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求親
正月初一的正旦大朝,素來是一年之中除卻冬至之外,最大的一次盛會。而且相比冬至,前來出席的還有各國使節,各鎮節度使,各州刺史的代表,往往少說也有數千人,排場轟轟烈烈。因此,儘管已經把使臣們召集到鴻臚寺排演了一遍屆時的禮儀程序,但畢竟因為天街攔路事件,排演草草結束,鴻臚寺就特意派了個少卿到四方館,專門對各國正使再次講解了一遍相關程序。
但要說鴻臚寺最擔心的,卻還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身體。
於是,臘月三十這天晚上,林御醫就連年夜飯都是在四方館玲瓏閣吃的。而高廷芳從他口中得知,當那攔路的婦人在刑部經歷審訊的時候,身上那股類似橘子的甜香早已消失,而太醫署則因為另一個理由,經刑部薛尚書的請求而介入。
「刑部說那婦人瘋了,我親自看過,不像是裝瘋賣傻,倒像是真瘋了。而她在刑部大牢之中肯定換過衣服,重新沐浴過,世子殿下你說的,散發出橘子香氣的醉芙蓉,我卻沒能從她身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就彷彿她一開始便是瘋了似的。畢竟,我也只聽說過醉芙蓉,這是第一次真正有人用。」
「那個孩子呢?」
「孩子才八歲,什麼都不知道,只會哭。而且,在送進大牢之後,他就和母親分開了。」
父死母瘋,一個好端端的家就只剩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而幕後操縱的人卻依舊逍遙自在。
當正旦之日,從四方館中坐車進宮的時候,高廷芳心裡便轉著這樣一個念頭,不知不覺又想到了自己這十二年的經歷,竟是感同身受。他死死握緊了拳頭,一貫在人前清雅俊逸,怡然淺笑的他,臉上竟是流露出了深深的痛楚和猙獰。
就在這時候,他只覺得有人伸手按住了他緊握的拳頭,側頭看去,卻見是和他同車的光孝友。在今天這種特殊場合,洛陽和疏影全都不能坐在車中,身邊這個三月前還是陌生人的老者,卻成了他的同伴。
「你已經盡了全力,剩下的盡人事,聽天命。」光孝友頓了一頓,這才沉聲說道,「我不知道你從前經歷過什麼,但你只需記得,你如今是南平王世子。不論遇到什麼事,南平雖只三州之地,卻斷然不會拋棄世子不顧!」
「光老大人……」高廷芳一直都知道,對方是個執拗的老頭,可如今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話,他又覺得老頭實在是有些可愛。他點點頭,再次展露笑容,剛剛那些負面情緒從臉上心裡一掃而空。
當馬車最終在應天門前停下時,光孝友眼看高廷芳扶著洛陽的手,一步步走下馬車,那一身從南平出發之前臨時量體裁衣趕製出來的世子冠服,在朝陽的照射下彩綉輝煌,光耀奪目,可卻掩蓋不住冠服之下那個人的光芒。僅僅是站在那裡,他便如同一道冬日不可能出現的風景。哪怕知道如此的完美並非世上天生,可老人還是在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最終喃喃自語了一句。
「王上這麼做,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儘管等候進殿時,蘇玉歡就在高廷芳旁邊,看到高廷芳時,他很想打個招呼,可今時不同往日,在身後副使劉克迪那嚴厲警告的眼神下,他還是乖乖地站在原位。
此番上朝,總計六國使臣分成左右兩班,每排三名正使,如此就避免了誰先誰后的序列問題。當兩批人分別從東西兩邊出發,走過漫長的龍首道,最終來到含元殿前時,年紀大的人往往避免不了喘粗氣,而高廷芳竟也有些氣息不穩。見此情景,蘇玉歡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可那雙手卻落了空。
因為只是倏忽之間,高廷芳便已經挺直了脊背,蒼白的臉上不見半點孱弱的病態,反而呈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毅色。
那一刻,蘇玉歡不禁想到了即便冬日枝葉枯黃,卻依舊孑然挺立,不見彎折的青竹。他突然覺得南漢使團,包括四方館其他使團之中私底下給高廷芳起的那個綽號,是那樣的貼切傳神。
真是竹君子……
當年還是榮王世子時,高廷芳每逢三大節,就跟著父親來這裡上朝。父親登基之日,他也曾經站在過這裡。如今十二年過去,那個曾經親切慈愛的父親,已經成了寶座上穿著袞冕,垂珠遮面的君王,而他,卻變成了屬國來朝的世子。
當殿中百官朝拜已經結束,宣召屬國使臣時,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邁出了第一步。接下來的步子,他不疾不徐,不緊不慢,當最終就位輪到他時,他甚至沒有向那高高的御座看上一眼,而是從容跪了下去。
「外臣南平王世子高廷芳,拜見皇上!」
這大半個月來,高廷芳這個名字在東都城內廣為流傳,以至於在這等最最莊嚴肅穆的正旦大朝,也有無數道目光悄然彙集到了這位南平王世子的身上。就連御座上的皇帝,也忍不住多打量了對方几眼,對那形銷骨立的樣子頗覺震動,隨即才任由主持禮儀的鴻臚寺官宣起。
等到各國一一敬獻國書和禮物之後,目光常常留意高廷芳的皇帝正要開口說話,卻不想各國使節之中,吳國正使身邊的副使黎遠征突然站了出來。
「皇上,我國國主聞聽皇上長女清苑公主賢良淑德,特為太子求娶為太子妃,永結同好。」
黎遠征這話便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肅穆的含元殿上頓時一片嘩然。專門負責和這些各國使臣打交道的鴻臚卿周平就忍不住喝道:「黎副使到東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此大事,不上表,也不曾和鴻臚寺提過半句,此時此刻在這正旦大朝之日,於含元殿直接提出來,簡直是兒戲!」
此話一出,穎王承謙頓時也氣急敗壞地叫道:「周老大人說得不錯!婚姻大事,兩國之好,豈可如此輕率。吳國這分明是成心戲耍我大唐!」
他和長姊清苑公主關係平平是不假,但一母同胞的長姊,要嫁也得為他帶來利益。吳國太子那是什麼人?身材痴肥,為人木訥,聽說吳國國主早就想廢了他,不過是看在元配之子的份上暫時容忍。把清苑公主李承媛嫁給這麼一個很可能被廢的貨色,他怎麼肯?
