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結義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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瑈璇翌日醒來,頭疼欲裂。
昨日真是醉了,長這麼大也沒喝過這麼多酒。回憶說了些什麼,迷迷糊糊卻都記不起。想起身,卻一陣頭暈目眩,只好又倒了下去。
瑈璇嘆口氣,不禁鬱悶,今兒別說回蘇州,恐怕奇芳閣都去不了。
鋤葯聽到動靜,進房看視,見瑈璇醒了卻動不了,急忙取來洗臉水面巾這些服侍他洗漱。靴聲橐橐,展基竟然等不及也一起進來了,老遠就嘲笑:「新科解元呢?拜見陳解元!」
瑈璇幾日不見展基,不由大喜,一邊急忙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展基徑自在床沿坐下,忙忙解釋:「前幾日都不得空,祖父回來了,事兒多。」一邊望望瑈璇的面色。
放榜日落第秀才脅持新舉人,甘棠龍虎榜下英勇救解元。這一故事此時已經傳遍了應天府的大街小巷,茶坊食肆議論紛紛,「蔽芾甘棠之甘棠」名聲響徹京城。魁光閣的夥計說得尤其繪聲繪色,范明如何手持利刃,陳解元如何臨危不懼實際卻性命堪憂,甘棠如何做作騙過大伙兒,如何奮勇上前一個掃堂腿踢倒劫犯……活靈活現彷彿在場親眼所見。
展基乍聽這故事嚇了一跳,直是后怕,萬分懊悔昨兒放榜沒來找瑈璇。只是祖父剛回來,每日自早到晚相陪,實在抽不開身;就今天,還是瞅著空一大早溜出來的。
瑈璇連忙又拉了拉被子,直蓋到下巴。展基卻已經瞥見他下巴上兩道青紫猙獰,半懊惱半關心地問道:「還疼不?」
瑈璇搖搖頭,卻一陣眩暈,沮喪地道:「不疼,就是暈!昨兒喝高了。」展基不禁笑出來。
鋤葯端來醒酒湯服侍瑈璇喝下,又用井水湃過的涼毛巾敷著額頭。兩人幾日不見,展基不停地連比劃帶說,瑈璇有氣沒力地還要搶話頭,不時一陣陣笑聲,一渾厚一清脆。鋤葯總是奇怪,這兩人哪兒來的說不完的話?
展基關心地問起昨日被劫一事,瑈璇笑道:「我沒事。當時就是脖子被勒著,然後大家都忙著看甘棠,他那麼又哭又叫百般做作,真是搞笑,騙倒了所有人,都以為他要看榜吶。」想起甘棠昨日那番模樣,不由又笑了起來。
展基聽瑈璇「甘棠」叫得親切,不知怎麼,心中忽然一陣不悅,連忙自己搖搖頭,有人救瑈璇不好?幸虧有人救不是?
鋤葯進來問道:「少爺!七童來問,今兒什麼時候過去?還有少爺昨兒回來說要回蘇州,尹大人一早問是如何打算?」
瑈璇紅了臉,昨晚一番醉態可讓尹年伯見笑了。想了想,吩咐鋤葯道:「下午去奇芳閣吧,你和七童說讓姑娘別等,我到了去叫她就是。明日回蘇州,年伯那裡我自己回頭去說,你把行李準備好嘍。」
展基聽他說要走,卻是一愣。這一個多月,只覺得瑈璇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每日早上醒來想到要去找瑈璇玩兒,更衣早膳都不自覺地加快速度。從來沒想過他有離開的一天,明天就走?
瑈璇見了他面色已經明白,笑道:「我回家啊,姆媽等我吶。去去就回來,明年還要春闈呢。」展基面色稍緩:「那你早些回來。」
說到回來的時間,瑈璇極力想了想,昨晚還發生了什麼?「對了,我和甘棠約了十一月坐船去北平,那之前我一定回來。」
「甘棠?又是那個『蔽芾甘棠之甘棠』?」展基語氣有些焦躁。叫得那麼親密,兩人還一起喝酒,這還一起約去北平!明明自己和瑈璇才是最好的朋友!
瑈璇有些愣住:「是啊。順天府我沒去過,一個人那麼遠有些怕。。」
「你沒去過我去過!很多次!我就在順天府長大的!」 展基有些激動。此時的展基怎麼也沒有想到,對甘棠的這份嫉妒,將一直纏繞著自己,很久很久。
瑈璇見他生氣,怯怯地問道:「那你能和我一起去北京嗎?你又不參加會試,來回要近半年吶,你家裡同意嗎?」
展基漸漸冷靜下來。是啊,家裡不可能讓自己和瑈璇自由自在地出門半年。自己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自由!
