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自傳二
“王爺莫怪,安兒一向喜歡背書,今見王爺在此,鬧著要過來瞧瞧。唐突之處,王爺莫要怪罪。”沈瑤拍了拍女童的腦袋,給父王施禮拜道。
“嗬嗬,有意思的小家夥,這孩子若是男孩,前途不可限量。”父王的怒氣被這女童一席話給說的消了不少,對女童也忍不住讚道。
“叔叔此話差矣。便是女子,也有謝道韞,也有名士,也有巾幗不讓須眉。安兒定不會因女子之身而妄自菲薄。”女童反駁父王的話道。
“嗬嗬,好好好,是本王說錯了話,你定然會與謝道韞一樣,日後自有一番成就。本王今日看在你的麵子上,就不追究這逆子的過錯了。皓兒,把你弟弟帶回府,待他傷好後,抄《孔子家語》百遍。”父王見女童反駁,讚賞的看向她,這番誌氣可是不弱。
“今日安兒唐突,改日定向王爺告罪。我這便帶她回府了,王爺告辭。”沈瑤見事情結束,便帶著女童離開了。臨走時,那女童看向很是狼狽的我,眼眸彎彎,輕笑起來,那彎彎的眸子裏像含了星星一樣,竟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胸口被抓了一下。
我讓季川打聽過,那女童是木珅和沈瑤的長女,沈相的外孫女,名喚木清安,自幼受教於沈相。難怪,有那樣的氣度和學識。自那時起,我就總會有意無意的留意關於她的消息。雖然不多,但我樂此不疲。
關鵬帶著關雪兒,當著靖安軍數名將領的麵兒,再次請父王詢問我是否有意,關雪兒知身份不同,甘願為妾室,隻要我點頭。可我怎麽會同意。武賢王府謝氏一脈,非四十而無子,少有納妾一說。何況,我心裏想著的,是那個一眸一笑都動人的清麗身影。
怎知沒過幾日,關雪兒便自戕而亡。因為這事兒,父王還將我關了起來,狠狠的責罰了。我知父王並未怪罪於我,隻他總要給關鵬個交代。對此我除了遺憾,也並未覺得自己有何過錯。
上元節,城中有燈會。我本不欲出門,季川卻聽說沈三會帶著木姑娘等人去看燈會。我便也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長高了許多的身影。
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幹什麽,隻想更多的了解她,跟著她,看她都會做些什麽,說些什麽。她在許願池放了燈,我一時興起,也在她的燈旁放了一盞。
沒兩年,北域紫陽聯軍進犯東平,父王和大哥領兵出征,臨行前,父王進了一趟宮,卻未見到已病了幾日的皇帝。父王讓我好好守住王府,好好的長大成人繼承遺誌。那時我不知,這竟是父王的遺命。
大哥在衛城被困,父王被刺殺的消息傳來,我心中震驚,還感到難以置信。我帶了王府的五百親兵,又帶了五百暗衛,連夜趕往衛城。
阿玨聽說後,不顧自身武藝暴露的危險,同我一起前往。那一刻,我才知兄弟兩個字的意義。
後來,便是眾所周知的,我經過一場大夢一般,醒來後,一切都變了。
醒來的那日,已經傍晚,屋子有些昏暗。好像睡了很久,整個人有些昏昏沉沉。我的右眼,什麽也看不見,左手手指,也有些不靈便。
“季川……”許是沉睡久了,嗓音有些幹啞,撕裂一般的疼痛。
“王爺,您醒啦?少將軍,王爺醒了!”外麵傳來季川略有些激動的聲音。
季川推門進來後,單膝跪倒在床邊。
“發生了什麽,與我說說說。”我平靜的道。
季川便把我昏迷這段時間的事兒都說予我聽。從我和大哥中毒受傷,到先帝駕崩,端木籌登基,靖安軍將領被抓數人,關鵬叛變,靖安軍損失慘重。端木籌本不欲讓我承襲父王爵位,又怕發生兵變,允了我承爵。而我中毒已深,一目失明,毒素難清。大哥謝皓雙腿筋脈寸斷,再難行走。
聽到這些,一時難以承受,我便又暈了過去。
後來的十年中,我便一直沉浸在一種情緒裏,那是一種想要了結,又不得不隱忍、想要破釜沉舟複仇又有那麽多性命握在手裏,想要不顧一切又被父王的遺命死死的壓著。這些情緒幾度讓我險些走火入魔,險些丟了我自己。
好在,天不絕人,阿玨和無涯一直陪在我身邊。他們幫我擔起了責任,幫我處理諸事,陪我飲酒,陪我滋養仇恨。
