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煢影寥落山海間(三)
男子之所以會信了覃滄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但凡逃難的,哪怕穿的是破衣爛衫,也多多少少背著幾包袱家當,而覃滄月,看起來穿著華貴,手裏卻連一個包袱行囊都沒有。若有家人陪同,怎麽也不可能讓一個麵色蒼白,明顯看起來有疾在身的年輕女子獨自一人在這荒郊野嶺打盹。
??男子想通此節,心知好事必成,也不急於一時三刻,便收起滿麵的猥瑣,換上一副坦蕩君子的神態,輕輕攙扶覃滄月起身,往流民密集處慢慢走去。
??覃滄月表麵做出感激的微笑,指甲卻在袖中緊張的掐進皮肉,心中考量著是要故技重施,再來一次趁亂金蟬脫殼,還是祈望找到聶公子喊聶公子救自己?
??“美人兒,你怎麽抖這麽厲害?”男子摻著覃滄月手臂問道。
??覃滄月微微一笑,故作掩飾道:“公子放心,我真的沒有病,我沒得過瘧疾,沒有。”
??“什麽?”那男子一驚放開覃滄月,慌忙的退後幾步,在衣擺上狠勁擦著手:“你,你,你……”
??“公子聽我說。”覃滄月見他害怕了,趁熱打鐵湊上前,可憐巴巴又無限真誠道:“是府中主母她嫉妒我,陷害我,說我得了瘧疾,害夫君不敢見我,把我趕出來了,公子您要相信我,我真的沒有瘧疾……”
??十幾年前,瘧疾席卷夙嶽全國,死傷無數,十室九悲,相信每一個夙嶽人都忘不了瘧疾蔓延那兩年多的黑暗與可怖。
??此處離流民圍觀熱鬧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所以覃滄月的話也就隻有覃滄月和那男子聽見,那男子哪還敢有半點色心,早嚇得屁滾尿流往他的馬車奔去。
??覃滄月則迅速的鑽進圍觀人群,悄悄盯著那輛馬車走遠了,才放下心來。
??經過這番驚嚇,覃滄月是不敢一個人待在空曠處了,隻好混在圍觀熱鬧的流民之中雖然她對看熱鬧沒什麽興趣,但從流民們興高采烈的議論中還是了解了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是枬陽郡守的夫人鄢雲新婚之夜私自逃跑,嫁給了清溪城鴻記米鋪的大公子鴻雁書做妾室。枬陽郡守的義弟追過來,想把鄢雲姑娘帶回去,鄢雲姑娘不同意,還命令夫家打手在清溪城當街將枬陽郡守的義弟打成重傷。
??今日冤家路窄,清溪城被與二皇子反目的犛蘇人攻占,大開殺戒,鴻家不得不棄了偌大家業加入逃難隊伍中,誰承想又遇到了那個枬陽郡守的義弟,一言不合便打起來了。
??“這麽說來,那枬陽郡守的義弟不就是聶如海聶公子嗎?”覃滄月反應過來,拚命撥開圍觀人群擠進去。
??隻見人群圍著的巨大圓圈中,一襲精繡華美素衫,身形頎長的聶如海正一臉戾氣的瞪視著被他打的滿地滾的鴻家人,惡狠狠,卻也難掩悅耳音色的喝問:“我再問一遍,鄢雲姑娘在哪?”
??鴻雁書倒在地上呻吟著罵:“不是跟你說了,那賤人使詐,居然想謀害我全家,她死有餘辜。”
??“你把她怎麽了?”聶如海暴跳如雷,還留有幾絲上次打鬥的暗青傷痕的白淨俊美麵龐因憤怒而有些猙獰扭曲,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上前惡狠狠的揪著鴻雁書的衣領將他提起來,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嚇得鴻雁書身體篩糠似的抖著。
??“她,她,她是自己喝下毒酒的,與我無關,與我無關啊!”鴻雁書牙齒打架,口齒不清的辯解道。
??“她現在在哪?”聶如海手中更加使力,絞著鴻雁書衣領,鴻雁書臉已經呈豬肝色,憋的直吐舌頭:“在,在清溪城鴻家老宅……”
??鴻雁書話沒說完,便被聶如海一腳踹在下腹部,倒著飛了出去,狠狠砸在馬車邊緣,結實古樸的馬車發出一聲不甘的低吼,連著受驚嘶吼的馬匹一起翻倒在地。
??此時的聶如海,已腳步淩空,越過圍觀人群,匆匆往清溪城方向趕去。
??覃滄月望著他背影消失在人群背後,踟躕了一會兒,便跟著漸漸散開的流民們一起慢慢向硤州方向走去。
??覃滄月雖是男子裝扮,但在一群苦難流民中,還是顯得過分華貴出挑,她盡可能拉低風帽,混在流民中低頭趕路。
??她沒有帶太多幹糧,隻有一個隨身的精致水壺,喝完了就在路邊抓些積雪塞進去,待融化了再喝。實在餓的不行了,就拿身上飾物向看起來敦厚一些的流民換些食物,比如幹的咬不動的烙餅,又鹹又硬的肉幹,甚至有純用黑乎乎的鹹醬做的窩窩頭。晚上就和流民們擠在避風的山坳岩石角落休息。
??她雖冷宮裏長大,吃穿用度相較於其他皇子公主清苦簡陋,但也從沒受過這樣的苦楚。相對於精神,首先支撐不住的還是這副柔弱的身子骨。
??短短十幾個日夜,她已經瘦的脫了相,不時低低的咳嗽著。腳上磨出不知道多少血泡。
??她想哭,摸了摸眼角,卻沒有淚。
??她笑了。
??前望無通路,後顧亦深淵。
??身邊的那些流民,從小到大過得不都是這麽清苦的日子,可他們即便在逃難的路上,也偶爾有說有笑,對前景充滿了希望。活著,也許就已經是很美好了。
??今夕月明如晝。
??已經走到山道盡頭,明日就可步入官道。
??覃滄月回望來時蜿蜒山道,蒼鬆勁柏頂著皚皚積雪延綿向遠方,在月輝下參差錯落似一副靜謐的水墨。
??覃滄月深吸一口沁涼的空氣,覺得如果就在這山林間住下也不錯,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遠離喧囂戰火,靜默的了此殘生。
??覃滄月用力撕著手中一塊鹹肉幹,漸漸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慢慢咀嚼著,心頭歎息:“就我這弱不禁風的小體格,留在山林裏,怕是就像給野獸們準備的一頓還不夠吃飽的美餐吧!”
