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39、滾燙

  走完吱呀作響的台階, 才站穩,就見客堂里不知何時多出一群人來。


  細看去,為首之人竟是先前提醒凌夜的那個攤主。


  攤主是修者, 那自然, 這些被他帶來的人也全是修者,且不少都是凌夜不久前才在鬼市裡見過的。


  乍見凌夜抱著個嬰兒從地下上來,攤主還沒說話,旁邊就有人道:「我早說這姑娘修為比你高, 肯定不會出事,根本用不著過來。你瞧,我說的可對?」


  攤主見凌夜上前來把嬰兒遞給自己,忙伸手小心接了,方回道:「我也是救人心切。」


  雖說這姑娘速度快修為高, 等閑不會出事,但凡事就怕萬一。


  且她瞧著十分面嫩, 說不定沒什麼對敵經驗。同為修者,他既然碰上了,那就得管, 總不能叫他們一群大男人安安分分地呆在後頭, 看人姑娘獨自一人沖在前頭, 說出去都丟臉。


  「姑娘既然沒事, 那我就先告辭了, 我還有事要辦, 再會。」那修者說著, 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其餘修者也跟著走了大半。


  餘下加上攤主在內,還有六七人,凌夜這才道:「勞駕,下面有不少凡人,我沒法帶上來,諸位可否去通知鎮上的居民,讓他們下來領人?」


  一聽下頭居然還有活人,攤主眼睛一亮,立即道:「此事交給我!」


  說完領著同伴風風火火地朝酒肆外走,腳還沒跨出門檻,就已經先動用法力把凌夜那話傳遍整個夫子鎮。


  為防鎮上的居民不信,攤主和同伴們不僅替嬰兒找到了家人,還帶上酒肆里那群妖精的屍體當證物。末了又找出面銅鏡來,掐訣給居民看酒肆里的景象,費了好一番功夫,總算叫他們相信真的有仙子下凡,幫他們剷除了那個妖窩。


  見他們一改先前質疑,拖家帶口地跪地叩頭,攤主忙道:「使不得,使不得!那群妖精可不是我們殺的,我們只是幫忙傳話的。你們要謝的話,就去酒肆謝吧。」


  考慮到被困在酒肆底下的人許久沒見光,也沒法走路,攤主讓居民備了好些布料和推車。有居民想得更全面些,自髮帶了許多粥水,一大批人推著車,浩浩蕩蕩地往酒肆去。


  來回這麼一折騰,天已經黑了。


  才到酒肆所在的街道,遠遠就望見一線佛光在酒肆之外亮起。


  一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正在幾個小沙彌的圍擁下靜靜盤坐,凌夜和郁九歌也在近處坐著,幫忙護法。


  有檀香的氣息循風擴散開來,嗅得剛剛還有些頭腦發熱的眾人,登時一個激靈,靈台瞬間變得清明許多。


  同伴不由問道:「那就是從佛門來的大師嗎?」


  攤主道:「是。那群妖精害了太多人,冤孽不散,遲早會釀成大患。」


  同伴恍然:「難怪讓我們去喊人。」


  此處怨憎之力過於濃重,非修習佛門道法之人,輕易不得解除。


  而想在最快的時間內讓怨憎之力消散,一則是請佛門德高望重的大師過來進行超度,二則是讓冤魂生前的親人到來。


  冤魂親眼見到親人,了結最後一樁心愿,從而會自發進入地府,如此,也不失為解決的辦法之一。


  果不其然,大師靜坐片刻后,手指微動,金剛印一結,便開始輕敲木魚,低聲念誦《地藏菩薩本願經》。


  坐在他身後的小沙彌們也跟著念誦。


  他們聲音不高,然聽著宛如天外而來的梵音,令得跟在修者身後的凡人們不知不覺淚流滿面,而後撲通跪地,嚎啕大哭。


  有人在哭自己苦命的女兒,怎麼就被妖精捉了去,現在肯定連骨頭都找不到了;有人在哭自己怎麼就鬼迷心竅進了黑店,結果進店的自己沒死,死的反倒是別人。


  哭聲陣陣,眼淚打濕地面,他們哭得傷心欲絕,連跪都沒有力氣,只能癱在那裡,眼睛通紅,嗓子也啞了。


  凌夜微微抬眼。


  前方佛光更盛,環繞在酒肆上方的怨憎之力已經開始慢慢消退,那些凡胎肉眼所無法望見的冤魂也一個個地被眼淚洗刷了怨念,被從地府上來的鬼差帶走。


  待到最後一個冤魂被帶走,她垂下眼,跟著默念地藏經。


  因是至尊,儘管不像大師與小沙彌那般,出口佛偈即成金言,卻也有著一道道微光從她身上融進怨憎之力里,幫助更快地超度。


  隨著怨憎之力的消退,凡人們不知何時止了哭聲,紛紛從地上爬起來,重新跪好。


  梵音猶在響徹,他們想跟著念地藏經,卻沒多少看過經書的,只得異口同聲地念「南無地藏菩薩摩訶薩」,以圖讓菩薩聽到,讓死去的親人得到解脫。


  不知過了多久,誦經聲終於停歇。


  抬眼看去,酒肆內外再無一絲怨憎之力,超度結束了。


  凌夜從地上站起來,趁郁九歌和大師說話,她轉頭看了看身後。


  跪了一晚上,未及修行的凡人體質沒那麼好,尤其是婦孺,已有幾個開始發熱,卻還是不肯回去,就等著大師開口,他們好下去救人。


  她看著,想了許多。


  其實她剛封尊那幾年,是非常冷血,也非常偏激的。


  她打小喪母,又在凌懷古的冷眼下同沈微凌夕鬥了許多年,性子早養得自私冷漠,無法與人平和共處。更別提讓她去履行至尊應該承擔的責任,去救人救世,當個萬民景仰的好至尊——這些對她而言,完全就是個笑話。


  那時的她無法集齊四族神物,日夜都在找尋新的解毒方法,連活命都難,哪還有空去管別人?


