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
一轉出奇芳閣的朱門,瑈璇便笑道:「沒想到,展兄身手這麼好。」
展基笑得漫不經心:「是他們不中用。」心中懊悔,這急著離開、可沒吃飽,那素鴨味道真不錯。。。
瑈璇仰頭望望,笑道:「真有招牌,剛才倒沒在意。」果然在「奇芳閣」的金字招牌旁,另有一個玄底嵌烏金的木牌,上有「金陵頭牌名曲
白煙玉」,還有幾塊小些的銀字牌「奇芳一品
紫雲」「奇芳一品
秋香」「奇芳一品
夢珠」等等。
瑈璇有些好奇地一個個看過去,念叨著:「白煙玉,月漉漉波煙玉,倒雅得緊。人物果然也非凡品,我們吳江縣城裡有個教坊,比起來可差得多了。」
展基詫異:「你去過教坊?」
教坊興於五代,最初是指管理宮廷典儀中音樂舞蹈戲劇的官署,漸漸演變為女樂演出場所。元時雜劇繁盛,沿襲至明初,所以有的教坊也有演劇。
靖難之役之後,永樂帝將「罪臣」齊泰黃子澄鐵鉉等家的女眷送入教坊司充軍妓,使得當時的部分教坊有了妓院的性質,但絕大部分還是以音樂戲劇為生。直到明朝後期、教坊衰落,才漸漸與妓院合流。
瑈璇紅了臉:「去年府學中了,同年拜恩師,大家一起去的。」
展基搖搖頭:「這風月聲色,竟然蔓延到小小縣城!讀書人也熱衷於此,可見奢靡風之盛!我大明建國不足五十年,尚需勤奮節儉,如何可以如此淫逸享樂?」
瑈璇臉更紅了,輕聲道:「展兄所言極是。只是風月自京城而來,聽聞禮部教坊司下的官妓僅秦淮河畔就有十六樓之多,各位公卿大人府上歌舞奢華,民間自然跟風。」
展基不由得輕嘆:「不錯,首先錯在朝中。」沉吟了一下不願再想,微微俯身笑道:「再去吃點東西如何?剛才這一鬧,我可沒吃飽。」
瑈璇好笑,這展基食量可夠大的。側頭看見路邊小麵館,一笑進館。板桌竹凳,倒還乾淨。要了兩碗陽春麵,澆上爆鱔絲,又四屜小籠包,都歸了展基。展基風捲殘雲,吃得津津有味。瑈璇筷上夾著個包子一直沒動,笑吟吟地看著展基。
展基將鱔絲面小籠包掃蕩一空,笑道:「總算吃飽了。」見瑈璇還在翻著那一個包子,順手夾過塞進嘴裡:「別浪費!」
瑈璇見他嘴角一縷湯汁,連忙袖中取出羅帕遞過,展基接過,嘴上按了幾按:「你這帕子香得狠吶!不是我說你,你太象個姑娘了。」
瑈璇怔了怔,岔開話題問道:「昨兒桃葉帥回去怎麼樣?」
展基果然只想著蛐蛐了:「當真厲害!昨晚到家我就試了,我家裡的都不是對手!桃葉帥連贏三場,可趾高氣揚!」笑看著瑈璇:「咱們幾時再去抓幾隻?」
瑈璇笑:「桃葉帥這樣的,可遇不可求,哪能一下子『幾隻』啊?桃葉渡那裡出了桃葉帥,不會再有更厲害的,咱們得換個地兒。」
二人出了麵館邊走邊說,河畔楊柳彎彎、微風拂面、遊人如幟,兩個少年的眼中心中卻只有桃葉帥。展基真是個會玩的,眉飛色舞說著家中的寶貝,蛐蛐據說有近百隻,還有鬥雞,鵪鶉,猿猴,當然還有駿馬。瑈璇天生通鳥獸語,對飛禽走獸有特殊的感情,兩人聊得無比投機。
忽然身後匆匆腳步聲響,有人叫:「二位公子等等!」
展基瑈璇回頭望去,卻是剛才奇芳閣的小廝,跑得氣喘吁吁地:「可找著二位了!」
展基皺了皺眉:「何事?」
小廝笑道:「小的是奇芳閣的七童。白姑娘感念二位公子挺身相助,派小的送這一緘。」說著遞過一封信。
展基不接,望著瑈璇。
