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平世子
東都定鼎門外的四方館,已經很多年沒有像現在這麼熱鬧過了。
隨著十一月末開始,一撥一撥的各國使臣陸陸續續抵達,這裡的每一處館閣全都被擠得滿滿當當。此時此刻,主持此間事務的從六品上通事舍人秦無庸原本正忙著對今天宮裡來的正三品內侍監何德安解說此次來的各國使節,可一個小吏卻匆匆跑來,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言語。
「秦大人,出大事了,南平使團的人和楚國使團的人在四方館大門口鬧起來了!」
秦無庸登時臉色大變,他見何德安眉頭大皺,趕緊解釋道:「何公公,南平使團之前就指責是楚國派人劫殺自家使團,鬧得他們正使都丟了,下官得立刻去看看!」
他這一走,何德安見四周沒了外人,連忙對身後的小宦官說:「小祖宗,這四方館您都來過了,這下可以回去了吧?」
「連一個使節都還沒遇到呢,我才不回去!不是說楚國使團的人和南平使團的人打起來了嗎?我們也去看看吧!」那聲音又嬌又軟,竟是極其動聽。
見那小宦官二話不說就一溜煙跑了,而且直接把鬧起來說成打起來,何德安欲哭無淚,連忙追上。
當他氣喘吁吁趕到了大門口時,就只見兩撥人正針鋒相對,領頭的一個老者和一個年輕人唇槍舌劍,而他們身後那些護衛軍士劍拔弩張,彷彿隨時隨地就會真的火併。他嚇得魂飛魄散,上前去一把拖住想擠進去看熱鬧的某個小祖宗,把人拽開少許。
秦無庸兩邊勸說,結果卻誰都不聽,他也在暗自叫苦。偏偏就在這時候,領頭的南平副使,六十開外年紀的光孝友竟是被楚國正使徐長厚一把揪住了領子。見此情景,老者身後的杜至立刻蹭的拔出了刀,直接攻了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徐長厚一把甩開光孝友,竟是空手對白刃,和杜至廝打了起來。總算光孝友被兩個護衛搶上前攙扶住,沒有摔倒。
見此情景,那看熱鬧的小宦官卻眼睛大亮,立時嚷嚷道:「真的打起來了!」
眼看這四方館門口竟是上演了全武行,秦無庸頭皮都快炸了,光孝友也是急得滿頭大汗。
「大唐四方館門前悍然動手,楚人可真威風!」
乍然聽得此言,招式用老的徐長厚眉頭一皺,見杜至於激戰之中環目四顧,突然獃獃愣愣垂刀收手,任由自己一拳迎面擊來,他立刻意識到不對,登時遽然色變,他大喝一聲,硬生生收回了將帶著呼呼風聲的拳頭,卻不由得退後幾步踉蹌而立,臉上露出了一絲潮紅。
秦無庸沒想到光孝友竟能用話擠兌住了徐長厚,驚訝之餘,他卻發現不知何時,竟有一行車馬出現在了四方館大門外。其中為首一人騎著一匹通身不見半點雜色的照夜玉獅子,頭戴銀冠,錦袍外罩著一件黑面紅底的披風,寒風獵獵,那披風颯颯作響,煞是英武,距離自己不過數步。
他一眼認出了對方,登時又驚又喜:「小侯爺不是去了鄧州嗎?這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何德安也認出了此人,頓時臉色大變,一面儘力把小宦官掩藏在身後,一面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寄希望於來人沒瞧見自己。
然而,騎著照夜玉獅子的那位小侯爺卻沒有回答秦無庸的話,而是目光向在場兩撥人身上一掃。徐長厚等楚國使團倒也罷了,可杜至卻根本沒有回刀歸鞘,而是獃獃看著他,突然徑直衝了過來。面對這一幕,他卻擺手止住身旁隨從衛士的警戒,任由其越來越近。
秦無庸見狀嚇得面色蒼白,大為後悔捅破了來人的身份。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杜至看也不看他心目中的貴人,衛南侯韋泰的嫡長子韋鉞,而是直接在旁邊那輛馬車前停了下來。
