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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香山

  「磊磊青史所記百十肆志之人,背後何止萬千淹殺者,豪傑有之,才子更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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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漆門邊,老家人陳洪在搬木頭,瑈璇笑嘻嘻叫了一聲便奔去找母親。


  穿過兩曲雕木迴廊,一位中年美婦正在後院,望見瑈璇,笑著迎上來,抱住了女兒。瑈璇側頭,見院內還有兩人,看了眼便高叫道:「蒯伯!」跳起來掛在了中年人的脖子上。


  瑈璇的母親林絲,便是丁丑科南榜狀元陳夔的遺孀。夫婦二人自福建來參加鄉試,陳夔含冤慘亡時,林氏已有身孕,正在娘家蘇州香山等待夫君。蒯林兩家毗鄰而居,蒯富比林氏大兩歲,二人青梅竹馬在水鄉一同長大。不過蒯家世代木匠,林家卻是書香門第,林絲自幼便許配給了門當戶對的陳夔。陳家因陞官遷至福建,林絲也只好遠嫁。蒯富在香山卻因手藝高超被薦舉進京,做了工部的木工首領。弟子遍布江南,京城的大小工程,幾乎都是出自蒯門,號曰「香山幫」。


  林絲笑嗔道:「你這孩子,這麼大了,還這麼纏蒯伯,快下來!」


  瑈璇伸伸舌頭做個鬼臉落地,嬉笑道:「姆媽,我中了第一名,解元吶!」又伸腳踢了踢旁邊地上蹲著的一個少年:「喂!阿祥,幹嘛不理人?」是蒯富的獨子蒯祥,比瑈璇大一歲,見瑈璇踢過來,頭也不抬。


  瑈璇見蒯祥不動,便蹲在他的旁邊,拿起他正在鑿的一塊木頭,笑問道:「這是什麼啊?做翹角嗎?」


  蒯祥哼了一聲,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木屑,扭頭走到院子的另一邊。幾塊木頭正晾在地上,蒯祥拿筆在木上畫起來,看也不看瑈璇一眼。瑈璇摸不著頭腦,求助地望向母親。


  林絲與蒯富有些激動,正商量如何為瑈璇擺兩天宴席,見了兩個孩子模樣,蒯富笑道:「阿祥前幾日才自京城回來,怪你怎麼沒去找他。」蒯富告老還鄉后,蒯祥便子襲父職,也做了工部木工首領。


  瑈璇恍然大悟。拍拍腦袋,小心走到蒯祥身旁,笑道:「阿祥,我不知道你在應天府啊。蒯伯說你去北京了,讓我去找你的弟子。我又不認識他們,你不在,也怪沒勁的不是?」


  蒯祥年紀雖小,手藝卻高超絕倫,而且在香山幫中輩份絕大,直隸的木匠不管老少倒大都是他弟子甚至徒孫一輩。


  瑈璇見蒯祥雖然還是不說話,臉色卻和緩了一些,便使出殺手鐧:「阿祥,我前日被人拿刀子脅持了吶,你看我這傷!」說著誇張地伸長了下巴到蒯祥的面前。


  果然蒯祥一驚,關心地側過身來,仔細看了看,確實兩道青紫有些嚇人。蒯祥不由得抱怨:「叫你不去找我!我就是不在,香山幫那麼多人,護著你總沒問題。你看你,非要弄得自己受傷!」


  瑈璇不去找蒯祥,其實是母親不許。林絲始終認為蒯家是木匠之家,瑈璇女扮男裝,蒯富知道,當年產子瞞天過海多虧他相助;蒯詳卻不知道。若不慎在香山幫出點問題哪怕被人發現,豈非是禍事?倒不如尹昌隆詩禮之家讓人放心。


  瑈璇並不辯解,嘻嘻一笑:「好啦,是我不好,下次我去找你。」岔開話題問道:「阿祥!說是皇上要把京城自應天府遷到順天府,是真的嗎?」


  蒯祥點頭道:「不錯,我這次去北京就是丈量設計皇宮,三大殿和承天門的圖紙前兒呈皇上了,御準的話估計很快就要動工。」口中說著,手上的木板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屏風模樣。