瑈璇接過信,拆開來,倒是桐葉箋紙,一筆蠅頭小楷極為工整:「妾幼失怙恃,薄命誤陷風塵,於茲含污忍垢十載矣。蓮性雖芳,無奈身如柳絮汛汛隨風,如今之玷辱、甚矣。幸賢昆仲仙馭惠臨,仗義相救,使章台之柳足保長條,不甚感激切切。願幾時得睹耿光,妾煮茗焚香請聞新曲,聊示微忱。」
展基聽瑈璇念完,皺皺眉:「你想去嗎?」瑈璇有幾分好奇:「去看看無妨?」展基便對七童道:「那我們不回信了,和你家姑娘說過幾日去拜會。」
七童恭恭敬敬地道:「姑娘說今兒七夕,若二位不嫌棄,可否今日便移駕惠臨?」展基又皺眉:「白姑娘不是生病?」七童笑道:「姑娘有些咳嗽,唱曲是不成,奏琴卻是不妨。」
展基望望瑈璇臉上的期待,知道他想去,笑道:「那好,我們一會兒過去。」
七童大喜:「那麼恭候二位大駕。」說著躬身一禮,跑回去報信了。
展基瑈璇便又回身,沿河向奇芳閣走去。瑈璇望著粼粼碧波,好奇問道:「這河為何叫秦淮河?」
展基笑道:「相傳秦始皇東巡時,望金陵上空紫氣升騰,認為是王氣,於是鑿方山,斷長瀧為瀆,入於江。後人認為此河是秦時所開,便稱為秦淮。」
瑈璇讚歎道:「金陵古都,確實是帝王之地。太祖定都金陵,我大明好生興旺太平。」
展基微微頷首:「不錯。可惜北疆不穩,蒙古人常生事端。」
瑈璇好奇:「聽聞如今是皇帝陛下親駐北京征蒙古?」
永樂元年,永樂大帝朱棣改「北平」為「北京」,稱「行在」即皇帝在外時的行都。自此相對於「北京」,金陵帝都也被稱為「南京」。
展基輕嘆:「不錯,天子守國門。皇上原來是燕王時、就數次北征蒙古經略北疆,如今也還是常在北京,蒙古人才不敢亂動。」
瑈璇有些擔心:「國不可一日無君,那朝中事務怎麼辦?」
展基笑道:「太子監國,都是皇太子在處理。」搖搖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重又念叨起家裡的寶貝。瑈璇果然立刻注意力轉移,二人計劃著何時再去抓蛐蛐。
走了一會兒,又回到了奇芳閣。傍晚開始上客,奇芳閣生意極好,一撥一撥的客人絡繹不絕。七童正等在門口翹首張望,見了二人喜笑顏開,連忙迎上來:「二位公子這邊請。」
說著領兩人沿左側一條僻靜的小道走進園中,曲曲折折過了幾段迴廊,漸漸異香芬郁、沁入襟懷。遠遠望見花叢后一個幽靜的小院,月洞門上是「踏香館」三個字,兩扇門虛掩,一株大大的芭蕉遮在一角。
七童放重了腳步,就聽得裡頭靈霚笑問:「可是二位公子到了?」笑吟吟地疾步迎了出來。展基瑈璇便又隨著靈霚進了踏香館。
一進門,好一個雅緻的庭院。滿園芬芳花草,雪白粉璧的牆角下一叢翠竹掩著口石井,青石井沿鐙亮,沿牆稀稀落落散種著桃樹梨樹,一株圓頂金桂傲踞庭中,桂樹后三間青磚瓦房,闊朗明亮。
白煙玉正在房門口,還是一身白衣,只隱隱有藕色花紋,領口鑲邊也是藕色,見了二人快步下了台階,含笑道:「二位來了!」聲音雖然略帶沙啞卻是柔媚動人。瑈璇聽了,不由眉花眼笑。
幾人進了廳內,窗明几淨。中間是一幅美人圖,側壁掛著一管玉簫一隻紫笛一架琵琶,另一側置一畫屏,屏前一架錦瑟。几上放著一盆蘭花草,銅鼎內焚著沉香,案上滿滿的文房器具、珍美異常。
瑈璇首先贊道:「好!雅得很!」 展基顯然不感興趣,見瑈璇高興、含笑不語。
白煙玉待二人坐下,斂容整衣,深施一禮:「煙玉蒲柳陋姿,謝二位公子今日仗義相助。」
