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還劍
「御之有道,可以見安;守之無法,不免再變」
********************
昇龍城(今河內)距離藍山並不遠。
因為擔心瑈璇傷勢,馬車不敢跑快,一行人還是走了三天。這日傍晚,緩緩駛入了城內。交趾三大最高長官布政使呂毅,按察使黃福,都指揮使馬琪齊齊迎接,好一陣行禮寒暄不絕。黃中暗暗鬆了口氣,自己這番任務,總算平安完成了。
昇龍城位於紅河與墩河交匯處,紅河三角州的西北部。公元599年建成,時稱紫城。後來有過宋平,羅城,大羅城等幾個名字。到李朝李太祖李公蘊時成為安南都城(公元1010年),因他夢見金龍由城中升騰如雲,當然視為吉兆,改名為昇龍城,距此時已有三百多年。後來歷代安南王朝一直定京於此,直到1831年阮朝定都順化,這裡改名河內,取意於環在紅河大堤內。
剛進城,一陣清涼的微風撲面出來,包含濕潤的水汽。昏睡中的瑈璇忽然睜開了眼睛,喃喃問道:「我們回到江南了?」見施二姐搖頭,瑈璇有些失望,半天似乎清醒過來,撐起身體,望向窗外。
策馬車旁的朱瞻基笑道:「這是大羅城最大的湖,名字也叫西湖。據說是當年天宮中的仙女在雲中梳妝時,寶鏡不小心失手落下,一半落到了杭州,一半落到了這裡。」
瑈璇有氣沒力地「咭」一聲笑出來:「安南為國時短,所有政治經濟制度無一不學中國,基本就是個中國的微縮版,這湖名也要搶?」說了兩句話已有些氣喘,施二姐連忙托住,笑道:「你也歇歇,剛好些就等不及地說話,偏生話又多。」
朱瞻基和瑈璇都被她說得笑起來,瑈璇好的時候,實在是個話癆子,嘰嘰呱呱簡直有些呱噪。朱瞻基望望瑈璇,心中暗想:只要她能好起來,只要她能再象以前一樣開心說笑生活,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瑈璇見了朱瞻基的目光,明白他的意思,沖他眨眼笑了一笑,仰頭對施二姐笑道:「我會好的,你嫌煩的日子在後頭吶。」
一路經固御堤,竹帛湖,文廟,瑈璇看到奎文閣和大成門,又驚喜地指著叫道:「哥哥快看!那好像應天府的孔廟和貢院!就是又是個微縮版!」有氣沒力的聲音軟軟的,這一聲「哥哥」簡直有些旖旎。
朱瞻基心中一動,望向瑈璇,卻見她遙望著文廟中的牌坊閣樓,滿臉興奮,並沒有絲毫曖昧。落日的餘暉斜斜照在她蒼白的面孔上,藍蠱蒙上一層金光,妖異之中更顯瑰麗。
朱瞻基有些出神,忽然想:她記得嗎?她記得說過要和我一起嗎?
這時又是一個大湖,老遠地隔開了行人,湖邊圍著密密的軍士,隱約透出上面的根根竹篙。黃中策馬趕上報告道:「殿下!說是榮大人就在這綠水湖撈寶劍,可是兩天了還沒發現。蔡知府賭咒發誓說是遊船時掉在這裡。」
朱瞻基皺了皺眉,道:「帶我去看看。」望了望馬車,車中的瑈璇自進城似乎精神頗好,輕聲道:「我也去。」
黃中在前開道,馬車緩緩駛向綠水湖邊。這湖頗大,南北狹長呈橢圓形,湖周龍果樹望天樹白蠟樹各種樹木青翠茂密,濃蔭如蓋,湖面寬闊碧波蕩漾。朱瞻基與瑈璇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秦淮河,桃葉渡初識,更多少次一起漫步河畔楊柳枝下?
榮冬榮夏迎面匆匆走來,行禮問安后便指著湖中密密麻麻的軍士嘆道:「殿下,這湖倒不算太大,湖水也不深,可兩千名軍士已經挨次搜尋,就是沒有。」榮夏補充道:「臣再三審過蔡知府,應該沒有說謊,但是丟在湖中已經有三十多天,說不定被人撿了去,呂大人已在城中貼了不少告示,懸賞寶劍。」錦衣衛說「審過」,那就真是審過。
朱瞻基點點頭問道:「黎利有什麼動靜?」
榮冬笑道:「臣也懷疑他這是想要找回寶劍的託辭,再三旁敲側擊,這人聰明得緊,口風一絲不露,只說不知道解蠱之法,寶劍中有可能有秘方。」
身後的黃中哼了一聲:「刁民!這安南人,大都狡黠詭譎,殿下不可輕信,要不要微臣審他一審?」黃中怎麼也忘不了十年前的血海深仇,連永樂大帝都敢欺騙,安南人有什麼做不出來?
