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 8
夜晚十一點半,我從恒宇網吧出來,攀越白色鐵柵欄,橫穿森川大道,到路對麵。南風街甚是冷清,街邊小吃攤檔全部撤離,久久看不到人影。我裹緊大衣,順著垃圾遍地的路麵往前走。百樂KTV外麵,長著一排整齊的梧桐樹,蘇茜站在樹影裏,路燈光穿越繁密的枝葉在她身上落下斑駁的痕跡。她穿一件有白色羊羔毛門襟的淺藍休閑棉衣外套,一條修身白棉褲;腳上是一雙酒紅厚底馬丁靴。臉上化了淡妝,是一副可愛的模樣;柔柔的長發一半披散在胸前。
“你在這等了很久嗎?”我問道。
“沒有呢,就幾分鍾。”蘇茜用水靈透徹的眼睛看著我,“朋友們還在裏麵玩,可是我想回去了。隻是深夜不敢一個人回家,剛好你又在附近。”
“沒關係,反正我在網吧也隻是玩遊戲,而且隻會越玩越空虛。”
“明知道空虛還去玩?”她有些疑惑。
“你不明白,遊戲本身有很大的吸引力。”我解釋道,“比如在嘉仕康,我隻是一名普工,可是在遊戲裏,我可以是一個國家的國王,掌握一個國家的命運。欲望在遊戲裏獲得了滿足。隻是遊戲畢竟是遊戲,人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中來。況且遊戲是一種虛擬體驗,沒有觸感,沒有溫暖。”
“你這麽說,我倒是可以理解。”
“真的?”
“嗯。”
街道上一片冷寂,隻有燈光和垃圾。我們沿著街道默默行走。
“你今天穿得真好看。”我坦然地說。
“真的嗎?”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
“嗯,我都忍不住想追你了。”
“你騙人!”
“我是說真的。”
“那你怎麽沒給我打電話?”
“因為……”我一時語塞,我當然不能告訴她我是個毒販。
“因為什麽?”
我突然意識到一種悲哀,深深的悲哀。
“因為,”我決定編一個謊話,“我常常夢到人跳樓,夢到車禍,夢到火山爆發,夢到地震,我總是夢到跟死亡相關的事情。算命的人跟我說,我天生容易招來禍害,會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
“你信嗎?”她一雙眼睛看著我。
“嗯。”
“我不信。”她笑了笑,“這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事情。”
啪的一聲悶響,街口外的森川大道上,一輛油車撞上一輛電動汽車,瞬間電動汽車燃燒了起來。兩名巡警剛好碰見,走了上去。那輛燃燒的車裏走出了一個火人,他在路邊呼嚎幾聲後就倒了下去。事發地點距離我們不到一百米。
“現在你信了吧。”我順水推舟地說道。
“這隻是巧合。”她雖然這麽說,可是氣氛卻變得跟之前完全不一樣。彼此的心情在那一刻變得沉重,再沒說一句話,就好像空間突然被抽成了真空一樣,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在蘇茜的住所樓下,我們道別。“你還會跟我聯係嗎?”她的眼睛在樓道的陰暗裏仍是那麽雪亮。
“會的。”我淡淡地說。然後她就轉身消失在樓道裏。
—
離開蘇茜的住所,我繼續在街上無所事事地遊蕩,最後又回到了恒宇網吧。一直呆到淩晨四點,看了一部電影《幻影車神》,時長2小時50分鍾。出了門口,走到街道外麵,陡然一股寒意襲來,使我不禁打了個冷顫。長街兩邊的店鋪均已關門,剩下廣告牌的燈飾在不厭其煩地發出光亮。一眼看去,路麵仍舊到處都是垃圾,廢棄的易拉罐,紅色塑料袋,煙頭各種,它們安然沉睡在冷冷燈光下。
