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 9
天空灰暗,下著雨。我在森川南風街道奔跑,幾個人在後麵追趕著。雨水淋濕了我的頭發和衣服,但是我一刻也不敢停下來。感覺他們越來越近了,我拐進一條小巷,躲在停在路邊的一輛小汽車車底下。他們在周圍徘徊。
“這種人怎麽還活著?”其中一個人說。
“我們早該清理垃圾。”另一個人說。
“別擔心,他死定了。”又一個人說。
“嘿,他在車底下呢。”一雙眼睛在盯著我。
我一個翻滾從車底出來,再次拚命奔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仍然沒有甩掉他們,情急之下,我跨越一處護欄,跳進了火車軌道上麵。沿著軌道繼續走,我進入了隧道。隧道是直的,很長,沒有燈光,遠遠的看到另一頭的隧道口。
“抓住他。”
“別讓他跑了。”
“他跑不了。”
聲音從後麵傳過來。我沒有猶豫,繼續往前跑,跟著麵前那一絲微弱的光。快要走出隧道時,鐵軌開始震動,火車正從後麵開過來。我惶恐地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去,火車已經在麵前,瞬間撞到我身體上。等我緩過神來,我才知道那不是火車,而是一群蝙蝠,它們像一陣突然卷起的大風從身上刮過去。當所有蝙蝠都飛走時,一個人出現在我麵前,他左手環繞我的脖子把我鉤進他懷裏,右手迅速往前一推。我胸口產生一股鈍痛,用手去摸時,滿是粘稠的血液。
“去死吧,垃圾。”他發出猙獰的笑聲。成群的蝙蝠從隧道口飛回來,淹沒了一切。
我四周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到。突然,一束聚光燈投射在我身上,麵前是一大片觀眾,我則站在舞台中央。手腳和身體變成了一節節形狀相當的木棒,我儼然成了一個木偶。無數根線牽引著我,使我在舞台上跳動起來。表演之後,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聚光燈被關上,帷幕緩緩降下。線扯著我來到幕後,拉高,對準底下一個大紙箱。哢擦,一把剪刀剪斷了線,我掉了下去。紙箱裝了一箱木偶,有男人,女人。他們對我的到來七言八語。
“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壓在我頭上。”
“主人居然把我跟這種蠢貨收藏在一起。”
“就是,蠢貨就該呆在蠢貨的世界。”
“把他壓到最底下。”
“對,最底下。”
周圍的木偶開始動起來,一層一層把我覆蓋。重又陷入黑暗。
我感覺自己正在往下墜,進入深淵。突然什麽擋住了我,是一張蜘蛛網,我被黏在一張碩大的蜘蛛網上。一隻比我還大的蜘蛛從邊上過來,往我身上吐絲。那些絲線纏著我,使我渾身冰冷。等我完全不能動的時候,它針一樣的嘴巴插進我的胸膛,把我的身體一點點吸幹,直我變成一副木乃伊的模樣。事後它滿意地抽出嘴巴,把圍繞在我身邊的網絲逐一咬斷。我再次墜落,去往黑暗深處。
—
我醒過來時已經晚上7點,很久沒有這樣做噩夢,而且一連做了好幾個。我不知道這一切預示著什麽,隻是醒來的時候仍然心有餘悸,大腦也還處於昏昏沉沉狀態。我起身想去冰箱拿水喝,卻瞥見一隻貓懶洋洋地伏在冰箱上。我轉過臉,看到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你為什麽在這裏?”我不解地問。
“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那個人冷冷地回答道。
“你心中有許多疑問,是不是?”她問道。
“是又怎樣,你會告訴我嗎?”
“我是有這個打算。”
“好,那我問你,”我說,“你想要複活的那個人是誰,他叫什麽名字?”
“L。”
“L?英文字母表中的L?”
“是的。”
“你跟這家夥又是什麽關係?”
“我們之間有個約定。”
“你為什麽選擇我?”
“沒有為什麽,都是隨機的,你是我選中的第一百零一個人。”
“前麵那一百個人呢?”
“死了。”
“全部?”
“是的。”
“怎麽死的?”
“自殺。”
“為什麽?”
“噩夢,他們全都忍受不了噩夢的折磨,最終自殺。”
“這麽說我很快也會死,對嗎?”
“那完全由你自己決定。”
我從冰箱拿出水,抬頭喝了好幾口,緩緩道,“花月,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一切?”