  瑈璇拍手道:「你設計皇宮?真了不起!」 蒯祥沒好氣地道:「你也了不起吶,陳解元!」瑈璇見他還是記仇,又嘻嘻笑著道:「回頭咱們去看看謝先生吧?」


  兩人自小一起在林家讀書,謝運是二人先生,不過只有瑈璇讀下來,蒯祥讀了三年放棄了。蒯富受林絲影響,本想兒子換個讀書人出身,可惜他捧著書本便哈欠連天,拿起尺子鋸子刨子鑿子卻立刻精神奕奕。更加木泥石漆竹五匠全能,實在是有超凡的工匠天份,搖頭嘆氣之餘,也只好隨兒子去了。


  而蒯祥後來官至工部侍郎,被譽為「蒯魯班」,並作為天安門的設計建造者名垂青史,則實在是出人意料了。


  蒯祥架不住瑈璇的嬉笑攻勢,漸漸氣也消了,說好了一起去看謝先生。二人說話間,蒯祥手中的屏風已經成型,三扇分立,底座上幾朵如意淺雕,線條古樸流暢。瑈璇不由嘆道:「阿祥,你這份手藝,真是鬼斧神工!」


  蒯富卻道:「這些屏風窗格欄杆隔扇只是小木,丈量設計,以及架樑上檁鋪椽斗拱這些大木活,阿祥才最厲害吶。」瑈璇笑著稱讚:「最難得他樣樣皆能。」


  蒯祥埋頭細細雕刻,頭也不抬地道:「你那屋子一進門直衝床鋪,隔個屏風雅觀一些,誰讓有的人現在是解元了呢?」語帶嘲諷,瞥向瑈璇的目光中卻掩不住笑意。


  瑈璇拍手笑道:「這是給我的?太好了!」腦袋湊到蒯祥面前,見他刻的似乎是些花鳥草蟲,笑道:「幫我上面個刻只促織吧?喏,大個兒長腿,昂首振翅的那種。」一邊比劃著形容給蒯祥聽。蒯祥有些奇怪地問:「怎麼想起來要個促織?」


  瑈璇嘆口氣:「一個朋友。好朋友。」這幾天總想著展基和桃葉帥,也不知他們怎麼樣了?回想桃葉帥不舍的鳴叫,展基霧中朦朧的琥珀色身影,瑈璇懵懵懂懂的少年心中忽然有了幾分惆悵,雙手支頤,獃獃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蒯祥碰了碰瑈璇:「喏,給你!」瑈璇接過一看,真是一隻蟋蟀,拇指大小,栩栩如生,彷彿桃葉帥正在沖自己「瞿瞿」叫著。


  瑈璇讚歎著,「唧唧吱」地和這木促織說了幾句,愛不釋手。忽然想起了什麼,一下子跳起來,胡亂叫著:「阿祥,我去去就回。」已經奔到了前廳。


  母親正和陳洪鋤葯安排帶回的禮物行李,打賞榮冬,榮冬卻不要。林絲見他氣派儼然,倒不敢堅持,只好謝了又謝。瑈璇奔出來,袖中取出帕子把木頭桃葉帥包好了,遞給榮冬道:「幫我帶給展兄。」榮冬答應著,不顧眾人挽留,告辭回京了。


  蒯祥雕好了屏風,打磨拋光上漆,晾在院中。回家換了身長衫,與瑈璇相攜去看望先生。二人出門,左拐沿河行了一百來步,跳上一株大柳樹下系著的一隻小船。


  蒯祥解開纜繩,長篙一點就要出發,點了兩點卻不動,蒯詳沉聲叫道:「瑈璇!」背對著的臉上卻止不住笑意。兩人自小便是這樣,瑈璇一到蒯祥開船便搗亂,不是拴上纜繩便是在另外一邊反著撐篙划槳,小船總要折騰半天才能走,有時候在河中團團打轉。


  瑈璇咭地笑出聲來:「你叫我?」 蒯祥強忍笑意板起臉,回過身道:「你別搗亂!」瑈璇雙手一攤滿臉無辜:「我沒有啊。」 蒯祥哼了一聲,一步跨到瑈璇身邊,自他腳下取出纜繩扔回岸上。


