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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 3

  曾經有個老人跟我說過這樣一則故事:

  有個患了精神病的男人,對什麽都感到絕望。


  那種絕望是深沉的,如夢魘一樣縈繞。


  這個男人仍然努力地想要離開那片絕望,想要回到那個他所渴望的世界。


  可是任何簡簡單單就能實現的願望在他那裏都變成了可望不可即的事情。


  在那片如森林浩蕩的絕望裏,他尋找著一個又一個深淵。一段時間之後,他崩潰了,此後,他對絕望的迷戀已經進入一種病態。


  某一天,他遇見一位神秘的隱居者,他向隱居者訴說他的無窮盡的痛苦與折磨。於是,隱居者用他的巫術把那個人變成一條沒有記憶和思想的蛇。他的痛苦馬上消失了。


  —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就想起這個故事,它隻言片語,內容空虛。它跟我的生活有什麽聯係,我陷入了絕望中嗎?由於胸口的傷,我請了一周假。此後我便處在無所事事之中,仿佛從枯燥的流水線上解脫出來反倒有些不習慣。


  廠區裏邊有個心理谘詢室,剛開始隻是個擺設,發生惡性連環跳樓事件之後,廠方才真正聘請了心理谘詢師。由於閑著沒事,傷口也愈合得差不多,我便去了那裏逛逛。因為還在上班時間,沒什麽人。我敲了敲門進去,發現所謂的心理谘詢師是一名年輕女子。她大概是廠裏某領導的妻子吧,又或者領導妻子的妹妹。這年代隻要有關係就好找工作。


  “嗨,有什麽能幫到你的嗎?”她彬彬有禮地問。


  “有啊。不然怎麽找你。”


  “什麽事?”


  “有人罵我性無能,你看我像嗎?”


  “對不起,我不是這方麵的醫生。”


  “不用專業醫生,你配合我證明一下就可以了。”


  “流氓!無賴!”


  “好吧,那是跟你開玩笑的。”我切入正題,“最近我總希望有些事情發生,比如地震,洪災,第四次世界大戰,可是一覺醒來,一切還是如往常一樣,什麽也沒有發生。這時我就會很失望。”


  “我猜你是精神空虛了。這種現象在工廠裏比較普遍,不必過多擔心。平時交些朋友,多參加些活動,你就會覺得好多了。”


  “你的建議很好。可是我的情況已經很嚴重,超出想象。我偶爾會出現幻聽,還有幻覺。”


  “你會懷疑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嗎?”


  “什麽意思?”


  “有些人,他們分不清現實世界和想象的世界。”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真實的夢。”


  “夢就是夢,再真實也隻是夢,而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怎麽描述,那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無法界定。關於世界的真實性,我確實懷疑這個世界是不真實的,這種想法很危險,但無法停止。它不斷導致許多瘋狂人物的出現。這些人生活在這個世界,瘋瘋癲癲,卻又有著完整的思維。


  —


  我又想起我在東莞茶山的時候,在一間模具廠,車間裏有數噸重的衝壓機器,日夜輪班,發出無休止的噪音。晚上下班之後,我常常在工廠外麵的一間便利店要一罐啤酒,然後坐在店外一張長板凳默默地喝。麵前是一條馬路,車來車往。路兩邊長有高大的柏樹。有時會有一個老人坐在我旁邊,他六十多歲,頭發花白,在工廠裏當清潔工。他神智有點不清醒,眼白渾濁,抽煙的時候給我遞上一根,然後開始絮叨幾十年前的往事。也許他得了遺忘症還是什麽,他跟我說的總是同一件事,重複一次兩次以至上百次。有時我並不覺得他在跟我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

  “我19歲的時候來了東莞,在長安那邊一間家具廠,”老人把煙叼在嘴裏,用打火機燃著,“那時可不容易啊,大貓小貓到處捉老鼠。”


  “大貓小貓?”剛開始我疑惑來著,後來知道他有老年癡呆什麽的也就不以為然了。


  “對啊,就大貓小貓。”老人呼出一口煙,臉上露出愜意的神情,“大貓有兩根胡子,小貓隻有一根。這是常識,看來你不知道。我跟你說,我在茶山呆的時間最長,在長安那邊就三年。從家具廠辭工後我改收破爛,一收就兩年,後來政府不讓收了。我就來了茶山,做過廚師,也做過保安……天空那些雲老是飄來飄去的,一陣風,就不知飄哪裏去了。”


