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意難平
那婦人本來已經被高廷芳的言行舉止打動,再加上對這位清雅猶如畫中人的年輕公子印象很好,她本來已經打算撤手,乍然聞聽那嚷嚷,她登時臉色大變,眼神中多了幾許說不出道不明的瘋狂。就在這一瞬間,高廷芳卻俶爾抓住了她的那隻手,彷彿要將那匕首奪下來。那婦人掙脫了一下未能成功,一發狠竟是掣著那把匕首,發瘋似的沖著高廷芳刺了過去。
隔開將近十步,看不清背對他們的高廷芳到底什麼情景,但聽到路邊有人叫嚷,洛陽和疏影仍然意識到事情不妙,雙雙往前衝去。可一直都渾身神經繃緊的蘇玉歡竟是動作更快,他幾乎在人群中那人話音剛落之際,就一個縱身飛躍往那婦人撲去,幾乎與此同時,一直在稍後方的杜至也急忙沖了過去。
可是,蘇玉歡和杜至的動作仍然慢了半拍。就只見一個人影從天而降,側身一個飛踢,婦人手中那把匕首高高飛起,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叮的一聲落在了老遠之外。趁著這當口,驚魂未定的蘇玉歡直接連拖帶拽地將高廷芳拉開幾步,眼睜睜看著那個救兵一記利落的橫切,將那婦人打昏在地。而杜至猶豫片刻,立時躍向看熱鬧的人群之中。剛剛一直關注兩邊人群的他,自始至終就都留意著那出聲嚷嚷的人。
見母親生死不知,那婦人之前摟在懷裡的八九歲孩子一下子大哭著撲了上來,衝來人又踢又打,可那人卻毫不動容,拎起人衣領對其腹部便是一下,竟將其一併打昏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竄進道旁圍觀人群之中的杜至拎著一個人一躍而起,隨即將他重重丟在地上。
「世子殿下,便是此人在人群中挑唆那婦人,周圍人也都指證了!」
高廷芳沒有回答杜至,他怔怔地看著那個動作乾脆果決的人,許久方才苦笑道:「鈺公子,你這是救我第二次了。」
「為什麼我每次見你都是在冒險?即便久病之身,你也應該知道你只有一條命,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和上次見高廷芳臨危不亂,逼得徐長厚進退失據時那般喝彩不同,此刻韋鈺卻忍不住怒喝了一聲。緊跟著,他方才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大氅,送到了高廷芳面前:「同情心泛濫不是一件好事。」
「我原本以為,母為子則強,憑著慈母愛子之心,能夠說服她的。」高廷芳深深嘆了一口氣,這才問道,「還請鈺公子能夠重懲首惡,輕罰這對母子。」
「你求錯了人,我只是無官無職的一介閑散之人,沒有這樣的本事。」
韋鈺嘴裡這麼說,可轉身之後,他卻不由分說對這才匆匆趕過來的秦無庸說:「這對母子還有這個煽風點火的傢伙,我會帶去應天門,奏請皇上處置。秦大人你只管帶著使團的人去鴻臚寺,這裡就不用你管了!」
秦無庸頓時目瞪口呆,可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在韋鈺那凌厲的目光下毫無招架之力。想到從前還有人背地裡嘲笑衛南侯家的次子繡花枕頭一包草,到底是青樓歌妓生的,他就恨不得拎著那些嚼舌頭的傢伙來看看眼下的情景。
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徐長厚擅闖玲瓏閣對高廷芳不利,結果韋鈺一番虛張聲勢分散其注意力,繼而將其一舉擒下。如今這麼一個攔路的婆娘竟在人挑唆之下一言不合就動了刀,還是韋鈺神兵天降解圍。別的不說,如此武藝出眾,說話做事雷厲風行,從前顯然都是在藏拙!