“我不想看到你死。”花月淡淡回答道。
“可是,”我說,“就算我不死,L複活,他變成了我,我也就不存在了。”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
伏在冰箱上的貓嗖一聲竄了下來,跑到沙發那邊,依偎著花月。花月低下頭,用手輕輕撫摸貓的毛發。那隻貓眯著眼,看上去愜意得很。
—
花月走後,我進入浴室洗澡。水灑落在臉上,身體上,四周已彌漫開熱霧。人總是要死的。我低聲自語,不覺又歎了一口氣。當我從浴室裏麵出來,渾身舒鬆,大腦也不再昏昏沉沉了。我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百無聊賴地看起來。
電視裏播放一出肥皂劇,畫麵中一男一女麵對麵躺在床上,房間整潔而優雅。
“這一切到底有何意義?”男的問。
“如果我們彼此相愛,這一切就有意義。”女的回答。
“如果我們彼此相愛……”男的伸手撫摸女的臉,喃喃道。
不知為何,我又想起蘇茜,但她不可能有空出來,因為這個月開始她上夜班了。我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問她周末有沒有空。第二天她才答複我。之後一連好幾天,我都在期盼周末的心情中度過。好不容易,周末終於來了。周六的夜晚,蘇茜在街角等我,她穿一條時尚連衣裙,同時腰部束起顯出迷人線條,一頭長長的烏黑的頭發披在身後。長街兩邊大多是服裝店,也有手機專賣店,有些店門口擺著音響,高音播放歌曲。路邊也有賣燒烤的,麻辣燙之類,來往人潮湧動。但是這些似乎都不存在,我的眼中隻有她。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我說。
“其實我不想來,但念在你救過我,就來了。”
“這麽說你是在報恩。”我有些失望。
“不然呢。”她漫不經心地說。
隻是過了一會,她板著的臉忽然綻放出笑容。“跟你說著玩的,有人約我,我總是很開心的。”她說道。
眼前這個人真的讓我有些捉摸不透,我也沒想那麽多。畢竟當一個人孤獨久了,他總是想找個人陪陪的。
我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兜了一圈又一圈,也不覺得累。
“你想不想看電影?”我問道。
“好啊。”她也不拒絕。
電影長達三個小時,很多人在十二點半之前就離場了,到最後七號放映室裏就剩我倆在看了。“電影一點鍾才結束會不會太晚了。”我說。
“沒有關係的,”她扭頭微微一笑,“你會送我回家吧?”
“榮幸之至。”我回答道。
電影很長,有點悶,但有些片段拍得很精致。
走出放映室,外麵甬道窄而暗。曖昧的場景以及曖昧的燈光。我開始浮想聯翩,拉住她的手,把她推到牆上,淺吻她迷人的雙唇。她抹了唇膏,非常素雅的那種,散發光澤,有淡淡的薄荷香氣。
“你在想什麽?”她看到我發呆的神情。
“我在想你,你呢?”
“我在想你為什麽想我。”
“沒有為什麽,自然而然就想了。”
“真的?”
“嗯。”
“那你在想我什麽?”
“我在想你怎麽這麽可愛。”
“哪裏有?”蘇茜羞羞一笑。
—
夜靜如水。我們從金逸影城出來,已經淩晨一點。
“你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我問。
“好啊。”她又是幹脆地回答。
望月城廣場已經沒有什麽人,森川大道燈光通明,仍有車在來來往往。我們在廣場附近一家還沒打烊的小店吃麻辣燙。
“有時,我不知道生活到底是為何。”她一手托著下巴,望向玻璃門外麵冷清的街道。
“大概在工廠裏呆久了,”我點著煙吸了一口,“我們感覺命運在自己手裏,卻又並不在自己手裏。”
“是這樣吧。”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陷入沉默。
“嘿,你有沒有想過辭工後要做什麽?”她突然看著我煞有介事地問。
“想去旅行,去雲南麗江,去香格裏拉。”我說出我曾經想做的事情,“你呢,有什麽打算?”
“你猜。”
“女人嘛,一般除了結婚生孩子,我實在想不到別的。”
“那你還問我。”
“我隻是抱著一絲僥幸心理,以為你跟她們不一樣。”
“一樣不好嗎?”
“我說不清楚。”
“怎麽說不清楚?難道你不想結婚,不想有小孩嗎?”她語氣有些激動。
“說不清楚。”
“你這個人好奇怪。”蘇茜把筷子往桌麵一擱,站了起來,“我現在想回去了,一個人也沒有關係。”說完她就往門外走。
我一時想不明白她為什麽生氣,但還是匆匆埋了單跟著出去。
“我送你。”我拉著她的手。她甩開了。
“你到底怎麽了嘛?”我再次拉起她的手,把她推到牆上。
“我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見麵好了。”她低著頭。
“剛才還好好的,怎麽就……”我努力搜尋記憶的畫麵,卻始終沒有結果。。
“你以為隨便什麽人約我看電影我就去,隨便哪個男的陪我就能大夜晚的還呆在外麵……我……”她抬起頭,眼睛裏閃著淚光。
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忘記了我陰暗的一麵,也忘記了我自己。我情不自禁地俯身吻她,是這樣深情的接吻,和想象中那樣。一刹那我的世界裏仿佛打開了一扇大門,陽光帶著聲音呼啦呼啦地洶湧進來,穿越黑暗與寒冷,溫柔地覆蓋在一片漫無邊際的貧瘠的疆土上。陽光所過之處,萬物生長,蔥蔥鬱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