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 2
曾經的許多許多會慢慢的忘記,不再是原來的麵貌,那又如何。也許正如伍爾芙所說,生命的內核一片空蕩蕩的。什麽事才是有意義?也許意義本身就是一個騙局呢。隻是活著,活著就會有人生,是這樣吧。你相信命運嗎,不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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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仕康森川工廠大概有七萬員工,我作為一名普工在最底層。經過三天的培訓課程之後,我被分配在C03-3F車間,做的是流水線前段一個測試的工站,主要測試手機按鍵效果。步驟很簡單,隻需把機台塞進機器裏,等待反應,屏幕上顯示PASS則可以流線,顯示FAIL則表示不合格。這是三歲小孩都會做的事情,用不上一丁點的智商。
在森川,大部分工廠都有白班和夜班,嘉仕康也不例外。我第一個月上白班,所住宿舍在廠區外麵,距離廠區大約有二十分鍾的步程。白天上班的人分三批,分別是七、八、九點,我上的是七點鍾的班,早上六點必須起床。白天我在在廠區的無塵車間裏呆十個小時,晚上下班吃完飯回來已差不多八點,洗澡睡覺之前,我一般在宿舍區外邊的空地抽上幾根煙。空地邊上有一所超市,人們進進出出。剛來時我在裏麵買了竹席和棉被,還有拖鞋、洗發水等雜物。超市隔壁是平安銀行ATM,再過去是一家水果店,擺著蘋果、橘子、香蕉等各種水果。水果店對麵則是麵包店,星期天的早餐我常去那裏,買一個菠蘿包和一瓶乳酸飲品。在空地中央有一個自助借書亭,我喜歡看書,但從沒去那裏借書,主要是缺乏時間。穿過C1和C2宿舍樓,到C3那邊,有一所飯堂,旁邊還有個小型圖書館,書籍不算多但幹淨整潔,有時我會進去裏麵看看報刊雜誌。在C4幢一樓,有一健身房,裏麵有跑步機、仰臥板、啞鈴等器材。C4幢一樓還有一網吧,名為跨世紀。偶爾我也會去那裏上網,裏麵是禁煙的,但吸煙的人屢禁不止。
來到嘉仕康之後,我每天的生活便是上班下班,每周隻有一天休息時間。遇到產能爬坡,推行十三休一,也就是兩周隻休息一天。我開始不知不覺忘記許多事,而無聊和麻木仍在不斷困擾著我。我想起保羅高更,一名印象派畫家,他曾不惜一切地前往塔希提島作畫,僅僅是因為那裏保持著未經工業文明汙染的原始生活。縱觀現代社會,科技日新月異,人們的生活方式發生極大改變。然而科技在帶給人們便利的同時,也讓一部分人成為了奴隸。
有時候我看著從工廠門口進進出出的高檔小轎車,心中會油然而生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仿佛自己生不如人。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掉進一口巨大的枯井裏,驚慌失措,不斷尋找穩固的岩石攀爬,卻一次次摔落下來。井口圍著一圈人,當中有大人小孩,有男有女,但無一不戴著一副詭異的麵具。麵具上眼睛兩角往下彎,嘴巴大大的猶如一輪新月,猶如人類嘲笑的模樣。我仿佛在哪裏見到過這樣猙獰的笑容,但又記不起具體是在那裏。
後來我時不時會想起這個夢,很少有夢會在記憶中留下如此鮮明的痕跡,但是我卻能夠想起這個夢的每一個細節,甚至那張可惡的麵具笑臉嘴角的弧度。
由於呆在車間裏過長時間,我的大腦常常一片混沌或者空白。車間裏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對加班都充滿熱情,因為如果沒有班加,一個月的工資可憐得還不夠吃喝。當我向身穿藍色靜電服的幹部申請下一周早班時,那些人無不驚訝地看著我,仿佛我是來自遙遠的外星球。可是我覺得這樣生活會輕鬆些。
每天我都在鎖螺絲(因人員調整換了工站),在手機閃光燈上固定一個蓋板。車間有四個門,每天我進出南二門。門口通常有兩個保安,一男一女,身穿製服。每個人進出車間都需要經過安檢門,刷門卡,響出OK發音,屏幕上顯示廠牌頭像。員工進到車間裏麵還要再刷一次卡,這次是考勤,與薪酬直接掛鉤。車間裏有八九條流水線,我被分配在H03線。每條線又分前中後三段,每段都有一兩個幹部負責出勤和紀律。普通員工的靜電服是白色的,幹部的是藍色的,以此區別。
