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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北上

  「眷此龍虎世,南北兩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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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孫與瑈璇踱步在秦淮河畔,秋日的陽光已經不再那麼熾熱,碧藍的天空高遠,白雲掩映著粉牆黑瓦,綠柳輕拂的河水清澈得有些寒意,微風帶來隱隱的桂花香氣。


  河畔的朱漆樓台,河中的錦繡畫舫,時時傳來絲竹管弦,飄蕩在粉牆綠柳之間,正如河水一樣流光瀲灧。


  望著這熟悉的江南風光,朱瞻基忽然有幾分惆悵,真的要離開嗎?她,怎麼辦呢?


  瑈璇看出朱瞻基有心事,輕聲問道:「是要走了嗎?」


  朱瞻基微微頷首:「元日要趕到北京進行遷都祭天大典,皇祖父拜太廟,父親拜郊廟,我是社稷壇,黔國公代表朝臣是在山川壇。」瑈璇停住了腳步,怔怔看著朱瞻基。元日?可沒幾個月了。


  朱瞻基也停下腳步,說道:「父親帶著東宮人馬,定了十月走。」側頭望著瑈璇道:「我到時快馬趕去,十一月出發來得及。」


  瑈璇故作輕鬆地笑道:「你幹嘛一個人,隨大隊一起不好嗎?」


  朱瞻基搖搖頭:「不,我不和他們一起。我想多陪陪你,多一天也好。」凝視著瑈璇緩緩說道:「我這此見到聖上,再想辦法。」


  瑈璇紅了臉,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這次見識了孫巧的恨意,猜想得出朱瞻基在東宮定是冷落了妃嬪。而自己恐怕在宮中大大有名,當然肯定不是什麼好名聲。


  朱瞻基負手佇立,遙望著對岸的朱樓碧瓦,喟然長嘆:「瑈璇,我真是悔。這一錯,誤人誤己。」語聲中滿是悵然無奈。


  瑈璇急道:「怎麼是你的錯?是我不好,一開始就瞞著你。」


  朱瞻基轉過身,笑得有些苦澀:「是我笨,沒看出來。也是我不懂,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應該是這樣的。」皇太孫伸出雙臂,握住瑈璇的肩頭,一字一句地說道:「瑈璇,你等我。」


  瑈璇嘻嘻一笑,拉過朱瞻基的大手,小指勾在一起,再彎過來,大拇指對在一處,重重摁了一下,笑道:「好啦,蓋了章了。不能反悔了。」朱瞻基反手握住瑈璇溫軟的手掌,四目凝望,訴不盡款款深情。秋風卷過,秦淮河深邃墨綠的水波隨風嗚咽,朱樓畫舫中簫管絲竹隱約飄揚,為這一對愛侶真心祝福。


  「殿下!陳姑娘!這麼巧!」 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道。二人抬眼望去,卻是鄭和。笑眯眯地行禮寒暄,又介紹道:「殿下,這是舊港來的使臣施祿。」


  朱瞻基笑道:「哦?施進卿的手下?施大人和施二姐都好嗎?」


  施祿恭恭敬敬地道:「稟殿下。王爺今年春天感了風寒,大概上了年紀,大夫日日來看,不想沒幾天就殯天了。遺命小王爺繼位,小的此次來就是上書朝廷,請朝廷冊封小王爺的。」


  朱瞻基愣了愣:「施進卿病薨了?」想起那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想到他為了探聽刺客消息親身化妝入獄,半天說不出話來。瑈璇握著朱瞻基的手,更是眼中含淚。若不是施進卿探得消息,自己早就死在那藍山蠱下了,想起那蠱毒的厲害,發作時的痛苦,猶自心有餘悸。


