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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偷生

  「氾氾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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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化縣的牢房,並不像牢房。


  高峻的石山上,茂密的熱帶叢林掩映著一個小小的山洞口。幾名獄卒持刀守在洞外,散漫著或坐或立,並不肅整。一隻巨犬卧在洞口,倒是目光炯炯,不時警惕地豎起耳朵。


  穿過長長的甬道,視線抖然散開,是一間闊大的山洞。牆壁上點著幾隻松油火把,嗶嗶啵啵不時爆裂幾聲,照得洞中明滅不定。昏暗搖曳的火光中,可以看到地上擠滿了人,男人。


  老幼都有,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有氣沒力地坐著躺著,也沒什麼人說話。整個山洞裡瀰漫著難聞的臭味,混雜著汗騷,便溺,血腥,各種你能想到的腌臢之物的氣息。充溢在這洞中的,便如同這臭味,是絕望是死亡。


  黎利在這裡,已經呆了五十七天。


  三十三歲的黎利,正當盛年,相貌堂堂智勇雙全。黎家更是藍山鄉當仁不讓的第一豪族,遠近親戚算上要有千餘人。自祖先定居在藍山鄉,世代都是一方君長,陳朝時屢出高官。到胡朝篡位,為了避禍韜光養晦,便不輕易出鄉。


  待到大明設交趾,招募官員,縣臣找到黎族,威逼利誘,黎利無奈做了這不如芝麻大的俄化縣巡檢。想著雖然邑邑不得志,好歹保全了黎氏一族。黎利忍氣吞聲,敷衍縣臣縣令各個上級,只求全族太平。所謂突梯滑稽,如脂如韋;氾氾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軀。黎利覺得自己謙卑之極,願望也卑微之極。


  然而這一點卑微的願望,竟然也不能實現。


  前面說過,交趾的地方官,大都是廣西廣東雲南直接調來,標準是稍微識點字,肯去即可;未經科舉,也沒有吏部考核。這些人明知這樣的仕途不會有回中央高升的前景,仍然不畏荒蠻,冒著瘴癘的風險到交趾,圖什麼呢?一個字,「財」。


  如何發財呢?自然是搜刮當地百姓,特別是有錢的百姓。黎家作為藍山鄉的第一富戶,首當其衝,自縣令到知府都盯上了黎家,各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日日都有。黎利一個巡檢,無法抵抗,想著財去人安樂,便傾其所有天天交這些盤剝,不想反倒被認為財大氣粗不在乎,壓榨得更狠。幾年下來,黎家也終於見了底,連原來祖上的田地山林也賣光了。這些人猶不饜足,想方設法地再要刮一點。


  黎利有一把祖傳的寶劍,代代傳下,不僅是把利器,劍柄劍鞘上鑲滿了各種珍奇寶石,珍貴異常。更傳寶劍中藏有個天大的秘密,解開了這個秘密就有無盡的寶藏。黎利無意尋寶,收得甚緊,然而不知怎麼還是讓縣令知道了,倒也乾脆,直接開口索要。黎利因這是祖傳寶物不肯在自己手上斷送,推搪求懇,用盡心力,甚至不惜賣宅子將所得相替,縣令卻反而因此料定寶劍中必有寶藏,於黎利公事上尋個差錯,將黎利抓進了大牢。


  黎利兩個兒子尚小,妻子范氏驚慌失措,架不住縣令威逼哄騙,將藏在家中隱秘之地的寶劍獻出,卻並沒有換回丈夫的自由。黎族人多,當眾人尋到縣衙,事情鬧到清化府,結果不但寶劍到了蔡知府手上,黎利更被污上有殺人嫌疑,竟然連性命也要不保。


  黎利坐在骯髒的地上,望著石壁上跳動的火光,神思恍惚。


  彷彿身在一場噩夢之中,卻不知如何能醒。十年,這噩夢已經做了十年。


  自安南變為交趾,自大明的這些豺狼一樣的貪官污吏進了家鄉,這噩夢就已開始。黎利回想在這十年目睹的樁樁冤案,直接間接送進大牢的多少安南百姓,心中一陣陣痛悔。本以為委屈能夠求全,卻忘了豺狼本性最是欺軟怕硬,豈會因饜足?自己一死不足惜,妻子兒女會落得如何?全族老小又將何等悲慘?


  忽然「汪汪」幾聲狗叫,又迅速被獄卒喝止。腳步雜沓,一群人大步奔了進來。一個獄卒高叫:「黎利!起來!」


  黎利轉頭望去,獄卒後面跟的竟然是蔡知府。而人群簇擁的,一個高高瘦瘦的錦衣皇家衛士,神態冷冷,飛魚服的鑾帶上別著綉春刀。


  難道,難道竟是傳說中的錦衣衛?黎利獃獃望著,疑心自己真的是在做夢。


  「黎利!站起來!黎利!」獄卒乍進山洞,尚未適應昏暗的光線,擁擠的人堆中一時找不到黎利,只好惡狠狠地又叫了幾聲。蔡知府卻在此時看到了黎利,喜道:「在這兒!」,左插一腳右晃一步,艱難地穿過人群,一把抓住,幾個獄卒一擁而上,架起黎利,便往洞外拖去。


  一陣灼目的陽光,刺得黎利瞬時閉上了雙眼,良久緩緩睜開,山上草木依舊,景物恍然。黎利貪婪地深深吸了口帶著花草芬芳的空氣,良久緩緩吐出。這噩夢,是醒了嗎?


