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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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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爾有路人撐著雨傘,從她身邊走過,這條毒品賭博淫浸的老街,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景象,也就有那麼一兩個人駐足看了看這個在雨幕中晃晃悠悠走著的雪白女人,然後漠視。


  道路泥濘,深深淺淺的水窪,踩上去就盪開波紋。


  一輛鐵灰色的汽車猛然駛過,濺起半米高的雨水,冷冷打在她身上。


  車裡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從車窗里看了看她,情景對比之下女人露出了殘忍的勝利笑容。


  易周側頭看見,髮廊的半圓鐵窗趴著一個頭髮泛黃的小女孩,用沒有惡意的好奇眼神打量著她,女孩嘴裡的餅乾渣子掉滿了窗檯。


  大概是抹香鯨嘔吐出來的碎屑。


  她慢悠悠走過去,女孩看清楚她蒼白的臉孔不知如何是好地睜大眼睛,突然她嘴裡的餅乾被橫空奪走。


  奇怪的女人漸漸走遠,女孩懵了一陣,哭了起來。


  雨幕中霓虹燈深粉深綠的光糜爛而庸俗,逐漸在加劇的暴雨中蕩漾成模糊的一團。


  什麼都在發光。


  被窄衚衕卡住的汽車大燈,遠遠施工工地上長臂的吊燈,賭場門前掛著的一串血紅色燈籠,地上積聚成水窪的雨水,鏡面似的反射著白光。


  一輛灰色的車停在她邊上,她渾然不覺。


  她嘗試著用腳踩碎水窪里的亮光。


  車門打開,易周整個人被罩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不斷有水滴落在她身上,她分不清這水是從哪裡來的。


  只是她微微仰頭,暴雨形成的小水柱從男人的額頭經過他線條鋒利眼尾,從剛毅的臉頰淌下來。


  那看起來像是從男人的眼睛里流出來的一樣。


  他抱著她,長著胡茬的粗糙下巴砥礪著她的臉頰。


  她覺得這個世界多麼美好啊,給了她最想要的東西――


  她指著沒入她腳踝的水窪,露出一個迷濛的笑容,對蔣越說:「你看,一條光河。」


  就在水泥混土的數米地下,有一條裂縫,星星揉碎在裡面,凝聚成一條光帶一樣的底下暗河,住著無數發光的奇妙生物,河水朝著不知名的地方緩緩流淌。


  她兩腳踩入,踏碎了一池星光。


  那些生物從她腳下穿梭游過:「我要……我必須得……跟著他們一起去。」


  蔣越一把拉住她的手,一再隱忍:「我送你。」


  易周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汽車如圖誤入異世界的小獸,在暴風雨中艱難而無望前行。


  馮三給蔣越打電話,蔣越開著車摁了接聽,馮三焦急道:「越哥!易周吸毒發瘋,你怎麼也跟著她瘋!這天有颱風登陸,出去很危險!」


  蔣越說:「我們早上就回去。」


  「越哥!」馮三還要說話,電話滴一聲斷線了。


  車開到即將要上山的路口,地方偏僻,施工未成的佛塔環圍成一個小小的封閉島礁,手腳架像巨大生物的身體骨架,牙尖嘴利地反射著森然的冷光。


  石礦開採場蓋著蔚藍色的防雨布,底下是炸石塊用的炸藥桶。


  森然的古木如魔鬼挺立,捍衛著他們的領地。


  易周說:「你看那,那些鬼都是地獄的番犬,它們守著的後面有城堡,裡面住著沒有頭沒有胳膊沒有臉的人,他們在街上走,那條河就從他們頭頂上飄過去。」


  蔣越說:「那不是,那是佛塔在施工,後面是圈起來的工地,裡面什麼也沒有。」


  易周:「他們在說話,你聽……好像是……放一把硫磺把整個城鎮都炸掉……然後他們都可以出去了……」


  蔣越狠咬著牙:「外面在下雨,那是雨聲,沒有什麼大鬼小鬼和你聊天!」


  易周把臉貼到窗玻璃上,神情認真又專註,蔣越的車偏離了光河的軌道。


  她突然拚命拍打著車門:「放我下去!放我下去,他們在那兒!」


  「你看,他們把炸藥拖出來了!那些東西在海面飄著!」


  「不能!不能讓他們出來!」


  暴雨猛烈沖刷著山間石土,卷著枯枝碎石劈頭砸著車體,蔣越控制方向盤就要費極大力氣。


  呼一下,易周推開了車門,一頭栽出車外。


  「易周!」


  蔣越推車門,狂風逆著從上往下,抵抗著蔣越推門的力氣,他推了幾次,一腳踹開。


  易周在烈烈風暴里,拚命往上爬。


  「他們要開始祭祀了,他們在跳舞,兩個孩子被綁在祭台上,底下全是血,全是火光――全是炸藥――」


  一聲巨雷驟然炸裂――「轟隆隆」!