  鄭和道:「殿下節哀。聖上的批複已經下來了,同意施大人的令郎施濟孫繼舊港宣慰使之職。」朱瞻基微微頷首,父逝子承,應該的。


  瑈璇突然問道:「施二姐呢?有什麼帶給我嗎?」


  施祿愣了愣便道:「小的出來匆忙,郡主沒交待什麼。」瑈璇眯了眯眼睛,又問道:「那有信嗎?」


  施祿躬身道:「沒有。小的走得急,郡主大概沒來得及。」


  瑈璇不再多問,望向鄭和。鄭和皺了皺眉,道:「殿下,橫豎微臣正月就要再下西洋,到時在舊港再看看清楚。」


  鄭和久經風浪,瑈璇心思機敏,見這施祿萬里迢迢自舊港過來,施二姐是瑈璇的閨中密友卻書信問候一樣也無,不免大違常理,其中定有名堂。


  果然鄭和在次年第六次下西洋時,在舊港查明施進卿其實是傳位與施二姐,施濟孫與施二姐爭位,無理取鬧,卻遣施祿來大明朝廷騙了冊封。鄭和當即斥責施濟孫,代表大明朝廷承認了施二姐三佛齊國女王身份,冊封施二姐為第二任舊港宣慰使。五十多年後明憲宗成化六年即公元1479年,三佛齊王國被滿剌加王國所滅。此是后話。


  瑈璇當著朱瞻基的面,笑嘻嘻地,似乎不在意他北上,心中其實難過異常。自他大婚時明白自己的心意,經占城交趾共歷生死朝夕不離,二人實在是已經如伴侶一樣難捨難分。他這一去,可不知如何?永樂帝雖然寵這孫子,可是要換太孫妃,怕不能夠吧?自己是否應當妥協,為了他,受這些委屈呢?可那日見到孫巧的樣子,恐怕不是能夠委屈求全的。


  瑈璇獨自漫步,心中惆悵,不由得嘆了口氣。空中飄起了細細雨絲,青石板的路面漸漸變成了玄色,河水楊柳白牆黑瓦,都似籠了一層煙霧。朱樓下懸著的紅燈籠,在雨幕中斜斜搖晃。


  瑈璇拉了拉斗篷,卻並不想回府。「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要穿棉」,可是等不到十場雨,他就要走了。


  一把油紙傘緩緩出現在頭頂,遮住了愈來愈密的雨絲。瑈璇心中一喜:「哥哥!」歡叫著回過頭來,身後撐著油紙傘含笑而立的,卻是漢王世子朱瞻壑。瑈璇滿臉的失望,怏怏地低了頭。


  朱瞻壑聽這一聲「哥哥」軟綿柔膩情致纏綿,不由得心神一盪,這時見她低頭不語,問道:「好妹子!怎麼自個兒在這淋雨?」見瑈璇不說話,又笑道:「好叫你放心,我就要走了。聖旨下來,世子們都要去北京啦。」語聲刻意地歡快,卻掩不住濃濃的傷感。


  瑈璇一怔,抬頭望向朱瞻壑。油紙傘下,他的秀眉細目有些模糊,傘角淅淅瀝瀝地落下雨水,打濕了他的白緞錦袍。


  連這個自己躲了多少年的人,也要走了。瑈璇的心中,忽然一軟。


  朱瞻壑瞥見瑈璇目光中一閃而過的眷戀,笑了笑,輕聲道:「一起去吃點兒東西,當是為我送行,好不好?」


  瑈璇遲疑道:「去哪兒?」與朱瞻壑對望一眼,同時笑道:「六鳳居!」


  香氣撲鼻的麻油乾絲,黃燦燦的蔥油餅,潔白滑膩的豆腐腦……下雨天,店中沒什麼客人。瑈璇和朱瞻壑坐在木凳上,板桌上一筒竹筷,旁邊點了一盞油燈,微弱的燈火搖曳著,豆腐腦的熱氣,屋檐下的雨幕,都被映得昏黃。


  瑈璇搓了搓手,剛才被雨淋得有些冷。朱瞻壑體貼地倒了杯熱茶放在她手中,笑道:「想幫你焐手,料想你不肯。喏,用這個吧!」


  瑈璇接過瓷杯,握在手中,漸漸有了些暖意。不由得笑道:「小王爺,其實,你蠻好的。世子妃倒挺有福的。」


  朱瞻壑夾了個生煎包在瑈璇的碟中,聽了這話不禁發笑:「你以為我對誰都這樣啊?也就是你罷了。」見瑈璇紅了臉,又笑道:「三世因果,循環不失。大概是前世欠了你不少銀子。」