  高瘦的錦衣衛不聲不響地靜靜等了一會兒,見黎利似乎恢復了神智,才道:「走吧!」


  一行人下山上了車馬,不久就到了縣衙。黎利老遠地就覺得不對勁,平日人影稀疏的衙門今日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全是衣甲鮮明的官軍隊伍。高瘦錦衣衛擺了擺手,竟然讓蔡知府等在原地,只帶自己進了屋內。


  黎利心中大惑不解,簡陋的縣衙堂中,居中坐著位青年,琥珀錦衣,高大軒昂,面上雖然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卻是一股鋪天蓋地的霸氣撲面而來。東首立著位清癯的中年人,西側也是位錦衣衛,不過微微發福,滿面含笑。高瘦錦衣衛進了堂內便躬身道:「人帶來了。」


  青年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側頭示意,中年人便含笑道:「你便是黎利?」


  黎利點點頭,不說話。


  中年人接著道:「老夫姓華,是位大夫。研習醫術多年,有一疑問始終不解。不知黎巡檢可聽說過『藍山蠱』?」


  黎利一震,抬眼看向華大夫,又望了望錦衣青年,兩個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自己回答,屏氣凝神,顯然這事極為重要。寂靜中,時間份外漫長,良久黎利才答道:「藍山蠱是我黎氏祖先發明,由八十九種蛇蟲混交而成。下蠱可以經食物飲水,篾片石塊,拍花扎針甚至紙人木偶,千奇百怪防不勝防。中蠱者立時綿軟無力,時昏時醒。藍色蠱蟲或居於眉心,或居於胸口,或至於腳掌,吸食主人精神,顏色日深。待得深至玄色,蠱蟲所在之處劇痛難忍,終於爆裂而死。」


  華大夫倒吸一口氣:「那要如何能解?」


  黎利嘆口氣道:「小的祖上原有解治之法,可惜時間太久,已經失傳了。」


  錦衣青年當然就是朱瞻基,一動不動聽了半天,待聽到這一句,猶如當頭一棒,半晌說不出話來。


  華大夫沉吟問道:「失傳了?黎巡檢可否回想回想,祖上有無何方法?」


  黎利搖了搖頭,道:「制這藍山蠱,共有八十九種蛇蟲,強弱次次有別,故每次結果都不一樣,無法參照別種蠱制定統一解法。即使勉強一試,稍有差錯反而提前害了中蠱人性命。」


  華大夫不死心,又問道:「難道一點線索沒有?」


  黎利低頭沉思,幾個人緊張地注視著他。榮冬插口笑道:「黎巡檢,這藍山蠱只要你能解,你有什麼心愿,吾等自然幫你辦到。」面上還是笑眯眯地:「我們錦衣衛的能耐,黎巡檢大概聽說過。」


  黎利笑了笑:「小的想來想去,除非,除非,」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榮夏皺了皺眉,冷冷地道:「去牢房之前,我們已經看出了你這是遭人誣陷的冤案,蔡知府我已訓斥過,不會再找你麻煩,你的宅子會還給你。」


  黎利怔了怔,笑道:「除非有我那把祖傳的寶劍。祖上傳言中間藏著一個秘密,小的參詳多年,說不定便是藍山蠱的解蠱之法。大人如能將寶劍歸還,大家一起研究,當有很大可能。」


  華大夫愕然問道:「你祖傳的寶劍不在你手上?誰搶去了?」未等黎利答言,榮夏已經將蔡知府拎進了堂內,冷冷喝道:「寶劍在哪兒?你這狗官貪得無厭,百姓的東西都當是自己的?」


  蔡知府抖成一團,連連磕頭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本來準備貢給 昇龍城裡的馬琪馬大人,沒想到進了昇龍城,下官一個失手,掉落在綠水湖中,打撈很久也沒撈著。」


  榮夏望向太孫:「屬下這就帶人去撈吧?」說著拎起了蔡知府:「狗官帶路!」


  朱瞻基頷首道:「好,你們快馬先去,我們隨後就到。」側頭對黎利道:「黎巡檢,清化府吏治如此荒唐,百姓想必受了不少苦。吾到了昇龍城便安排整頓,希望早日還百姓安寧。」


  黎利躬身道:「多謝大人。小的這就隨去撈取寶劍,但願早日發現解蠱之法。」說著一行人先去了。


  朱瞻基嘆口氣,看看華不為,走到了大車旁。瑈璇軟軟地躺在施二姐懷中,昏睡不醒。眉頭緊皺著,眉心的藍點愈加明顯了。守在車旁的黃中輕聲道:「殿下,姑娘剛才昏睡著一連說了幾聲『痛』,這蠱大約是在發作了。」


  朱瞻基怔了怔,不說話,凝視著瑈璇好一會兒,黯然揮揮手道:「走吧!去 昇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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