  四周在雷光里恍如白晝,因雨水而增幅的白光照射在千年古林的每一處,愈發慘白一片。


  易周發出猶如受驚的小獸一樣全無神智的尖叫。


  蔣越死死抓住她的胳膊,近乎咆哮:「那是打雷!」


  易周被他抓在手裡,只覺得愈發恐慌,她拚命掙扎著:「他們要出來了,我進不去了……」


  蔣越鬆開手。


  易周掙脫了束縛,她朝著山上拚命跑。


  她身上濕透的白色衣裙被猛烈的山風吹鼓而蕩漾起來。


  也恍若在發光。


  蔣越跟在易周後面,她跑一步,摔一下,蔣越不去扶她,漠然看著她自己爬起來,滾一身泥水,接著無知無覺往上跑。


  被狂風吹的七倒八歪的古木交疊,好像圍攏成一條深邃的通道,通道里全然是黑暗的,只遠遠的有朦朧的豁口。


  樹木都是活的,他們在呼吸,呼出的氣體有草木的清香,在樹枝間霧氣一般瀰漫遊走,絲絲纏繞。


  它們想留住她,可是她還是逃到了通道盡頭。


  山頂是平地,採石場外架著一圈電網。


  她踩著網格往上爬。


  蔣越抓著她的手把她扯下來,忍無可忍:「你想死是不是!」


  易周雙手抱緊身體,抗拒蔣越的碰觸,她說:「他們都在,我也得去……不去的話……」


  吊塔上的探照燈陰慘慘的光線筆直地掃射過來,變成巨大的切割機,所到之處割裂了時空,沒有固定形狀的流體生物從裂縫裡爬出來。


  「轟隆隆」。


  雷鳴電閃。


  易周的尖叫聲倉皇而無力。


  蔣越掐著她的脖子:「你裝什麼裝!裝給誰看!你他媽不就是想死嗎?!我現在就成全你!」


  他的瞳仁漆黑,比子夜還要深邃,但是裡面的光卻要灼傷人似的亮――


  易周緊鎖著眉頭,玻璃一樣的淺色瞳仁產生波動,彷彿一剎那間活了過來,靈魂回到軀殼,絕望,不安,痛苦,悲傷,通通滿溢而出。


  她冰涼的手指搭在蔣越鐵一樣的腕子上,烏髮一縷一縷黏在蒼白的臉上,凍的烏青的嘴唇咬碎出血。


  「殺了我。」


  她聲音嗚咽:「蔣越,殺了我」


  蔣越的手指漸漸鎖緊,易周感覺到,他指頭的骨節,有力地抵著喉頭。


  系著靈魂的尾巴,一同被他攥在手裡。


  再用一點力。


  煙消雲散。


  「你從來不知道,你是多麼殘忍的一個人。」


  蔣越聲音喑啞,如同泣血。


  手勁一松,易周跌坐在長滿茂草的泥地里,她嘔出一口血沫子,掙扎著抓著蔣越的衣服站起來,閉著眼睛仰頭去尋找蔣越的嘴唇。


  咬下去。


  天際的雷光恰恰在頭頂綻放,耀眼到把一起都照的透亮。身體早就凍得麻痹而沒有知覺,尖利的鐵絲網戳進了互相撕咬的兩人的衣服,扎進皮肉,血跡透了銹鐵,很快被雨水沖刷乾淨。


  明明什麼聲音都有,風聲,雨聲,泥土裡小蟲瀕死的慘叫,可是她就是能聽見他在耳側的呼吸聲。


  沉重的,偶爾變得急促。


  那麼清晰。


  活著比死亡更要來得沉重。


  千倍萬倍。


  蔣越撥開擋在她眼前的碎發,舔掉她嘴唇的血沫。


  「你死,我不陪你,只要你還喘一口氣,在這世界上,不管你走到哪,我都守著你。」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要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易周的指甲深深嵌入他背後肌理,整個人糾纏在他身上,男人的手臂緊緊勒著她,她就要融進男人血液骨頭裡。


  她怎麼捨得放手。


  怎麼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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