  瑈璇正喝了口熱茶,聽他這麼似真似假地玩笑,差點噴出來。一口茶嗆在喉中,頓時咳得止不住。


  朱瞻壑嘆一口氣,伸出長臂拍著瑈璇的後背,道:「以後你就像這六鳳居的麻油乾絲,只能夢裡見到了。」


  瑈璇剛止住咳,聽了這話又咳起來。見朱瞻壑一臉于思,不由地安慰道:「總能回來的吧?」


  朱瞻壑搖了搖頭:「活著是不大可能了。我自幼便在金陵,北京就沒去過,也不知那北方,能不能適應?」


  說到這個,瑈璇倒有了共鳴:「是啊!我上次會試在那裡,每天就是流鼻血,北方的空氣不是一般的乾燥,恐怕沒有這江南一半濕潤。喉嚨也痛……」


  出了六鳳居,雨不知何時停了,雨水洗過的青石板路面光滑得似乎能照出人影,楊柳枝上滴落著積水,一點一點在河中盪出漣漪。兩人並肩而行,邊走邊說,朱瞻壑自然而然地要送瑈璇回家去。


  到底是秋天了,天色漸漸暗下來,雨後的天空份外深邃,一彎殘月慢慢掛在了樹梢上。河畔堤岸下芳草馥郁,時有流螢點點,襯得河水如銀鏈一樣緩緩舞動。二人走過文德橋,朱瞻壑忽然笑道:「可惜剛才沒有喝酒,不然咱倆跳下去撈月亮,也是段佳話,不見得比詩仙李白差了。」


  瑈璇好奇地問道:「只聽說『文德分月』,有兩次十一月十五特意來看,老遠地就人擠人,到底也沒看到過。是真的有嗎?」


  朱瞻壑笑道:「真的有。我小的時候父王抱我看過一次。那時候還小,但也覺得不可思議。一輪滿月明明在頭頂上,橋的兩側河中,卻偏偏各有半個月亮。父王說是當年十一月十五那日李白喝醉了,以為河中的銀輝是月亮掉下去,便跳下橋去撈。詩仙這一張臂,便將河中的月亮劈為了兩半。從此文德橋十一月十五這一日的月亮便是這樣了。」朱瞻壑仰望著半空,緩緩說來,顯然沉浸在回憶中。


  瑈璇知道他是想起了父親,忽然心中有些內疚,輕聲道:「對不起。」當日促成漢王就藩,實在不能說完全是無意的。


  朱瞻壑轉過身,凝視著瑈璇,柔聲道:「我從來沒怪過你。」淡淡的月光下,朱瞻壑的秀眉細目似鍍了層銀輝,雙眸閃著光芒,接著道:「我只恨,是大哥先遇到了你。」


  瑈璇怔了怔,這個人今兒好得離奇,居然懂道理了!去北京竟然這麼改變一個人!正在感嘆聖天子聖明之際,兩隻長臂擁過來,朱瞻壑已經俯身吻在了唇上。一把油紙傘 ,隨意扔在了橋上。


  瑈璇動彈不得,卻不肯就範,裙底雙腳連踢,當然一點兒用沒有。瑈璇只好拚命後仰,朱瞻壑雙臂擁著,不覺靠在了文德橋的欄杆上。瑈璇感覺到朱瞻壑的薄唇壓著自己,舌頭已經不安分地想要闖入,不由得大急,往後靠得更緊,連連躲閃。朱瞻壑不管不顧,繼續俯身吻下去,秀眉細目中滿是笑意,如同身後漫天閃爍的星光。


  「喀喇」一聲,橋的欄杆斷開,兩人齊齊摔入了河中!


  秋天的河水頗涼,瑈璇打了個寒顫,怒從心底起,吸一口氣,迅速沒入水中,自水下用力拉住朱瞻壑雙腳,往河底拖去。


  瑈璇太湖邊長大,兩歲時就能在水裡翻跟頭,朱瞻壑雖然略識水性,可完全不是對手。瑈璇將他拖入水中,一個回身,就要來摁他的頭,盤算著狠狠灌他幾口水。朱瞻壑雙臂連壓,口鼻出水猛吸一口氣,卻並不逃走更不呼救,反而再次沒入水中,與瑈璇斗在一起。一個水性絕佳,一個身高力大,碧綠的河水中衣袂卷拂,長發飄揚,水花四濺中殘月的銀輝被激蕩得粉碎。


