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思憶
一連幾天,明初宮都風平浪靜,文爝也未再來糾纏,祈雁捉摸著他也許是想通了,心也便寬了起來。這一天,幾個蘭妃宮裏小太監搬來許多盆蘭花,說是蘭妃送與她欣賞的。雖然蘭妃是文爝的生母,但她生性善良溫柔,又與世無爭,自上次與她有一麵之緣後,讓祈雁頓生好感。
祈雁看著排的一溜的蘭花想道:蘭妃是蘭妃,文爝是文爝,人家好意送蘭花來與我欣賞,怎能因為與文爝的不睦,就駁了人家蘭妃的心意。當下表達了謝意,收下了蘭花,吩咐彩兒好生照看著。
第二天晨,祈雁正在園中練劍,就見蘭妃身著一身米白色錦衣款款而至。她收了劍,上前鞠了一禮,心下大疑。
蘭妃依舊溫婉嬌柔,一雙剪水的眸子秋波盈盈,笑著道:“祈娘子往後見了我,不必如此鞠禮了。你方才在練劍嗎?不知道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祈雁道:“不防事。蘭妃親臨明初宮,是有什麽事嗎?”
蘭妃仍晏晏笑道:“也沒什麽特別的事,一直聽說明初宮園子裏的花養的好,今天得空,天氣又好,就過來看看。還有就是,聽聞祈娘子在南秋林搭救了爝兒和梁公子,我也是想過來,親自道謝一番。”
“蘭妃不必客氣,是九殿下命不該絕。還有這明初宮裏的花,又怎能跟蘭妃的園子相比。”
“每種花都有每種花嬌豔的法。蘭花有蘭花的沁香、素雅;牡丹有牡丹的傾城、絕色;冷梅自有冷梅的孤傲、淩寒。還有你這滿園的繡球花,自有她的活潑、俏麗。每種花都有人喜歡,有人愛牡丹的華貴;有人愛梅花的傲骨,像我,就喜歡蘭花的清幽。而祈娘子這朵帶刺的玫瑰,即便是荊棘叢生,也自有那些不怕死的人愛的死去活來。”
蘭妃的話說的隱晦,讓她有些猜的不透,又有些猜的透,道:“玫瑰既然帶刺,那還是不要喜歡的好,免得傷到自己,得不償失。像我就不喜歡玫瑰,何必自找苦吃呢?”
蘭妃扇了扇她密濃的長睫,微笑道:“喜歡一種花是一種感覺,是一種心緒,又豈是能控製的呢?好了我們不說這些花了,祈娘子,你得不得空,陪我出去走走。”
祈雁猶豫了一下,還是應聲了喏,跟著蘭妃,一起出了明初宮。
兩人走到一座四角的亭子裏座下,亭邊芍藥環廊,青柳依依合風。蘭妃啟著兩瓣粉唇:“祈娘子,六殿下在巴蜀一切可好?”
祈雁道:“他來信說一切都好,多謝娘娘關心。”
“昨日陛下來我宮中,心情甚是煩悶,與我絮叨了些此事,我也不敢多問,隻是聽他說,巴蜀動亂已久,已成分足鼎立之勢,周邊各方諸候藩鎮又蠢蠢欲動,怕是六殿下此次前去,沒有個三年五載的,也別想回宮了。”
“娘娘竟也關心起這些朝中的事來了?”
“我隻是聽陛下說了這麽一嘴,畢竟是六殿下,我想著上次跟祈娘子聊的頗為投緣,多少上心了些。祈娘子,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娘娘這是哪裏的話,小女多謝娘娘記掛。”
“我也是替你著急,你說這六殿下要是三年五載的都不回來,你一個人在明初宮,可也沒人照應。”
“娘娘放心,若他一年後還不回來,我定去巴蜀找他。”
蘭妃愣了一下,很快又笑笑地道:“我都忘了,祈娘子乃女中豪傑,定不能以尋常女子所比。爝兒前幾日到我宮中,還提到了祈娘子,又哭又笑,又吃了許多酒,也不知道發了什麽瘋。”
祈雁囁囁道:“殿下……哭了?”