  瑈璇嘻嘻笑著:「那我來撐。」說著起身拿起竹篙,輕輕一點,小船似劍,劃開了碧波前行。兩岸枝垂葉茂芳香馥郁,遠處疏疏落落幾乎人家,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都覺舒坦暢意,一如幼時。


  轉了幾個彎,穿過兩座石拱橋洞,到了河道中間,水面漸漸開闊,如一幅巨大的青緞。瑈璇忽然豎起耳朵,放下了竹篙。蒯祥叫道:「哎,你別丟水裡!」一把搶過,瞪了瑈璇一眼。瑈璇「噓」地一聲示意蒯祥噤聲,俯身望著河面。


  蒯祥反應過來,停住小船,湊到了瑈璇身邊。兩人緊張地望著,瑈璇雙手掩口,口中似乎低低出聲,蒯祥聽不見什麼,卻見碧綠的水面一層層漾開去。漸漸水紋越來越大,變成了一道道波浪;慢慢的波浪越來越大,翻卷蕩漾,浪花飛濺。小船搖晃起來,兩人自幼水鄉長大,自是毫不在乎。


  忽然一隻巨龜浮出水面,龜脖伸得老長,兩隻前爪揮舞著。瑈璇一喜,口中的聲音漸漸大了一些,蒯祥聽聽,原來也有萬千變化,時緩時促,時亢時低,巨龜高高伸著的腦袋上,兩隻小眼跟著轉動,慢慢游近小船,兩隻前爪搭在了船沿。


  瑈璇笑著摸了摸巨龜的爪子,巨龜轉了轉眼珠,裂開嘴角,竟似在笑。一人一龜聊了幾句,瑈璇面露驚喜,巨龜放下前爪,沉入水中。不一會兒又浮上來,這次身旁多了五隻小龜,齊齊伸著頭,望向瑈璇。


  瑈璇大喜,口中叫聲不絕,巨龜左爪連揮,小龜們一個個靠近前來,最後一隻最小的卻似有些膽怯,浮著不動。瑈璇微微轉頭面向小龜,口中叫聲溫柔耐心,小龜遲疑著,終於慢慢靠了上來。瑈璇依次摸了摸,又和大小龜們聊了會兒,巨龜才帶著小龜緩緩遊走,水面恢復了平靜,又似一幅青緞模樣。


  蒯祥好奇:「你和它們說什麼?」


  瑈璇笑道:「阿龜有了寶寶,很開心吶。我答應經常來看它們。」嘆口氣道:「不過我下個月得回京城,十一月要坐船去順天府,準備明年春闈。」想起展基白煙玉和桃葉帥,覺得京城好;可是姆媽祥哥阿龜在香山,又是香山好。瑈璇無憂無慮的少年心中,不知不覺有了離愁。


  蒯祥卻鼓掌:「這次我們一起回金陵吧。」


  瑈璇一喜:「好啊。你什麼時候走?工部沒事嗎?」


  蒯祥笑道:「沒事,圖紙才呈上去,估計有會兒看呢。京里有人在。」


  說話間,小船駛近一戶人家,是窄小的兩間瓦房,木窗欞有些舊,兩扇黑色木門。兩人拍了拍門便徑自邁入,口中叫著「先生!」


  謝運正在院中桂花樹下自斟自飲,見二人來了微微一笑,招呼坐下,瑈璇取出母親帶的各式點心菜肴,又給蒯祥倒上一杯。蒯祥有些奇怪:「你一起喝啊!」


  瑈璇愁眉苦臉:「我不喝。那日放榜和同年喝高了,到現在還難受,別說喝了,看著這酒都暈。」


  蒯祥笑:「你出息了!還會喝高了!沒出洋相吧?」


  瑈璇紅了臉:「沒有。」想了想又道:「也說不定有,我統統不知道了。」 蒯祥大笑,自陪著先生飲酒。


  大明讀書人的地位,有些奇怪。


  明太祖朱元璋,在登基之前,對讀書人尊崇有加。「微服從連嶺出石門,親臨其室」請朱升;對秦從龍「稱先生而不名,常親至其家與之燕飲」;寫信給劉基這樣開頭「元璋頓首奉書伯溫老先生閣下」等等等等,極其謙卑恭敬。