穎王承謙話音剛落,涼王承誠就緊跟著說道:「周老大人和皇兄此言有理,吳國若要求娶公主,緣何不早上書表,早做準備,而是在此時突兀提出?更何況吳國國主早有廢太子之意,此人盡皆知,莫非是認為我國公主就可欺么?」
誰都沒想到涼王竟然會幫著穎王說話,去維護並非一母同胞,平時也絕對談不上什麼交情的長姊清苑公主,就連穎王亦是大吃一驚。殿上群臣無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之前肅穆安靜的秩序一下子無影無蹤。
只有早就見識過涼王那高超話術的高廷芳微微眯了眯眼睛,心中卻是另一個念頭。
到底是紀太后親自養大的孫子,就和那位紀太后從前能夠時時刻刻表露慈愛寬厚一樣,涼王這友愛的一面看上去也是毫無破綻。
反倒是穎王,除卻身後站著韋貴妃以及韋家在軍中的莫大勢力,剩下還有什麼?
果然,對於涼王的突然幫腔,穎王竟是絲毫不領情,直截了當地反唇相譏道:「用不著你假好心!我看就是你在背後勾結他國使臣,算計自己的大姐!」
涼王頓時面色陰沉。可這邊廂他尚未決定此刻是給別人留下顧全大局的印象,還是直接反擊,進一步揭示穎王的愚蠢,那邊廂閩國使團之中,副使林未德卻也站了出來,深深一揖道:「皇上,我國國主新喪國后,聞聽四皇女和樂公主嫻雅溫柔,願下重禮,聘為國后!」
一國求娶大公主為太子妃,另外一國更是求娶四公主為國后!
瞬息之間,大殿上再次變得鴉雀無聲,彷彿就連眾多人的呼吸都暫時放輕了。作為局外人的高廷芳從自己的位置看去,吳國那位猶如鄉野村夫似的正使,據說是當今國主好不容找回來的弟弟,此時此刻正如同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而閩國那位正使,據說曾經救過國主一命,卻毀了容貌的長樂侯尹雄,在這大殿上依舊戴著銀質的假面,臉上什麼時候都看不出任何錶情,可下一刻,對方卻彷彿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目光倏然射了過來。
四目相對,目光交擊,高廷芳卻立時轉頭看向了大殿中央如遭雷擊的涼王李承謙。那一刻,他的眼前竟是閃過了和樂公主那張明媚的笑臉。
諸國林立,大唐雖據有中原,號稱最強,可金枝玉葉的婚事又何嘗不是一顆放在秤上稱量的砝碼?
眼見穎王滿臉的幸災樂禍,衛南侯嫡長子韋鉞暗罵這個表弟實在愚蠢,不得不硬著頭皮站了出來,沉聲說道:「各位使者到東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早都遞交了國書,如此大事卻偏偏都早不說晚不說,偏偏於此時此刻正旦大朝之日拿出來嘩眾取寵,莫非欺我大唐兵鋒不利,朝中無人?」
然而,在他這銳利的詞鋒下,第一個開口求婚的吳國副使黎遠征卻不慌不忙,長揖行禮道:「皇上,剛剛周老大人,兩位殿下和韋公子怒責外臣這個使節,話是沒錯,但外臣也有話要說。國主深知清苑公主身份尊貴,非比尋常,擔心早早提出此事,屆時會一女百家求,頗多變數,這才令外臣在正旦大朝上開口求婚。但外臣絕無戲謔之心,此行除卻朝賀之禮外,還備有求親重禮。」
「外臣來時,我國國主也是如此說。」閩國副使林未德亦是深深一躬,不卑不亢地說,「今日求婚,雖則唐突,卻更表我國國主一片誠心。清苑公主曾經有向道之心,國主不敢求娶,這才退而求其次求娶和樂公主,敢請皇上允准。」
就在這時候,之前在鴻臚寺前見和樂公主和高廷芳光明正大見面的蘇玉歡,卻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和樂公主早就心有所屬了,林大人你難不成不知道?」
此話一出,縱使明面反對,暗裡極力撮合和樂公主和高廷芳的涼王,亦是心中咯噔一下,志大才疏的穎王則眉頭大皺。至於南漢副使劉克迪,這會兒更是氣得額頭青筋直跳。
林未德卻目光轉厲,他環視其他各國使臣,目光立刻落在了高廷芳身上:「南平王世子莫非要和我國國主相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