  七月的夜清涼如水,暈黃的路燈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打落在腳邊。馬路上車不多,沒有車經過時就突然變得很安靜,能聽到風的聲音,還有十米遠處一群人圍著一張桌球台嬉笑的聲音。我仰頭繼續喝著啤酒,內心裏麵卻是空蕩蕩的。


  “人是不容易得到滿足的,你吞了一座大山,又想吃掉前麵一口水井。”老人話一直沒停,“我們這種普通工人就一輩子做奴隸的命,錢再多也隻能塞滿一雙鞋。你沒聽過那些領導訓話,他們的聲音就跟從獅子嘴巴吐出來似得。嘿,你,就是你,怎麽掃的地,那麽多垃圾你瞎了眼嗎。”


  “現實嘛,總會有多少不如意的地方。”我把喝空的酒瓶擱在地上,“你一把年紀了,怎麽不回老家養老去?”


  “兒子是跳舞的青蛙,女兒是飛翔的星星。”老人又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他的腦子時好時壞,“我躺在地上,找一片樹葉蓋著就好了。多暖和。就算在冬天也不怕。”


  —


  終於,我的思維脫離了軌道,穿越到另一個空間。高中時代。那時我理科學得特好,而文科比如語文、政治這些通常不及格。


  “顧湘南,這個題目你會嗎?老師剛剛在課堂上講解了一遍,可我還是不懂。”蘇思蘭轉過身把練習冊往我書桌上一擱。她水靈的眼睛有一種勾人心魄的力量。


  “這個嘛……簡單,得先在這裏做一條輔助線,然後……”我絮絮叨叨說了幾遍,終於讓她聽明白了。


  我英語特爛,有時我會問她。拿筆往她背上輕戳一下,她就轉過身來。有時她講解完了,我不懂也裝著很懂的樣子,“噢,就這麽簡單啊”,要麽就是“其實我會做的,故意考考你而已”。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對她的喜歡漸漸提升到迷戀的程度。她和班裏的幾個女生參加年級的排球比賽,我一場也沒有落下。她在球場上的動作,神情,就跟在教室裏寫作業的時候一樣優雅。許多年後我仍然常常想起那樣的畫麵,黃昏的球場,柔柔的和風,球場邊上高大安靜的梧桐樹,最後時刻,蘇思蘭縱身一躍,打了一記很完美的壓球,贏得比賽。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她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那笑容在餘暉的映襯下仿佛鍍上一層神秘的金麵紗。總之,那時候她就跟我看過的裏麵的女主角一樣令人心馳神往。

  高二分班,她自然而然在快班,我則在普通班。我們從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可是我仍時不時故意從她所在的班級經過,希望看上她一眼。在集體做課間操的時候,我也在搜尋她的身影。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我根本停止不了自己這種愚蠢的舉動。我隻是疑惑,全校那麽多的女生,為何我就對她如此難以釋懷。


  —


  轟一聲巨響,爆炸的聲音。馬路對麵是一片雜草叢生有待開發的荒地,荒地再過去是一間化工廠。似乎是化工廠發生爆炸。便利店的店員走出了門口,那群打桌球的人也都停了下來,看向馬路對麵的化工廠。


  “小夥子,青青的草不用多久也就枯萎。”老人對爆炸事件置若無聞,他用手搔了搔頭發接著說,“我年輕的時候可瘋狂來著……16歲的女孩,在那個廠裏麵做暑假工,美啊,大夥看著都說美,不可思議的美。那時我23歲,猴子還在馬戲團裏麵表演,大象剛剛出道。況且八月的荷花開了,嬌羞的月亮總要躲在烏雲背後。”


  “老頭,對麵化工廠爆炸了。你沒聽到聲音嗎?”我點著一根煙抽起來。


  “我讓螞蟻把我的棺材拉走,我在地下造一座皇宮。”老人病的不輕,繼續嘮叨,“16歲啊,多麽美好的年齡,她嫩嫩的臉仿佛輕輕一捏就要漏出水來。在工廠裏打包裝也挺累的,她呢,下了班就笑嘻嘻的,好像從來不知道憂愁是什麽感覺。後來我就整天想著她,吃飯的時候想,睡覺的時候也想,我就入了魔一樣。”


  “後來呢?”我問道。老人不瘋的時候,其實是個挺會講故事的人。


  “一朵花,美麗的綻放,卻不曾哀愁,哀愁可是頂好的肥料呢。”老人把煙頭往手背上戳,餘燼燙灼他得皮膚,“啊,那麽美麗的人兒。我就去表白,訴說我的心聲,可是被拒絕了。我怎麽也無法接受,怎麽可以這樣子呢?”