  也不知鬥了多久,瑈璇終於按住了朱瞻壑的頭,牢牢往下摁去。朱瞻壑反手抱住了瑈璇的身體,忽然不再動彈,就這麼仍由她往水底拖下去。瑈璇開始摁得高興,見這人忽然沒了動靜,只緊緊抱著自己,不由擔心起來,俯身望去見他動也不動,嚇得雙腳連踩,浮出水面。托著朱瞻壑的頭看了看,月光下份外蒼白,細長的眼睛緊閉著。


  瑈璇這一驚非同小可,只是想讓他喝點兒水,可沒想讓他死!雙腳踩水,一手帶著朱瞻壑,一手連划,急忙到了岸邊。上岸可不容易,瑈璇連拉帶拽,好容易將他拖到岸上平地,找到塊大石,將朱瞻壑反過身拖上去,雙掌連按,終於「哇」的一聲,朱瞻壑吐出一大口水,接著連聲咳嗽,不斷地嘔出水來。


  瑈璇鬆了一口氣,憤憤地道:「你再惹我,下次非淹死你不可!」


  朱瞻壑又吐出一口水,有氣沒力地笑道:「下次我可記得了,『文德橋的欄杆,靠不住』!」瑈璇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卻是金陵流傳的一句老話。


  朱瞻壑見她笑了,濕淋淋的面孔上一雙眼睛格外明澈,呆了呆幽幽嘆道:「哪裡還有『下次』?再見可不知何時啦!」


  瑈璇一怔,望向朱瞻壑。秀眉細目上全是水珠點點,銀色月光下,水珠閃著光,漢王世子的雙眸中滿是無奈,如同身後深邃夜空中疏疏落落的幾點星光,疏離遙遠,孤寂冷冽。


  一陣秋風吹來,晚涼徹骨,瑈璇縮了縮身體。獃獃想到:是啊,哪裡有下次?他們,可都要走了。


  永樂十八年十月,朱高熾率領東宮離開南京北上順天府。十六年後再渡長江,皇太子感慨萬千,昂首吟道:「今朝赴京闕,清晨發大江。鼓角掀波涌,旌旗順風揚。眷此龍虎世,南北兩相望。我心如斯水,朝中上天皇。」


  皇太子的吟誦尚在長江上飄蕩,十一月初九,皇太孫也不得不出發了。西風蕭瑟黃菊凝霜,朱瞻基牽著瑈璇的小手,只是不願意放開。黑兔四蹄輕敲,馬首磨蹭著瑈璇,也是眷戀不舍。


  榮冬輕聲催道:「殿下!是時候了!」榮夏負手遠遠佇立,帶著錦衣衛隊等候路旁。自貢院門口一事,榮夏見到瑈璇總有些內疚,雖然瑈璇笑嘻嘻的,榮夏卻總是不自覺地遠遠拉開距離。


  瑈璇自袖中取出一個物事,踮腳仰首,輕輕掛在了朱瞻基脖子上。朱瞻基低頭一看,不由笑了,也自懷中摸出一個,俯身垂在瑈璇頸中。瑈璇見了,嘻嘻笑出聲來。


  原來瑈璇給朱瞻基的,就是那一隻玉促織;朱瞻基給瑈璇的,當然是那一隻木頭促織。兩人想到了一起,都用紅線細心拴好了。


  笑聲中,瑈璇拍了拍黑兔:「這就去吧!」朱瞻基硬起心腸,雙腿一夾馬腹,揚鞭而去。馳出一截,忽然一撥馬頭,又奔回瑈璇身邊,探身抱緊了瑈璇,雙目中淚光閃爍。


  瑈璇也是含淚欲滴,狠狠心,推開了朱瞻基:「去吧!」別過了臉,不再看他。黑兔駐足良久,終於仰首長嘶,撒蹄飛奔而去。


  飛塵中的黑影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初冬的官道。忽然一聲渾厚的吼聲:「等我!」震落了道旁枝葉上的白霜,簌簌而落。


  瑈璇嘴角彎彎,含淚笑了。我當然等你,而你,當然會回來。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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