車間裏許多人沉迷福利彩票和六合彩,討論的內容八九不離開這些,大概想著一朝中獎了可以離開這鬼地方。
周末有一天時間休息,下班後我早早回到宿舍洗澡,去飯堂吃飯,又在空地上抽了兩根煙。晚上七點,天已經暗下來。出去走走吧。這樣想著,我扔掉煙頭,拂去身上的灰塵,離開了宿舍區。沿路燈光璀璨,人來人往,有著屬於周末的熱鬧。路邊許多小攤販,有賣手機配件的,衣服的,健身器材的,也有賣小吃的,各種小吃(烤魷魚、臭豆腐、麻辣燙等)。我一路往前走,到達南門天橋旁邊的望月城廣場。廣場有半個足球場大,四麵燈光明亮,有幾個小孩子在跑來跑去玩耍嬉戲。廣場一邊是一幢高大建築物,一二樓主要是服裝店,不時有年輕女孩進進出出,拎著大包小包說說笑笑。在二樓位置有一巨大屏幕,正播放著戰爭電視劇《亮劍》。我坐在木質長椅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廣場上嬉戲的小孩,看著大屏幕,看著漆黑的夜空,突然想起許多事。
大概五歲的時候,我在鄉下路邊的候車亭,和爸爸媽媽還有奶奶在一起。待汽車開過來,奶奶緊緊摟住我,爸爸媽媽趁機上了汽車。我掙脫懷抱,跟著車子跑起來,但是距離越來越遠。我哭了,好像哭了一整天。“你爸爸媽媽要去城裏打工掙錢,不然怎麽養活你。”奶奶不斷安慰我,但完全沒用。這時一個小女孩走過來,遞上一根冰棒說,“給。”她長得很秀氣,眼神純真無暇。我接過冰棒後,她便一溜煙又回到她媽媽那邊,依偎著媽媽的大腿。她媽媽則看著我嫣然一笑。我頓時停止了哭泣。後來這個小女孩和我成了鄰居,她叫蘇思蘭。我們常常一起玩,在池塘邊吹泡泡,在無垠的田野上放風箏。她總是笑,好像從來沒有遇到過不開心的事情。一年後她跟隨父母搬家離開。再次相遇已經是高中的時候,我們都已經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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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進工廠兩周後,工廠實行調休,周五代替了周日,每周六至周四上班。我總是用手機調早上五點四十分的鬧鍾,每天鬧鍾響了我醒過來,我總要習慣性地按暫停再睡十分鍾,然後才起床。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堅持下來的,以前上學的時候我也不曾這麽早起來。早上洗涮完後,一般已經六點十分,外麵天空蒙蒙亮。我一路小跑下斜坡,常看到有背著書包在路口等校車的小學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發覺周圍的一切變得越來越不真實。我的生活,呼吸的空氣,街口的紅綠燈,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仿佛這些都與我無關,又像是浸沒在夢境裏,飄飄忽忽。
一個月之後我轉夜班,上班時間剛好顛倒。這意味著我要把白天當成黑夜,把黑夜當成白天。而在沉悶的車間裏,永遠是通明的燈光,根本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區別,隻有走進了廁所,看著烏黑的轟隆隆的抽風機那裏去,才能從縫隙裏分辨出白天與黑夜。剛開始我很不習慣,白天總是睡不好,體質逐日變差。我有時還會出現幻聽(仿佛有人在耳邊念咒語)。有一天下早班,大概淩晨四點多,我從廠區出來,感覺有人在跟蹤我。我扭頭過去,看到一個身穿黑衣的人,他的臉藏在帽兜裏,模糊不清。從身形看來其實像是女的。這樣的情況發生了好幾次。休息日晚上我照常在望月城閑坐,他出現在人群中,穿著同樣的外套,森然的目光不時朝向我。我走上去,想看清他得麵容,他卻突然消失了。等我回到長椅上坐下,我發現他站在建築物的樓頂,看上去像是想要跳下來。除了我似乎再沒人留意他,周圍一切如常。我在想要不要報警什麽的,他突然就跳了下來,但是在半空中就消失了。這段時間上夜班,精神有些恍惚,我猜想自己出現幻覺了。
上夜班這一個月,森川發生了許多事情。首先在森川大道上發生一起連環相撞交通事故,導致七人死傷;其次是在森川汽車站,一名情緒偏激男子持刀砍傷十幾人,當中有婦女和小孩;最後一個事件是森川嘉仕康一周內六人相繼跳樓自殺,引起新聞界廣泛關注。