  知識分子們上了當,齊呼:「吾輩今有主矣」,幫助朱元璋從群雄中脫穎而出。


  然而做了皇帝,待讀書人的態度便漸漸變了。先是對被征不仕的隱士大加殺戮,例如對江西的夏伯啟「誅而籍其家」等。後來明太祖更獨創出所謂「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罪」, 一旦朝廷徵召,就必須出仕,否則殺頭。


  這條法規意味著,山林隱逸這一知識分子最後的自由選擇,也被徹底堵死。


  輕視辱罵文人,則成為常事。「迂儒」「臨事無為」「唐婦人猶過今之儒者」等等這些屢見不鮮。有了點兒文字水平后自高自大,和知識分子爭小紅花。寫《閱江樓記》寫《駁韓愈頌伯夷文》等文章,一邊自稱「淮右布衣」「江左布衣」,自謙「起自田畝,出身寒微」,一邊指導天下文人寫作!

  到了後期,更是大開文人殺戒,掀起一次又一次洪武文字獄。洪武晚年,稍有名氣的知識分子都幾乎難逃一死。傅恕,張孟謙,高遜志,王行,王蒙,趙原,盛著等等這些文人畫士都死得不明不白。


  「吳中四傑」 是蘇州府的四位著名文人。四傑之首的高啟,僅僅因為以「龍蟠虎踞」一詞形容魏觀的府治便慘遭腰斬;楊基被讒削職死於勞役工所;徐賁下獄而死。


  最後一位張羽,曾官至太常臣,無故被貶謫嶺南,半道被召,史書記載「羽自知不免,投龍江而死」。


  實際上,江中遇救,躲至這小小香山村中,化名謝運,自稱是個不中的童生,在村中教書謀生,僥倖平安活了下來。此時已近八十歲,鬚髮皆白,看透了世情滄桑。 聽說瑈璇高中解元,並不吃驚也毫無喜意,這個弟子本來天分甚高,又是自己費心教出,若是不中,反而奇怪了。聽說蒯祥設計了北京皇宮三大殿和承天門,倒頗有興味。


  蒯祥隨手畫出,和先生談論。三大殿倒也罷了,瑈璇見這承天門即後世的天安門,黃瓦飛檐,設計得莊嚴宏大堂堂正正,頗符合「承天啟運」的恢弘大氣,不由得連聲稱讚。蒯祥被他贊得不好意思,便拿他的解元開玩笑,二人嬉笑打鬧成一團。


  謝運,昔日的張羽,含笑看著兩個弟子,心中感慨。


  也曾經這樣少年懵懂,這樣自負大才憧憬未來,以為天下更無難事。及至侘傺,才明白磊磊青史所記百十肆志之人,背後何止萬千淹殺者,豪傑有之,才子更有之。


  只是這些,又如何,更何必說與這兩位花季少年?

  接下來的日子,林家忙得不亦樂乎。吳縣的孔縣令親自到訪,恭喜瑈璇高中解元。親眷鄰居更是恭賀者不絕。蒯富日日在林家幫忙,和林仙兩人都瘦了一圈。


  江南文風本盛,吳縣今科鄉試共有六人中舉,在直隸省中算是最多的縣城,孔縣令為此得到禮部褒獎。得意之餘,親自操辦鹿鳴宴。縣役鄉紳父老鄉親團團圍聚,高歌鹿鳴,大大熱鬧了一番。


  瑈璇蒯祥二人卻只忙著玩耍,興高采烈地一起上樹摸鳥下河抓蝦,幫先生的牆壁粉刷門窗油漆,又常常攜手去看望巨龜一家。五隻小龜和二人漸漸熟悉,異常親昵,有時會輕輕咬著瑈璇的手指玩兒,逗得瑈璇哈哈大笑,蒯祥拍手叫好。


  很久很久以後瑈璇才知道,這幾十天,竟然是自己最後一段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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