朱瞻基看了看黃中,心中嘆息。
交趾的官員,要不就是蔡知府這樣惟利是圖的豺狼之性;要不就是黃中這樣根深蒂固地偏見歧視安南的。雖然朝廷的本意是一視同仁,當交趾是個正常的南方省份,可是如此治理,如何能好?黃福上任之時,曾言「御之有道,可以見安;守之無法,不免再變」,交趾這幾年不斷有人造反,自是因為守之無法了。
幾人見朱瞻基不答,面色似有隱憂,榮夏道:「今日已晚,軍士先撤了吧?明日再找。」太孫點了點頭。湖水浩淼,士兵結成長蛇陣攔在湖中,緩緩向前,手中竹篙一點一點自是在摸索。此等找法雖然笨,可除了這個又能怎樣?
榮冬笑道:「黎利就在那邊,殿下覺得如何辦好?」
朱瞻基望過去,黎利悠然靠在一棵龍果樹下,口中含著一根青草隨意玩弄,甚是自在。不由得心中有氣。可是能怎麼辦?瑈璇這性命,握在他手中。
「這麼多人都在找寶劍?」瑈璇不知何時下了車,靠著施二姐,慢慢走了過來。朱瞻基連忙扶過,略帶責備地道:「你怎麼下車了?」
瑈璇笑:「今兒覺得好些,大概這大羅城的水多,比較適應些。」望了望黎利問道:「就是他會解蠱?」
朱瞻基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說他不會。」想了想,扶著瑈璇往黎利走去:「咱們去打個招呼。」榮冬榮夏明白他這是想看看黎利見到藍山蠱的反應,對視一眼,跟在了後面。黃中和施二姐未得吩咐不敢亂動,守在原地。
黎利靠樹坐著,忽然見太孫扶著個少女過來,愣了愣,一眼看見她眉間的藍點,恍然大悟。嘴角不由微微含笑,這少女,顯然是個重要人物,那就好辦了。
瑈璇來到黎利身前,好奇地打量,這交趾,也有此等人物?相貌不凡倒也罷了,神態安詳舉止從容,看得出是個胸中有溝壑的。
朱瞻基見了黎利表情,心中明了,這個黎利,當然是會解蠱的。不知道,他想要什麼?
湖中一陣陣水花濺起,軍士們開始撤退了。太陽已經落到盡頭,天空中一片橙紅,雲蒸霞蔚萬千變幻。襯得軍士們在浩瀚湖中的身影份外渺小,密密直如螻蟻。
瑈璇心中一陣難過,為了自己,這麼多人這樣忙碌在水中,幾天了卻一無所獲,不由得握緊了朱瞻基的大手,輕聲道:「別找了吧?」語聲依舊有氣沒力地柔軟,走了會兒已是氣喘,軟軟地靠在了朱瞻基身前。
朱瞻基一陣痛惜,低頭看了看她,未置可否。黎利插口笑道:「殿下決定就好。小的也只是猜測寶劍中有祖傳秘方,並不敢肯定。」
朱瞻基強壓怒火,淡淡問道:「你想要什麼?」
黎利含笑不答,目光在瑈璇身上轉了兩轉,又望向湖中,若有所思。太孫身後的榮夏一個箭步衝上,一把拎起了他:「小子別猖狂!」
朱瞻基擺擺手,榮夏恨恨地將黎利丟落在地上。黎利爬起身拍了拍塵土,面上依舊微笑,不動聲色。
朱瞻基正要說話,懷中的瑈璇忽然「咦」了一聲,站直了身體。朱瞻基低頭見她面色凝重,輕聲問:「怎麼?」雙手扶住了她。
瑈璇嘴角彎彎,凝神細聽,側頭笑道:「我們去湖邊。」
朱瞻基倚言扶她走到湖邊,天色已經暗下來,軍士撤走後的湖中一片寧靜,恢復了清澈,但碧綠深邃,也只能望見淺淺一層。
瑈璇掩不住笑意,舉手掩口,遙望著湖中。朱瞻基忽然明白,頓時緊張起來,盯著湖面,卻是一無動靜。
良久,綠緞子上一道水線漾起,迅速裁開了緞面。瑈璇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腮幫子一鼓一癟。朱瞻基仔細傾聽,卻只有細微的嗚咽聲,看了看瑈璇的笑容,幾乎想拉下她的袖子看一看她的口唇到底在說什麼。