展基擺了擺手:「不算什麼,是那幾個福建佬太不像話。」
瑈璇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什麼『福建佬』,福建人不是都這樣的。幾個斯文敗類罷了。」
展基笑:「哦?你幹嘛護著福建人?」有些好奇。
瑈璇有些遲疑,半晌道:「先考是福建長樂人。」聲音有些低。
白煙玉卻愣了愣:「福建長樂?那裡可出過幾位名人。兩年前壬辰科的狀元馬鐸就是長樂人,還有洪武三十年丁丑科的南榜狀元。」見瑈璇低了頭,白煙玉心中犯疑,緩緩問道:「公子識得南榜狀元陳夔陳安仲?」
瑈璇仍舊垂首,半晌輕聲說道:「正是先考。」竟有些哽咽。
白煙玉一下變了臉色:「你是,你是陳狀元的公子?」
瑈璇抬起頭,淚水在眼眶中轉來轉去:「不錯。我是陳狀元的遺腹子。白姑娘與吾家有何淵源?」看看白煙玉的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不應該和父親認識,也許是兩家舊識 ?
白煙玉長吁一口氣,站立不穩,坐回椅上,沉默不語。瑈璇獃獃地看著,良久白煙玉一字一句地說道:「先父白信蹈。」
瑈璇大吃一驚:「丁丑科的考官白信蹈?那,那白姑娘如何會在這裡?」
白煙玉凄然一笑:「先父與令先尊丁丑年五月同被處死,先父身為主試官罪加一等,全家抄沒。我只有三歲,被更籍入教坊司,十歲被發到這奇芳閣。」
教坊司隸屬於禮部,最初是只提供宮廷內或慶典時的樂舞戲曲,即官妓機構。後分為宮妓、營妓、家妓幾類,以有別於民營的民妓。規模逐年壯大后,不少也就對民間開放,想不到這奇芳閣竟是教坊司的。
瑈璇輕聲問:「那令堂大人呢?你還有兄弟姐妹么?」
白煙玉笑得凄涼:「都死啦!誰也找不到啦!」
瑈璇黯然,不知如何勸解,不禁握起她的手安慰道:「姐姐別難過。」
白煙玉怔了怔,瑈璇才想起自己是個「公子」,如何這樣隨便就握女子的手?掩飾著鬆了手,不安地看了眼展基。
展基一直不語,默默望著二人。
洪武三十年丁丑年,大明科舉考試中發生了著名的南北糊塗榜案。怎麼回事呢?
三月會試發榜,所取五十二名貢士全為南方人,是為南榜也稱春榜。北方舉子以鳳陽府學子為首鬧事,舉報主考官劉三吾和白信蹈「三吾等南人,私其鄉」。明太祖親自查問,命張信等翰林官員複審。
偏生這幾人不了解皇帝用心,複審結果維持原榜。張信向朱元璋稟告南北考生確實相差懸殊,認為以文章定優劣是科舉慣例,不應有地域照顧。
朱元璋卻接到密告,說是劉三吾和白信蹈張信故意以北方陋卷進呈。龍顏大怒之下,安排刑部調查。刑部嚴訓逼供,搞出了一個六百多人徇私舞弊行賄受賄的名單及證詞。
明太祖怒極,處死白信蹈張信等試官,僅劉三吾因年老發配充軍;南榜狀元陳夔被問斬,受牽連者達千餘人。朱元璋並於同年五月重新錄取六十一名北方貢士,親擢韓克忠為狀元,史稱北榜或夏榜。
這一樁南北榜案,一直被認為是樁冤案。為何春榜五十二位入榜者全是南方人?主考官劉三吾解釋元朝自北方而來,統治北方時間遠遠長於南方,摧殘了北方文化造成南優北劣。一般的看法則是科舉以讀書取士,南方文氣盛自然南多北少,春榜極端地北方一個沒中,不過是碰巧罷了。
這就好比,全國高考統一試卷統一錄取分數,清華北大取的全是江蘇浙江等南方人,碰巧招生辦的也是南方人,那就一定是錄取的行賄、招生辦的作弊?