在街道拐角,我看到一間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在那裏買了一桶杯麵和一包煙。就這樣,在淩晨四點十五分,我手捧衝了開水的杯麵繼續在冷清的街道上閑逛。天空是一片漆黑的藍,空氣中彌漫一層淡淡的霧。沿著森川大道一直走,偶遇三五個行人,大都神色匆匆,麵無表情。大概走了兩百米後,我翻越一道鐵欄杆,過到馬路對麵,然後走下一段窄長的斜坡,到達時代廣場。時代廣場很寬敞,幾乎有一個足球場大,隻是現在沒什麽人,因此顯得荒涼而又寂寥。我在一張掉漆的長椅上坐下,掀起泡麵的蓋子。腦海裏又浮現起蘇茜的臉。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是想不到的。我喃喃自語,心底泛起絲絲憂傷。一個流浪漢出現在廣場邊沿,他留著又長又髒的頭發,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破破爛爛的軍大衣,褲子當然也是破破爛爛的,而且寬鬆得出奇,他腳上那雙破布鞋也破了好幾個洞。現在他正一瘸一瘸地往這邊走過來,直走到我麵前。我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說,“Ben,你總算來了。”那流浪漢笑了笑,便也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你怎麽一眼認出我來的?”Ben不解地問,他本覺得自己的偽裝已經天衣無縫。
“你的眼神,還有臉型。”我回答道,“主要是眼神。”
“觀察力不錯。”Ben頗為讚賞地說。
“有煙麽?”他又問。
“有。”我從煙盒裏掏出一根,遞給他,幫他點著。
天空是一片陰鬱的藍,四周還飄著淡淡的霧。遠遠看去,荒涼又寂寥的時代廣場上就隻有兩個人,一個夜不歸家的失意青年和一名衣衫襤褸的流浪漢。
“貨帶了沒?”Ben說完,又深吸一口煙。
“嗯。”我解下腰包,扔給他。他便撿起來塞進那又破又舊的麻袋裏。
“你一直帶著它在這邊晃悠?”Ben不可置信的說。
“有何不可。”我捧起桶麵,喝了口熱湯。
“好,很好。”他仰著臉,頭靠椅背,雙眼看著天空,眼睛裏卻是茫茫一片。
“你戀愛了?”他斜著眼問道。
“沒有。”
“我看到你跟一個女孩在一起。”
“你是在監視我嗎?”
“別誤會,我是偶然碰見的。”Ben接著說,“那女孩不錯,長得蠻標致的。”
“這跟你無關吧。”
“我是在關心你。”
“關心?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什麽時候。”
“你後悔了?”Ben的語氣有些嚴肅,“你可知道,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
“我知道。”
彼此陷入沉默,而四周更是寂靜無聲。兩個人都默默地抽煙。
“阿南,你怕不怕死?”半響,Ben突然問道。
“不怕。”
“既然你連死都不怕,那還怕什麽?”
“我害怕找不到工作,害怕挨餓,害怕天黑了卻找不到睡覺的地方;我害怕別人的嘲笑和冷漠的目光,害怕被人呼來喝去卻又沒有能力反抗,害怕忍受屈辱;我害怕變成一個連自己都討厭的人。”
“但這些跟死想比,會更可怕嗎?”
“是的,毫無疑問。”
“好,很好。”Ben笑了笑,“隻要你不怕死,什麽都好。”說完他便從椅子上起來,伸了伸懶腰。“我走了,”他說道,“錢,過一段時間給你。”
“沒問題。”我說。
“嘿,你今天怎麽這副裝扮?”他要走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道。。
“當然是有原因的。”他轉過頭,眼神黯然,也沒多做解釋,隻是扔下一句“下回見”就徑直走了。走的時候還是一瘸一瘸。
我看著他離開廣場,又抽了兩根煙,跟著也離開了那裏。天空已有些泛白,街口站著好幾個滿臉稚氣的小孩在等校巴。我麵無表情的穿越長街,腳步匆匆。此刻我又困又累,實在太懷念住所那邊那張又柔軟又舒適的床,就算讓我一睡不醒也是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