??一路上她走的實在是太慢,送走了一輪又一輪和她同路的流民,又幾日後,覃滄月也終於走進了硤州城。
??今日豔陽普照,天氣有了轉暖的征兆。
??覃滄月被日光晃的有點頭暈眼花,多半還是因為餓的。她擇了近處河邊的石階坐下休息,洗把臉。
??她喝了幾口冰冷的河水,感覺舒服了些,便雙臂抱著膝頭,將腦袋枕在手臂上休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隻有這個藍狐皮鬥篷了。她尋思,若天氣暖和起來,能不能拿這鬥篷換些錢,換身衣服。現在還不行,她沒有地方去,得露宿街頭,沒有這鬥篷,她怕是一夜就得被凍死。
??睡夢中,她似聽到一陣嚶嚶嚶的哭泣聲,聲音極低,斷斷續續,聽得出是個年輕女子。
??覃滄月強打精神,掀開沉重的眼皮,四處打量。尋著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青黑的石碣後蹲著一個纖弱的身影,她衣衫看起來極其單薄卻華美豔麗,背脊一聳一聳的正在低泣。是個年輕女子。
??覃滄月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關切的問:“姑娘何事在此哭泣?不知,可否告知在下?”
??女子抬起頭看向覃滄月,發現是個極其蒼白瘦弱,雖風塵仆仆卻難掩絕世美貌,又隱隱透出幾分堅毅的姑娘,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掛滿淚痕的桃花麵微微一笑低聲道:“姑娘是逃難來的硤州吧?我是這旁邊畫舫上的歌伎蘇菁菁,因為戰亂四起,流民雲集,導致我們生意不景氣,我又太久沒有新曲,更沒有恩客肯打賞,所以,鄔瑪瑪說,我再掙不到銀子,就讓我去接客。”
??“接客?”覃滄月有些茫然。
??女子潸然:“我和我弟弟相依為命,上個月,我弟弟當學徒的商行關閉,老板舉家搬遷去了南方,本來他在商行賬房當學徒還有三餐飽飯的,現在一下子全落我一個人肩頭,我再掙不到錢,他就要被餓死了,嗚嗚……”
??“那,接客很難嗎?”覃滄月問道。
??女子一怔,盯著覃滄月好一會兒,忽然破涕為笑:“看你裝扮,定然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吧?這市井行話,不懂也好。”
??覃滄月看她神態,隱約感覺出點什麽,也不再追問,輕咳了一下道:“我是初來乍到,姐姐別見笑。可否請問姐姐,這硤州城中,女子適合做點什麽營生養活自己呀?”
??“嗯,那要看你會些什麽。”蘇菁菁想了想:“不過最近湧進城的流民多,城中大戶能遷走的都遷走了,也沒什麽用人的商戶。”
??“琴棋書畫我都會點,也會寫詩詞歌賦。”覃滄月心虛的思索著自己特長,喃喃道。
??蘇菁菁搖了搖頭:“姑娘這般模樣氣質,去不得風月場,很危險的。”
??“風月場……”覃滄月在心裏品咂著這個詞,總覺得應該不是什麽好詞,便錯開話題問:“那城中大戶都是遷去哪呢?現在還有哪是太平的嗎?”
??“哎!”蘇菁菁歎氣道:“哪能有太平的地方,還不是各自去投奔有關係,有親戚的反王。各奔前程唄。反正,我覺得,福禍難料。”蘇菁菁若有所思的補充一句,撇撇嘴:“戲本裏常說亂世出英雄,人人愛慕英雄,可誰想過,亂世裏的英雄是多少平民百姓的血淚造就出來的。”
??見一旁的覃滄月陷入沉思,蘇菁菁又道:“姑娘今後有何打算?”
??覃滄月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在石碣上,單手支頤,遙望天邊蒼狗:“不知道啊!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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