展基越想越沒勁,狠狠一拳打在床沿。瑈璇被擊得隨床彈起,碰到下頜傷處,不由「哎呦」叫了一聲。展基連忙扶住他,抱歉地笑了笑。
瑈璇有時候,有些奇怪展基。明明和自己一樣,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身上卻有種不容置疑的霸氣;作畫寫字都那麼好,顯然是師從名家;偏偏還武藝高強,一個人對付一群福建客人若無其事。瑈璇猜想他應該是哪個武將的後人,可想來想去,並沒有姓展的名人。京師卧虎藏龍之地,果然到處都是高人。
二人正說著話,榮東榮夏催展展基回去,展基不理,不一會兒又催了兩遍。瑈璇便推展基走,展基戀戀不捨,終於走了。
瑈璇勉力起床,已近晌午,尹昌隆卻上朝尚未回來,瑈璇督促著鋤葯收拾行李,自己匆匆去了奇芳閣。彩娘見到份外客氣,「陳解元」前「陳解元」后。
白煙玉自昨日得知便喜出望外,見到瑈璇一番恭喜慶賀,二人都覺得這翻案昭雪之路總算邁出了順利的第一步。白煙玉見了瑈璇的下頜心疼不已,找到跌打傷葯厚厚塗上,倒弄得瑈璇臉上花花綠綠,二人笑了一回。
九月初七,天還只朦朦亮,瑈璇便帶著鋤葯出發了。來時一個簡單行囊,回去尹昌隆卻讓捎了不少應天府土特產,板鴨貢米雲錦等等幾大包,雇了輛驢車裝著。鋤葯坐在車轅,瑈璇騎了匹小馬。
明朝的科舉,即使文舉,在會試時也要考騎射,騎馬觀其遲驟便捷,射箭觀其中數多寡。所以瑈璇的騎射也自小練習,跨馬回蘇州這幾天路程自然不在話下。
依依告別了尹昌隆一家,經長樂路,出聚寶門,過長干里,這便出京城了。回想兩個多月前進京時的不安,瑈璇不禁微笑。此行不虛,不但鄉試高中,還結識了展基白煙玉兩位好友,和甘棠等不少同年。
想起韓克忠,心裡一陣迷惘。鹿鳴宴自己沒去,這位座師會怎麼想,會猜到是因為仇恨嗎?
路過一大片工地,好大的地方,車夫介紹這便是敕建的大報恩寺。重帷遮擋,看不清裡面模樣,隱隱約約只見帷里人來人往,極為忙碌。南面有幾重飛檐,傳來陣陣誦經聲,大約這就是白煙玉說的先竣工的觀音殿?工匠的號聲不絕,與僧人的梵音交相聽聞。
佛雲夢幻泡影,這樣大氣力地建塔造寺,是給眾生一個美夢吧?
忽然,身後一陣馬蹄聲響,三匹駿馬飛奔而來。「瑈璇!」是展基渾厚的聲音。
瑈璇大喜,策馬回身,眉花眼笑地叫道:「展兄!」
晨曦初現,曉霧未散,白霧一團團地瀰漫在官道上。展基高大軒昂的琥珀色身影在霧中朦朦朧朧,時隱時現。瑈璇怔怔望著,那一刻忽然知道,此情此景,將永生難忘。
三匹高頭大馬轉眼奔近,榮夏榮冬遠遠下馬侍立,展基卻直到瑈璇面前才一勒韁繩,純黑的駿馬前身高高立起,當即停下。瑈璇看得一呆,臂力也就罷了,這份騎功在馬場上可是練不出的。
展基卻並沒在意,騰身下馬,又叫了聲「瑈璇!」
瑈璇小心地下了小馬,見展基露水沾衣,前襟和頭髮都濕潤一片,便自袖中取出棉帕,墊著腳仰望著,幫他擦了擦。展基由他擦著,還是笑得漫不經心,目光中卻透著眷戀,滿含不舍。發梢上的露珠忽然滴落,瑈璇伸掌接住,忽然一豎耳朵,嘴角彎彎笑意盎然。「瞿瞿」是桃葉帥!
展基自背後托出籠子,桃葉帥正引翅高吭,幾日不見,似乎赤色更明艷了些。瑈璇掩住口,「唧唧吱」 「唧唧吱」一人一蟋蟀,又開聊起來。桃葉帥仰首蹬腿,有些捉急的樣子。瑈璇神色無奈,打開籠子,把桃元帥托在左掌,輕輕安撫。
白玉樣的手掌中,赤紅的桃元帥如琥珀如火焰,不時鼓翼高叫,卻終於在瑈璇的輕撫中漸漸安靜下來,耷拉了腦袋,悶悶不樂。
展基自幼最喜促織,但自來只是相鬥為戲,從不知道蟋蟀也可以說話交流,也有感情思想。一次次被瑈璇桃葉帥嚇到,此時又見此景,震驚之餘,卻覺得自己也象這隻促織,愁思襲人怏怏不樂。所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這一別,再見不知何日?