  是郁九歌點醒了她。


  他告訴她,生而為人,人世艱難,他們身為至尊都不去做的話,還有誰能去做?有那個能力,不僅不做,反而還眼睜睜看著黎民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即使不受唾棄,死了也要下地獄。


  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做這些,對你自己有好處。我不逼你,你慢慢試試看。」


  於是在他的鼓勵下,她第一次救了人。


  救的是個流浪到九重台的小乞兒。


  小乞兒身世沒什麼特別的,就非常普遍的村子沒了,為了活命,只好孤家寡人地流浪。奈何爭地盤的時候惹了人,被追到聖尊腳下也沒停,眼看他就要被人打死,凌夜揮揮手,把打他的人送出了九重台。


  小乞兒得救,躺在地上緩口氣,然後不顧身上的血,飛快爬起來給她磕頭。


  他一面道謝,一面把攢起來的銅板全掏出來,想放到她面前,卻憂及自己這麼臟,恐會玷污了救命恩人,就遠遠地放在那裡,又問她的姓名,他好給她立長生牌。


  她沒理他。


  因為在救下他后,她很明顯地感到一種說不上來是什麼的力量憑空出現在丹田裡,滋養著她被白頭仙肆虐過的傷處。


  ——這就是郁九歌說的好處嗎?

  她急於求證那力量給她身體帶來的變化,隨意回了那小乞兒,就匆匆去到郁九歌身邊,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完她的講述,他笑著對她說,上天有好生之德,至尊救人,是未德。


  他說:「聖人言,『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等哪天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你就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了。」


  就這樣,一次兩次,一年兩年,她在郁九歌身邊,在他的鼓勵和幫助下,把「德」施行成習慣,逐漸成了世人眼中的好至尊。


  不過可能因為沒有慧根,她仍然不懂那句話的含義,但漸漸的,白頭仙不再那麼頻繁地發作,她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她總算能正視救人這個舉動,明白這個舉動為什麼要叫德。


  仁者愛人。


  然至尊不愛人,所以不是仁,只是德。


  一如眼下,她搗毀這處妖精巢穴,讓那些凡人得以解脫,其實究其根本,她只是想找郁欠欠而已,救人乃順手之舉,是已經養成了習慣的,並非出自本意。


  好在這舉動是正確的,她也無需為這隨手付出什麼代價。


  等了會兒,那邊談話的兩人許是提到她,那位從佛門來的大師轉向她,雙手合十對她行了個佛禮。


  小沙彌們也跟著給她行禮。


  凌夜沒聽他們的話,只得茫然地回了禮,然後就見結束談話的郁九歌走過來,對她說:「可以走了。」


  「好。」


  她便又對大師回了禮,方和郁九歌先行離開。


  兩人走後不久,酒肆下的人被成功救出,終於團聚的人又是哭又是笑,好容易平靜了,對大師和攤主各種道謝,又盛情邀請他們留下吃飯住宿,藉此聊表對他們的謝意。


  整個夫子鎮一片喜氣洋洋。


  ……


  凌懷古還在客棧里,凌夜和郁九歌說了聲,先回客棧領人。


  見走了那麼久,凌懷古都還老老實實,絲毫沒有要逃跑的樣子,凌夜眉一挑,沒說什麼,揮手示意他跟上。


  凌懷古目光在郁九歌身上停留一瞬,沉默地跟在兩人身後。


  正是深夜,出夫子鎮后沒走太久,尋了個避風的山腳就停了,準備天亮再走。


  火堆燃起,鮮艷的火苗舔舐著樹枝,不斷發出「嗶啵」的聲響。凌夜拿了個鍋架在火上,正準備掐訣燒水,就聽郁九歌道:「我本以為你和你的刀一樣,都是殺人不留情的。」


  她聽著,沒作聲,只笑了笑。


  其實都是因為你啊。


  她想,如果不是你,不是那二十年的陪伴,又哪裡會有現在的我?


  是你把我從一個完完全全的壞人,改變成沒那麼壞的人——


  不過這種話她不可能說出口,只搖搖頭,問他:「你上次女兒吟發作,是在什麼時候?」


  郁九歌道:「……至少五天了。」


  「五天,」凌夜算算時間,「女兒吟我沒接觸過,只知道一般是半月發作一次。你上次發作有多嚴重,可有預兆,方便和我仔細說說嗎?」


  郁九歌沉默一瞬,答:「還好。」


  凌夜問:「還好是多好?」


  郁九歌再度沉默。


  她正待追問,就見他忽然抬頭,眉宇間有著些微的隱忍。


  「你怎麼了?」


  話才出口,眼前一花,她整個人被他撲倒在地,觸手所及,連氣息都是滾燙的。


  凌夜瞬間瞭然。


  他女兒吟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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