晌午時分,陰沉沉的天空再次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鴻臚寺的所謂正旦大朝排演,因為之前天街上的那場鬧劇,只用了一個時辰就草草收場。
洛陽撐傘護著高廷芳從鴻臚寺中出來,掙扎了好一會兒,他終究忍不住說道:「今天是第三次了!」
這話聽著沒頭沒腦,但高廷芳當然知道小傢伙抱怨又或者說憤怒的是什麼。他停住腳步,側過頭來看了看洛陽,見其嘴唇緊抿,臉上赫然是掩飾不住的自責,他就笑了笑說:「事不過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世子殿下你上次也這麼說!」洛陽忿忿不平,見疏影默不做聲跟在後頭,他頓時惱火地叫道,「疏影,你別總是不說話!」
「我什麼都不想說。」疏影搖了搖頭,兩隻眼睛卻一直看到高廷芳不自然地別開了頭去,洛陽卻瞪著自己,她這才低聲說道,「我覺得鈺公子說得對。」
「是啊,韋鈺說得對,命只有一條,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高廷芳嘴裡認同,心裡卻知道,自己只是破釜沉舟。他之前如果不是冒險靠近,故意說些場面話相責,又如何會發現,那婦人的身上,竟然有一種甜甜的橘香。他從前聽林御醫提過,前朝宮廷中曾秘制過一種可以讓精神恍惚的人心智更加迷亂,容易受人操縱的迷藥,名字似乎叫做醉芙蓉,指的便是其能夠如醉芙蓉一般變幻,除卻發作時那如同天然的橘子甜香,一般人很難察覺。
他原本以為,此次僅僅是有一隻幕後黑手在蠱惑、挑唆、操縱,可當聞到這香味,又聽到路旁那個聲音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對方竟然從一開始就打著讓事情鬧到最大的主意。此次皇帝因為大將軍郭濤平蜀凱旋,突然病癒復出,之前等不到立太子而盼著皇帝駕崩的人,現在當然都坐不住了。誰能擔保,形同傀儡多年的皇帝走到台前,打算冊立的太子一定就是穎王又或者涼王?
他沒有在意兩個近侍的鬧脾氣,突然解開身上那一襲黑裘大氅丟給了洛陽,隨即就這麼從傘下走了出來。
寒風凜冽,漫天雪花飛舞,他那單薄的身影就這麼矗立在風雪之中,以至於后一步從鴻臚寺出來的其他各國使團中人都不由得愣了一愣。而洛陽抱著大氅愣了好一會兒,隨即才拔腿沖了上去,將傘高高舉在了他頭頂,隨即焦急地叫道:「世子殿下!」
就在這時候,正對著皇城端門的這條第一橫街上,卻是一人一馬衝破風雪,徑直在高廷芳身前幾步遠處停了下來。馬上的人利落地躍下馬背,等疾步來到高廷芳跟前時,風帽下赫然露出了一縷黑髮。緊跟著,那風帽隨即被一隻手毫不在意地扯了下來,可風帽下頭的那張臉,卻讓高廷芳愣了一愣。
「和樂公主?」
面對高廷芳,和樂公主開門見山地說道:「之前祖母,阿娘和三哥全都攔著,不讓我去看你,知道你今天會來鴻臚寺,我這才偷跑出來的!世子,三哥和之前衛南侯府行刺你的人沒有半點關係,今天的事情也是一樣,那個褚萬強的妻子是自作主張帶著孩子來攔路的!」
在這個四處都是勾心鬥角的京師,爾虞我詐污水橫流的皇城,再次遇到直來直去不知掩飾的李承樂,高廷芳只覺得被寒風,又或者說各種陰謀詭計凍得僵冷的心中,彷彿有一泓潺潺清泉在流淌。
這一刻,他沒有去想和樂公主背後的紀太后和涼王李承謙,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才點點頭說道:「多謝公主告訴我這些,我相信你說的。」