展基沒想到,瑈璇竟然是南榜狀元陳夔的後人,而白煙玉大家閨秀出身竟被沒入教坊、更是人間慘事。
半晌,白煙玉拭了拭眼淚,笑道:「瞧我,今日得見陳公子,真是高興事。怎麼倒傷感起來?」
瑈璇望著她:「姐姐叫我小字瑈璇好了。」
白煙玉溫柔一笑:「好,瑈璇。」起身坐到琴邊,含笑道:「二位寬坐,恕以薄技污尊耳。」
慢拈絲弦,白煙玉緩緩唱道:「夢回故園,燕子重來了。搖床空留痕,木馬久無人。羅衣生寒,曉風清峭,思親已魂銷。恨落花,偏似舊時友。」
白煙玉自幼便入教坊,得多位名師教導,詞句清、音律正,這番思親深情更使得其音杳渺凄婉,最後一個友字極低極緩,似有若無,餘音裊裊卻又繞樑遏雲綿綿不絕。瑈璇聽著聽著,想起父親含冤被斬,但母親含辛茹苦撫養自己長大,比起白煙玉幸運不知幾何
?
然而將這南北榜案伸冤昭雪、談何容易?自己其實不過是一女兒身,又如何能瞞天過海,將這番冤屈上達天庭?
想到心酸艱難處,瑈璇不由目中蘊淚,長長嘆了口氣。白煙玉右手一劃,一曲終了。二人望著銅鼎內裊裊升起的青煙,相顧無言。
瑈璇定了定神,凝視著白煙玉說道:「姐姐放心。瑈璇此次十七年後再入貢院,就是要為先父、為當年枉死的千餘南方人討回公道。瑈璇此生,誓洗此冤,不死不休!」
白煙玉忍了許久的眼淚噗地跌落:「好!我祝公子蟾宮折桂,馬到成功。但有煙玉能做的,誓死相助。若能洗先父冤屈,煙玉甘願以死相報。」
展基忍不住:「哎!你們兩個!怎麼都死啊活的。堂堂大明天朝、太平盛世,有冤便訴,不用這麼苦吧?」對二人這幅慘樣似乎極度不滿。
靈霚正好進廳內點亮燭火,聞言笑道:「是啊!姑娘天天念叨老爺和陳狀元,這不見到小陳相公了?」
瑈璇本是個活潑的,伸頭見靈霚已經在院中擺好了香案乞巧,笑道:「是啊!姐姐,咱們出去拜一拜織女和魁星,今兒七夕吶!」說著拉起白煙玉便跑到了香案前。白煙玉見他自然而然地對長姊一樣的親昵依戀,心中感動;展基含笑看著,並不說話。
院中銀輝遍灑,暗香浮動,長條香案上供著香瓜水蜜桃等時鮮瓜果。瑈璇點了支沉香,插在三腳銅鼎中,屈膝跪在案前,遙望星空,輕聲祝禱:「瑈璇甘願赴湯蹈火,只求早日洗脫南榜冤屈,昭雪枉死千人。」
白煙玉也盈盈跪倒在瑈璇身旁,喃喃道:「煙玉願助瑈璇功成,慰先父在天之靈。」側頭凝視著瑈璇,輕聲念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瑈璇一怔,這一句出自秦風無衣,說的是秦軍戰士出征,想不到白煙玉志堅若此。瑈璇迎著她的目光,含淚說道:「與子同仇,與子偕行。」
浩瀚深邃的夜空中、群星璀璨,北斗七星和牽牛織女星在今夕份外明亮。星光明滅閃爍,似是聽見了踏香館中二人的誓言。一群喜鵲嘰嘰喳喳振翅飛往高空,杳渺的空中彷彿真架起座鵲橋。
展基負手立在庭前,望著虔誠相拜的二人,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