“叫你見笑了。”蘭妃捂嘴笑著:“你別看爝兒看上去冷冷冰冰、刀槍不入的樣子,實則他這內裏啊,脆弱的很。我瞧著,都不似祈娘子般堅韌。”
“這……怎麽可能呢?”祈雁著實不敢相信,“殿下向來殺伐決斷,果敢無悔,怎麽看也不是個脆弱的人啊?”
蘭妃歎了口氣道:“其實這都怪我。”輕輕搖了搖頭,眸中秋波鱗動,哀悠悠道:“是我讓爝兒從一出生就吃了太多的苦,才引得他今日這副樣子。想必你也知道了吧,爝兒並非陛下親子,是我和安平將軍生前的遺腹子……”
蘭妃目光拉得悠遠深長,似是陷入了回憶的旋渦中,喃喃著:“先夫戰死沙場後,陛下就要納我為妃,可是先夫屍骨未寒,我又豈能辜負了他與我多年來的情意。但他是大賦朝的皇帝啊,向來霸道,習慣了別人的俯首稱臣,又豈能容我說個不字。就算我說不,又能怎樣?他能想出千種萬種的方法來,讓我點頭。待我進宮時,爝兒在我的肚子裏已經六個月大了……”
歎了口氣,繼續說道:“等爝兒出生後,我一心撲在我兒身上,雖背負著蘭妃之名,但我心中怨憤,拒陛下於門外,屢屢與他不睦。我當時想著,我有爝兒就夠了,隻要能將他撫養成人,也不枉對先夫了。隻是沒想到這皇宮之中,一個失寵的妃子,一個陛下不待見的妃子,想要生存,是何等的堅難。倘若是我自己,我也就熬得過了,我本就看淡一切,榮華如浮雲,富貴如草芥,一張口,一張床,死後也是一副棺材,又有什麽區別?……”
蘭妃吐了口氣,語氣變得悲憤起來:“但是爝兒不同,他是那樣弱小無助,他還有著大好的前程,他還有著他的人生。我不能這麽自私,就因為我心中的那點怨恨,就讓他在宮中受人百般淩辱,無論是世家公子,還是太監宮女,人人都可以罵他、打他、羞辱他,各種難聽的話,各種過激的行為,日日有增無減……”
說到此,蘭妃已熱淚盈眶,拭了拭眼淚繼續道:“作為一個母親,我放不下心中的憤懣,放不下對先夫的懷念,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親兒每天受到如此折磨。直到有一天,陛下整壽,廣邀群臣。幾個世家公子跟著他們的父親進宮賀壽,在宮裏玩耍時,叫他們撞見了爝兒,他們知道爝兒不受陛下待見,合起夥來欺侮他,將他打的遍體鱗傷後,推入了荷花塘中……”
蘭妃悲鳴了一聲,潸然淚下,哽咽道:“幸得當時一個叫梁懷之的小公子路過,叫得人來,才將爝兒給撈了上來。爝兒當時幾乎快要咽氣,是他命大,活了過來。自此我就發誓,什麽恥辱、什麽倔強、什麽怨恨,都不及爝兒的命來的重要。我能為爝兒做的,也隻有這些了。陛下這些年來之所以這麽寵愛爝兒,其實也是心裏覺得對他有所虧欠,想要彌補一二罷了。”
蘭妃撫去眼角的最後一滴淚花,又恢複了往日的淡雅與和靜,笑了笑道:“祈娘子,對不住了,我一時激動,說了些往事,也不知你愛聽也是不愛聽。”
祈雁心中有些動容,萬想不到赤王幼時竟有著如此悲慘的經曆,想來他如今的冷酷與絕情,不僅是一件保護自己的工具,更是對以往經曆的憤怒和宣泄吧。歎了口氣道:“正是因為殿下幼時遭遇的不幸,才讓他現在待人如此的冰冷吧。”
蘭妃道:“這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的執著,一開始就應了陛下,爝兒也絕非今日這般了。”
“這怎能是娘娘的錯呢?殿下已然成年,是非對錯,都該有自己的判斷,若是一味沉溺於過往的苦楚,又豈能重新開始呢?”