剪刀似的水線盡頭,忽然露出了一個黑點,緩緩向瑈璇游來。朱瞻基凝神細看,暮色蒼茫中卻看不清楚。黑點越來越近,水波漸漸翻滾,一浪一浪拍打著岸邊。
不知何時,黎利也走到了近前,張口結舌地望著湖面。榮夏嫌惡地盯在他的身後,他卻渾然不覺。
波浪越來越急,黑點慢慢變大,是一個黿頭,半露出水面,兩隻綠豆小眼凝望著瑈璇。
眾人都禁不住覺得自己眼花,自這巨黿的目光中,竟然看出了期待好奇興奮諸般情緒。黎利第一個揉了揉眼睛,這次榮夏卻沒有說他,強忍了半天,才沒有自己也揉揉眼。
瑈璇蹲下身,等候在岸邊。黿頭靠近了,是一支好大的巨黿,透過碧清的水面,看出足有八仙桌面的大小,毫不遲疑地游到了瑈璇身前。瑈璇又嗚咽幾聲,放下了袖子,巨黿抬起頭,口中叼著的,是一把寶劍。寶劍似乎頗沉,巨黿四隻腳掌連划,伸長了頭頸,將寶劍送到了瑈璇手邊。
瑈璇抬手接過,隨意擲往黎利腳下:「是這個?」有氣沒力地卻沒扔出多遠。瑈璇抱歉地笑了笑,回身伸出手臂,輕輕撫摸著巨黿的腦袋,無比親昵。巨黿裂開了嘴角,竟似在笑。
黎利目瞪口呆,半晌俯身拾起寶劍。劍鞘泛綠古意盎然,一龍盤旋一虎傲踞,劍柄上兩個篆字「青翠」。劍鞘上隱隱發出一層清氣,劍未出鞘已見不凡。
黎利抽出寶劍,暮色中寒光凜凜,上面又有兩個字「順天」。榮冬榮夏側身擋在朱瞻基身前:這交趾蠻子在皇太孫面前寶劍出鞘,真是不懂規矩無禮野蠻之極。
朱瞻基冷冷地道:「黎巡校這下可滿意了?」
黎利望向瑈璇,見她仍然蹲在湖邊,一人一黿唧唧噥噥,不知在說些什麼。瑈璇神態嬌憨笑嘻嘻地,也就是個稚氣的少女,又是什麼大人物了?黎利心中一酸,想起家中的兩兒兩女,幾個月不見,不知怎麼樣了?全族的父老鄉親,又不知怎樣了?
榮東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黎夫人和令郎令愛,已經接到了昇龍城,剛才進府先歇息了。藍山黎氏一族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俱都平安無事。」
黎利一震,自己一家五口接到昇龍,可以理解為好心讓自己一家團聚,又何嘗不能說是做了人質?而這少女的藍山蠱倘若不解,恐怕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便不再平安無事。
黎利正在沉吟,湖畔的瑈璇忽然晃了晃,一頭載了下去,「噗通」一聲水花四濺,竟然掉進了湖中!朱瞻基大驚,一躍入水,卻見巨黿已經馱起瑈璇,浮出了水面。朱瞻基伸臂抱過,瑈璇渾身滴水,雙目緊閉,眉間的藍點一閃一閃,竟似有蟲子在其中遊走。
朱瞻基一身濕淋淋,躍上岸大步便往馬車走去,不再看黎利一眼。湖邊的巨黿伸長了脖頸獃獃望著,良久忽然一仰首沉入水中,湖中頓時波濤翻滾,激起岸邊朵朵浪花,似層雲似堆雪。
黎利遙望著水花,嘆口氣,對榮冬榮夏道:「讓我試試。不過要先找一個人來。」
「何人?」
「家姊阮夫人,昔日的廣南王妃。」黎利頓了頓又道:「她有個兒子,叫阮光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