和樂公主那張臉上頓時充滿了喜悅,繼而雙頰微微發紅髮燙。她高興地捋起被寒風吹亂的一縷髮絲,隨即露出了明朗的笑容:「父皇把你前後遇襲的三件案子全都一塊交給了刑部尚書薛大人,又讓韋鈺去協理。那傢伙雖說嘴毒討厭,但應該會給你一個公道。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先回宮去了,下次有機會,我再去四方館看你,你自己保重!」
見和樂公主就猶如來時那般風風火火一樣,快步轉身上馬,那一人一馬須臾就消失在了風雪之中,當洛陽追上來,執意將那件黑裘壓在他肩膀上,高廷芳沒有再推拒。然而,緩緩往停在鴻臚寺門外的那輛馬車走去,他卻在腦海中拂去了和樂公主那張亦笑亦嗔的臉,思量起了這幾天來遇到的那三次生死危機。
第一次在衛南侯府的那個舞姬,他是從她的動作以及體態中察覺到其人深諳武藝,因此將計就計,預作防範后,故意讓其得手。然而,對方屬於何方勢力,他卻至今還沒有把握。因為從他和涼王那唯一一次接觸來看,那個和他同父異母,大偽若真,城府深沉的皇子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第二次在玲瓏閣中守株待兔,他原本等的就是對自己深具疑心,沉不住氣的徐長厚,而徐長厚也果然撞了羅網。此事看似談不上什麼疑點,但楚國使團的人竟然配合徐長厚用調虎離山之計對付他的侍衛,這卻有些不尋常,徐長厚年紀輕輕,對使團哪來這般控制力?
但這前後兩次都是他預先察覺,以有心算無備,可今天這第三次卻格外不同。事發突然,那婦人若真是大理寺主簿褚萬強的妻子,今天攔截使團隊伍喊冤,無論是造成褚萬強死得不明不白的穎王李承謙,還是公然表示褚萬強是自己人的涼王李承誠,全都會深陷泥潭。而那時候,間接造成二王對立的他,再加上前兩件事,在某些人心目中,只怕會從兩人爭搶的香餑餑,變成破壞均衡之勢的罪魁禍首。
這一石三鳥之計是陰謀,可擺在你面前,卻讓你極其難破。
所以那時候他才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主動上前,甚至不惜引得那婦人瘋狂刺出那一刀,只為乾脆將這一場鬧劇鬧得更大一些!
如此一來,他反而會被人視作為夾在兩王相爭之中的犧牲品!
可這第三樁案子,皇帝交給了韋鈺,看來,他之前關於這個分別多年的知己好友那些猜測,至少有一大部分都是對的。韋鈺真的無視韋家的利益,投了皇帝。
「高大哥,高大哥?」
恍惚中聽到這聲音,高廷芳側頭一看,見是蘇玉歡,他才發現自己已經上了馬車,而蘇玉歡竟然又跟了上車來。對於這塊纏人的牛皮糖,他倒是不討厭,可看到洛陽那張欲言又止的臉,他就笑了起來:「蘇小弟,之前一直驚魂未定,我都還沒有謝過你。你之前還說你武藝及不上你父親,可剛剛洛陽都對我說,你在空中飛撲的那一下相當巧妙。」
「可結果還是讓那位韋公子搶了先。」蘇玉歡有些悶悶不樂地嘆了一口氣,但片刻功夫之後,他又眉開眼笑地看著洛陽道,「洛陽居然誇我,真難得!」
「誰誇你了!」洛陽頓時急了,可看到高廷芳抱手而坐,一臉看好戲的架勢,他方才不得不恨恨說道,「哼,那就姑且謝你出手幫我家世子殿下好了!」
「幼稚。」抱著劍的疏影低低說出了四個字,見洛陽氣急敗壞沖著自己揮拳,她卻如同對著空氣似的,反而還對蘇玉歡說道,「蘇小弟輕功很好。」
洛陽顯然沒想到疏影竟然對蘇玉歡改了稱呼,頓時目瞪口呆。蘇玉歡聽了誇獎,頓時更加神氣:「爹當初就對我說,我資質不好,別的練不好沒關係,逃命的功夫一定要練好!」
洛陽立時為之氣結:「這叫什麼話,哪有還沒打就先想逃的!」
面對這車上你一言我一語的熱鬧,高廷芳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種歡聲笑語環繞的熱鬧感覺,真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