“祈娘子所言甚是。爝兒啊,就是缺一個像你這樣的明白人在他身邊,時時開導,處處提點。”
“娘娘實在是太抬舉我了,小女隻是一介草民,會些武刀弄劍的功夫而已,沒見過什麽世麵,又豈能開導、提點殿下呢?”
“祈娘子也不必妄自菲薄,爝兒如此鍾情於你,可見你有過人之處。”
祈雁一陣尷尬,道:“娘娘誤會了,九殿下他……”
蘭妃擺了擺手道:“祈娘子也不必解釋,爝兒這幾日在我宮裏天天吃醉,心情抑鬱,想來也是在祈娘子這裏受了根頭。”輕笑了一聲,續道:“祈娘子不必介懷,我與你說這些,也並不想改變些什麽,就是頭一次看到爝兒為了一個女子這樣傷憂煩思,我倒是覺得好笑的很,心裏反而為他開心著呢。”
“好笑?”
蘭妃又嗬嗬笑了兩聲,道:“能不好笑嗎?你想想啊,爝兒他整天冰冷個臉,從來也不笑不哭的,跟個木頭人似的。這幾天,天天坐在窗戶前獨飲啜泣,表情都豐富了不少。倒是讓我覺得他還是個有血有肉、會痛會癢的人了。替他開心。”
祈雁抿抿嘴道:“娘娘倒是想的開。”
蘭妃道:“想的不開又能怎樣,難道祈娘子會因為我想不開而對爝兒的態度有所改變嗎?”見她有些局促,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緊張,我最明白,感情的事不能勉強。爝兒經此一事,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成長,我為他高興。咱們不提他了,讓他自個傷心個幾天就好了。”
“多謝娘娘體恤,不責怪我。”
“怪你作甚,這事是爝兒自己一廂情願,跟旁人無關。你看看這亭下的芍藥,開的多好看啊,粉的、白的、紅的、紫的,可他偏偏喜歡帶刺的玫瑰,現在紮到他自己了,也是活該。”
“我……”
“對了,我今天來找你,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祈娘子肯不肯賞臉?”
“娘娘請說。”
“南水梨園裏的景色剛剛修葺了一番,我尋思著,邀請一些宮中的娘娘、世家的公子、千金們一同去賞園,不知道祈娘子賞不賞臉,一起去看看啊。”
“南水梨園?”
“就是京外城郊處的一所別苑,那裏有處園子,景色十分別致,去年就開始重新修繕,又增添了好些花圃園木,這不就入秋了嘛,想必那裏又是一番新的光景。祈娘子若是在明初宮裏閑來無事,就約上幾個熟識的朋友,一起去逛逛吧。”
“這……”
“你不必現在答我,也不急在這一兩天。”
兩人說完,話,剛準備要走時,就見孟青伶一襲粉衣,輕輕柔柔地走了過來。
孟青伶向蘭妃施了一禮,乖巧地道:“沒想到竟能在此時偶遇娘娘,當真緣分。”說完,瞟了祈雁一眼,心中不悅。
蘭妃笑道:“郡主也有此雅興,過來賞花嗎?”
孟青伶道:“皇祖母聽說赤王在南秋林遇刺,十分關心,命我去煜風宮探望一二。剛好經過這裏,見蘭妃在此,特來請安。”
“郡主真是知書達禮,幸得你遇到了我,免得你白跑了一趟。殿下不在煜風宮,在我那裏呢。”
“殿下在娘娘宮中?”
“是啊。他最近心情不好,就一直在我宮養傷,勞太後操心了。還煩郡主回去跟太後說,殿下已無大礙,再多休息一二就好,多謝太後掛心。”
“殿下無事就好。隻是青伶受皇祖母的吩咐,還需看一眼殿下才好,皇祖母得知殿下斷了肋骨,一直安心不下,若青伶不親眼看見殿下安康,心也不安。”
“既然這樣,那就去我宮裏吧。”蘭妃起身,轉眼看向祈雁,“祈娘子,上次送你的蘭花茶應該喝完了吧,不如跟我一起回宮再去取些,以聊表我的謝意。”
“娘娘已經送了我好些蘭花了,怎好意思再……”
“不妨事,不妨事。”蘭妃即時攔住了她的退意,以一種微帶命令的口吻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