一個個洞來。哪怕在那一日刑部天牢的一番場景之後,他已經做出了最大膽的猜測,可如今這樣東西就這樣擺在了他的面前,饒是他已然見慣了大風大浪,仍然不由得平生第一次感激老天開眼。
「看出來了?」見韋鈺的目光幾乎凝固,皇帝就意味深長地說道,「承謹這一手字進步越來越快了,朕遲早要逼得某些人按捺不住。你放心,給承睿報仇雪恨的日子,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