  “唉,你不說我大概也能猜到。”我抽出煙又點著一根。


  “我摸到了,她的手,她的臉,那麽潔白的胸脯,”老人神情忽明忽暗,跟真的入了魔一樣,“你披上魔鬼的衣裳,就獲得力量了。嗯,魔鬼。對,魔鬼。小倉庫,我們在小倉庫裏。嘻嘻,嘻嘻。我壓著,她就一動也動不了了。她動一下我就朝她臉上一巴掌,是那麽可愛的臉。我手上沾的全是淚水,那麽多。”


  後來我總算明白了,老人年輕時因強奸罪被判入獄,在牢房裏度過漫長的十年。


  —


  我又回想我的高中時代,想著自己曾經那麽喜歡的蘇思蘭。高二的時候,她開始和班上一名男生交往。那名男生叫狄森,父親做房地產生意,家景比較富裕。


  一次偶然,我在圖書館看到他們,隔著三排書架。狄森把她推到牆上,吻了她。

  “總有一天你會娶我的,是嗎?”


  “是的,我的小天使。我一天見不到你就會瘋掉,你不知道嗎?”


  我感覺自己站在偌大的舞台上,一束聚光燈照在我身上,而四周一片漆黑,全場觀眾齊齊朝我看過來。這到底算什麽,裏麵的悲劇角色?

  內心一點點注入黑暗的力量,我漸漸地開始控製不住我自己。終於有一天,我在她回家的路上等她,把她拉進一片草叢裏。一片茫茫遼闊的草叢,雜草長得比人還高。她想叫,我捂住她的嘴巴。她仍舊掙紮,我的手掌滑到她嘴角,她就狠命咬著,直到血液把她的嘴唇染得更紅。一段時間之後,她再沒有力氣了就停了下來。那是一個夏天,天空很高很藍,雪白的雲團一朵一朵隨意漂泊。午後的風從遠處那邊的大山撲過來,把草叢吹得颯颯作響。我的身體壓著她,一隻手還被她咬著。如果她對我說話,她會說什麽呢,大概是你為什麽要做這種愚蠢的事情這樣子。而我,怎麽做到這一步了呢,僅僅是因為喜歡嗎,可我又明明是在傷害她。她楚楚動人的臉,起伏的胸脯。我感覺自己被身體裏的一隻野獸控製著,不由自主。她定定看著我,眼淚從眼角流淌下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眼淚,不管學習還是體育競技,她總是自信滿滿,總是那樣露出自然的令人心動的笑容。而在她澄澈的眼睛裏,我看到了她小時候的影子,那時她還小,很怕事,經常屁顛屁顛跟在我後麵。有時經過別人家門口有狗叫,她就突然緊張的拉住我的胳膊。我怎麽突然想起這些事情來了呢,我現在又在做著什麽?大腦有些混亂,我開始迷茫。蘇思蘭趁機推開我,朝我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後鑽出了草叢。我失神地躺在那裏,直直看著藍藍的天,藍藍的天。直到天黑。我感覺在那短短的時間裏,仿佛標誌著一個時代的過去。我與蘇思蘭徹徹底底的結束了,即便是簡單的友誼也已經沒有可能。


  事件過後的幾天裏,我開始曠課,在四周圍閑逛。有時睡在網吧裏,有時在垃圾堆旁邊,有時一覺醒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某天晚上我從網吧出來,外麵下著雨,我淋著雨慢悠悠地走。幾個人開著摩托從前麵過來,是狄森和我不認識的人。他們圍著我,然後跟我打起來。我被打倒在地上,他們的腳往我身上踢,直到我再也爬不起來。狄森半蹲下來,托起我的額頭,用匕首在我眼睛底下刮了一刀。“你要是敢再碰一下蘇思蘭,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來。”狄森說完隨後離開。


  全身都在疼痛,身體動不了。雨仍在下,淅淅瀝瀝的雨。我開始失去知覺……


  —


  “我該走了,跟你聊天很開心。”老人站起來,走時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輕人,你要學會在墳墓裏麵跳舞。那可是一門藝術。”。


  我回頭看了看他的背影,有時弄不清楚他是真瘋還是在裝瘋。遠處化工廠那邊,消防車正在撲火。明天新聞出來,就能知道火災多嚴重,死了多少人吧。我這樣想著,背後靠著桌麵,頭抬起看向樹葉,等風吹過來。


  這是一個多麽無趣的世界,我所經曆的又是多麽無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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