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我心底時常發出這樣的呼喊,但從來沒有人能夠給我完整的答案。轉白班後第一天,我在樓下的吸煙區悶悶的抽了兩根煙,看看手機,又到了上班的時間。所有事故的痕跡隨著光陰的流逝再次變得模糊,人們也從最初的熱議變得平靜。唯一有所改變的是廠區裏的二樓以上的護欄紛紛安裝了鐵絲網,人們笑稱其防跳網(防止跳樓自殺)。此後,每次下班我把靜電服塞進鞋櫃,往護欄外邊看去,視線中便多了一層鐵絲網。久而久之,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是置身在一間巨大的監獄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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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4日晚,我從恒宇網吧出來,經過一條狹窄的小巷時,燈光明明滅滅。隨後,我聞到一股惡心的氣味,然後失去知覺。等我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在一間詭異的房間裏。房間四壁都是黑白相間的正方形方塊,沒有燈,牆壁上燃著蠟燭。麵前有個人坐在椅子上,視線模糊看不清楚。我想活動四肢,卻發現手和腳都被黑色鐵鏈牢牢纏住。還好眼前景物開始變得清晰,我看到坐在麵前的正是此前的黑衣人,一隻肥碩的貓懶洋洋地依偎在他腳邊。
“你終於醒來了。”他說著,離開椅子走過來,同時把帽兜摘下。那一幕使我震驚,黑衣人竟然是女的,並且有著傾國傾城的容貌。
“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告訴你也沒有用。不過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告訴你也無妨,我叫花月。”
“我不曾記得我認識你。”
“你的確不認識我,”花月微微一笑,笑容猶如蕩開的花粉帶著使人迷醉的危險。
我一定是在做夢,最近精神不穩定。
“你是在做夢。”花月靠過來,在我耳邊幽幽地說。
“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我深感疑惑。
“因為你在我的夢裏。”
“你的夢?”
“嗯。”花月向我再靠近一步,纖細的手指貼在我的胸膛上。我清晰感受到她的呼吸,她全身散發的醉人的芬芳。“你心跳很快。”她說。
“你想怎麽樣?”我窘迫地說。
“有個人,我想讓他活過來,”她表情突然變得嚴肅,“你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
“計劃?”我越發不解。
“貓咪。”她輕喚一聲。那隻貓便從椅子邊嗖的竄過來,跳上桌子。花月用手撫了撫貓背,然後像是拉拉鏈一樣拉開一道口子,裏麵全是手術工具。她從中取出一把手術刀。
“我把懼植入你體內,會很痛,忍著別讓自己死掉了。”她說著撕開我的襯衫,拿刀從上麵切割下去。
鋒利的刀子在胸膛緩緩劃動,我感到一股劇烈的痛楚。這怎麽可能是夢?當我深深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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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時,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宿舍裏一片昏暗,窗戶被簾布緊緊蓋著。空調開得很足,到處冷颼颼的。我看了看手機,是上午11點整,已經過了上班時間。之前發生過的事情是一場夢嗎?我想著,可是花月的麵容,她說的話,還有被刀子切割的疼痛卻又清晰無比。我起身,走出陽台外麵,拉開衣服,發現胸膛的確有一道傷口,縫的線還在那裏。這一切到底怎麽了?我捂著隱隱作痛的傷口,頭腦有些混亂。一樓的陽台外麵,一隻肥碩的灰色的貓在盯著我。那隻貓,我好像在那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