瑈璇把桃元帥放回籠子,含笑輕嘆:「好啦,他答應等我回來,有些不開心呢,你這幾天得哄哄他。」展基認真請教:「怎麼哄?」瑈璇笑道:「帶他玩兒,打打岔唄。再不,就找只雌促織陪他。」說著又摸了摸展基的黑馬,掩著口似乎有細細的聲音傳出。黑馬搖頭,鼻中噴出白氣,一會兒又昂首嘶鳴兩聲,跺了跺馬蹄。
瑈璇側頭笑道:「你給它取名『黑兔』?它不高興呢。」
展基詫異道:「為什麼不高興?赤兔馬是名駒,它是黑色的,黑兔不正合適?又有俗語『跑得比兔子還快』,黑兔是誇它吶!」
瑈璇聽了,便撫著馬鬃,低低細語。黑兔甚是高大,俯頸在瑈璇身旁,耐心聽著,半天前蹄輕敲,又似乎無奈地搖了搖馬首,噴了下響鼻。瑈璇才對展基笑道:「好啦,它沒事了。」
展基看著瑈璇,實在捨不得這相識不久卻投契知心的小夥伴就此分別。此一行,瑈璇是十一月便能回京;可是祖父說了要自己隨他北上,再見的日子說不準也罷了,等到瑈璇發現……展基嘆口氣,忽然道:「瑈璇,咱倆結義如何?」
瑈璇怔了怔便拍手笑道:「好啊!我沒有兄弟姐妹,能有你這樣一位大哥,太好了!」
二人敘過八字,撮土為香,朝著大報恩寺的方向,先恭恭敬敬叩了頭告知天地,又對面叩首為禮。瑈璇笑嘻嘻地叫道:「哥哥!」滿臉喜色。
展基也很開心,兩人心中熱乎乎的,在這世上,從此不再孤單。又說了會兒話,展基望望天,瑈璇真的該走了,一揮手笑道:「榮冬送你走,到了他就回來。」
瑈璇嚇了一跳,連忙謝絕:「那怎麼可以?不用的,京城至蘇州這一路太平得很,我來時走過的。」
展基望著瑈璇,笑得漫不經心:「你就別推辭了。不是才說過同富貴共患難?何況,我可冒不起這個險。」舉起籠子問道:「對吧?桃葉帥?」
榮冬笑著對瑈璇道:「陳解元聰慧絕倫,當然用不著小的。在下跟著,不過是跑腿打尖,打發夥計船家這些瑣事。鋤葯小兄弟也多個伴不是?」
瑈璇無奈只好答應,好在京城至蘇州,來回也就六七天的路程,想來耽誤不了榮冬多少事情。展基對自己如此緊張,令人感動,也引人遐思,若有日發現自己是個女子,他會怎樣?瑈璇想到這,不由嘴角彎彎又笑了。
初秋清晨的薄霧中,展基挺立黑兔馬上,琥珀錦衣的身影漸漸模糊;桃元帥還在叫著,「瞿瞿」的聲音穿過薄霧,竟頗有幾分纏綿。瑈璇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甩甩頭,策著小馬往南馳去。
出了應天府,不多久便是鎮江。要過關卡時,鋤葯卻找不著路引,在行囊里左翻右翻,急得一頭汗。明朝的路引,類似離鄉通行證,若無路引,不但過不了關卡,按理還會被依律治罪。瑈璇也不禁有些急,下馬幫著鋤葯翻找。兩人就在關卡旁的官道上,行囊全都打開,攤了一地。此時正當晌午,不一會兒就都是一身汗。
這時身後一個聲音笑道:「陳解元,好了,咱們過去吧!」
瑈璇自一地的雜物中抬起頭,是榮冬笑眯眯地立在旁邊,身後跟著關卡的守兵頭腦,約莫是個百戶,點頭哈腰的極為客氣,竟然蹲下身幫著收拾東西。瑈璇昏頭昏腦地站起,遲疑地問榮冬:「好了?」
榮冬還是笑眯眯地:「好了。」見瑈璇滿臉疑惑,又笑道:「解元不用管那麼多,交給在下就是。」瑈璇「哦」了一聲,便不再問。
果真此後過關卡時皆是榮冬上前,不知用了什麼法寶,守軍或卑躬屈膝或小心翼翼,一路居然暢行無阻。鋤葯最終也沒找到路引,對榮冬千恩萬謝,榮冬卻只淡淡一笑,並不多說。
四日後進蘇州府,官道盡頭換了渡船,過吳江,再雇挑夫走了二十多里,便到了吳縣香山。
秋日的江南水鄉,天高雲厚,縱橫的河道碧波蕩漾,划槳搖櫓撐篙的各式小船來往穿梭。河畔四散著粉牆黛瓦的大院小屋,盡頭一間便是自己家了。
瑈璇心中歡喜,撒腳疾奔,一邊奔一邊喊:「姆媽,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