雖然幾度處於危險邊緣,磨去了曾經的棱角,從過剛變百忍,最終終於迎來了轉機。
轉機便是,端木籌聽信讒言,以木清安為不幸之人將其賜婚於我。我並不介意他打算打壓我的心思,反倒有些感激他此舉,心裏也忍不住竊喜。
這十多年來,我一直有留意木清安的境況,偷偷的,不敢讓人知。王府出事醒來後,我更不敢提起她,如今的我,那種自慚形穢,每每想起她,心裏便有無數的恨和怨被滋養。
木珅是先帝器重的臣子,年紀輕輕便坐上了戶部尚書之位,且一心為民。我沒想過他會主動找上我,幫我查探靖安軍眷屬的下落。這件事,我並不想連累他,但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那時甚至天真的以為,端木籌即便打壓先帝舊臣,也不會自斷臂膀,不顧民生社稷。
木珅傳信給我,在振災查訪的途中,他得到了關於先帝遺詔和靖安軍眷屬的消息。我知事情重大,帶著季川親自相迎,趕到時卻還是晚了一步。
木夫人,也就是木清安的娘親沈瑤,將一枚玉佩給我,將一雙兒女托付與我。本來這場悲劇,便因我而起,我難辭其咎。我不敢將他們帶回京城,便隻得安葬在這高山上,望向京城的方向,立了無字碑。
木珅和沈瑤意外過世之後,我抹去了一切痕跡,不敢讓人知道我們曾有過聯絡,尤其不敢讓木清安知道。但又忍不住暗中留意她的一切消息。
那段時間,我過得尤其忙碌。一麵要應對端木籌的出招和越池的各種手段,一麵忍不住花了心思在木清安身上。便是她對這一切一無所知,我也難以自持。
聽說她在木珅和沈瑤的靈堂前跪了三日夜,差點兒沒了性命,我心中難以抑製的自責和心疼。若是她因此有個三長兩短,我當要如何。我便再忍不得吧。
木清安的二叔和祖母,對她不好,這件事兒季川說與我,我隻感覺無力又心疼,想要幫她,又不知能以什麽立場去幫她,想保護她,又自身難保。他們幾次三番的要把木清安許給那些人家,我,沈家,還有不明身份的人,都會從中作梗給破壞掉。
那段時間,我知道我的心裏有些扭曲,但我難以抑製。我沒有立場去破壞她的婚事,也沒有立場去替她做決定。可是想到她會嫁給那些人,這些年修煉的隱忍功夫便都丟在了腦後,忍不住出手。
其實這些年裏,我一共見過她不超一手之數,可就是難以自持,忍不住想去知道她的所有事。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隻知道,我想讓她過的更好。
那日她以沈之安之名,來王府與我商議,我並未懷疑她的身份。但她臨走時回眸一笑,讓我想起了少年時當街她的那一笑,與如今如出一轍。後來阿玨說,果然是她,我心裏,難以抑製的喜悅。那時我才明白,我百般破壞她的姻緣,與其說的冠冕堂皇是為她好,不如說,是我不願她嫁與別人。
那時我便暗暗發誓,隻要我尚在一日,便定要待她好,若我敗了,也定要她全身而退。
隻人生在世,許多事情難以計算,縱我百般籌謀,也有所失。幾次三番差點兒失去她,我已難在承受。便是我再愚鈍,也知了,這天下江山,若不能與她共享,我又要來何用。
王府出事以來,我一直隱忍不發,隻為報仇。可賜婚以後,見她的良善,見她的柔情,我願意為她守護這天下山川,她要的太平人間,我願意傾力送上。
好在,我有她,有大哥謝皓,有阿玨,有無涯,有諸葛叔叔,有數十萬以命相交的靖安軍。
後來,在關鵬死去的那一刻,我也放下了往昔,放下了仇恨,放下了王府因他而至的劫難。我也為他而感到悲哀,想不到,一個陰謀,竟然讓數十萬將士含冤而死,讓我們無數人的命運隨之改變。
我曾暗暗抱怨蒼天不公,曾暗恨皇家無情,曾隻剩下複仇的念頭。也曾經恨自己給不了木清安安穩,給不了她盛世桃源,甚至還要讓本性良善的她直麵戰場的殘酷。不管是越池還是祁玉景,都能比我給她的更多,可是她選擇了我,我隻能傾我所有,終我一生,完成她太平盛世的心願。
幾經生死,幾番波折,終於,可以給她她要的一切。也終於,一切塵埃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