斜睨了杜至一眼,韋鉞這才似笑非笑地說:「我是去了一趟鄧州,回程時捎帶了一位貴客。」
說到這裡,他翻身跳下馬背,徑直走到馬車旁邊,看也不看那死死盯著馬車的杜至,親自打起了帘子:「高兄,四方館到了。」
滿京城誰不知道衛南侯嫡長子韋鉞眼高於頂,除卻姑姑韋貴妃生的二皇子穎王承謙,誰都不放在眼中,此時聽到他這一聲高兄,再看到其親自打簾,秦無庸和何德安都吃了一驚。兩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馬車,就連那小宦官也探出了腦袋,十萬分好奇馬車中會下來一個什麼人物。
相比他們,徐長厚為首的楚國使團中人一個個都面色驚疑,而南平使團上下則是神情激動。
首先鑽出車廂的是一個敏捷落地的黑影,等人站穩,眾人才看清那是一個左眼戴著黑眼罩的陰柔少年。緊跟著又是一個手捧寶劍,如同瓷娃娃一般,臉上不見半點表情的年輕侍女。下一刻,只見那陰柔少年小心翼翼伸手進車裡,猶如對待稀世珍寶一般,雙手攙扶下來一人。
下車的是一個年約二十五六的青年,在這即將下雪的陰沉天色中,他竟身穿一襲單薄的天青色絲衫,腳踏一雙再平常不過的黑布履,形容瘦削,眉目清朗,靜靜矗立。寒風拂過,衣袂飄飛。在此刻那萬物蕭瑟的時節,他猶如青竹一般清逸嫻雅,便彷彿畫中梅蘭竹三君子中的竹君子化身人形來到了俗世人間。
在一片寂靜之中,青年微微拱了拱手:「南平王世子高廷芳,見過諸位。」
即便在高廷芳這番自我介紹之後,四周仍然鴉雀無聲,彷彿每個人都在發愣。足足良久,方才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你就是那個沒人見過的南平王世子?不是都說你病得快死了嗎?」
何德安發現說話的是身邊小宦官,頓時臉都綠了。什麼叫做沒人見過,病得快死了,就算小祖宗您身份貴重,人家好歹是一國世子,哪有這麼說話的!
果然,南平使團中的其他人登時勃然色變,杜至更是怒氣沖沖,可高廷芳卻笑了一聲:「我是一直都在生病,所以沒怎麼見過外人,可惜閻王爺卻一直不肯收我。這次我被人追殺了這麼多天,卻陰差陽錯遇到了韋小侯爺這樣的貴人,足可見我的運氣還算不錯。」
小宦官卻對何德安的拚命使眼色置若罔聞,仍然自顧自地問道:「可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樣子。大冷天的,你還穿得這麼少!」
高廷芳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個顯然膽大過了頭的小宦官,見其十五六歲,眉心一點硃砂痣,膚白如玉,容顏秀美,他原本淡淡的笑容便多了幾分溫度:「就是因為生病,我才穿得這麼少。我生的這病,冬日常發熱症,暑日常發寒症,因此遇到發病的這幾天,就得冬穿單衣,暑穿重裘,卻和尋常人不同。至於春夏,更是一場風寒風熱就可能要了命。今天正好舊病犯了,這才只穿單衣。」
「原來如此,那你真可憐……」這一次,小宦官只來得及感慨了一聲,就被何德安一把拉到背後去了。
此時此刻,剛剛一直若有所思端詳那小宦官的韋鉞突然笑了起來:「原來是何公公。我還想著你怎會帶了一個不懂規矩的徒弟來,原來是和樂公主,這一身黃狗皮一穿,我都險些不敢認了!」
他一語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便笑吟吟地對面色大訝的高廷芳說:「高兄,這是和樂公主,年方十六,乃是趙淑妃的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