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9、風采

  疼嗎?


  自然是疼的。


  狼妖那一爪,深入皮肉之下,幾乎是貼著骨頭擦過去的。切骨之痛傷,怎能不疼?


  但沈千遠還是揮劍格開狼妖,施力令狼妖逼退,才回道:「不疼。」


  說話間,牽扯到嘴角處的傷口,於是那血流得愈急,他半張臉都沾滿了血,宛如修羅,看起來甚是駭人。


  凌夜卻笑道:「是嗎。居然這樣都不疼?沈公子真是意外的堅忍呢……夢裡我卻是疼極了。」她慢慢斂了笑,眉梢眼角都帶起些許涼意,「疼得我都以為,我要死在你劍下了。」


  沈千遠一愣。


  夢裡不都是假的嗎,怎麼會感到疼?


  他正愣忡著,思索凌夜說的夢到底是個什麼夢,就見圍在他身前的數頭狼妖感受到什麼,忽的如臨大敵般飛快四散開來,露出剛剛還被狼妖給嚴嚴實實擋著的凌夜。


  這一散,他才看清她這麼個人。


  卻是還沒看清她的表情,就見她手一抬,竟是毫無預兆地出刀。


  還是一刀。


  不比先前對凌夕的那一刀,眼下凌夜這一刀,慢極了,也溫柔極了。


  慢得像是時間要就此停駐不前,溫柔得像是她拿的不是刀,而是一支筆,而她素手執筆,好似要沾著青黛為誰畫眉一般,是紅袖添香的美。


  這樣的慢,這樣的美,這一刀真切溫柔到極致。


  沈千遠只覺清風徐來,月色款款,竟是無法從其中感到半分的殺機。


  可在圍觀人的眼中,這是笑裡藏刀的刀,是刀頭之蜜的刀。


  笑再好,蜜再甜,也都是為了隱藏那把刀——


  那把只用來殺人的刀!


  如此溫柔一刀里的殺機,濃郁到讓人膽寒。


  眾人心中明悟,這樣的一刀,沈千遠不死也難!


  但見刀氣隨晚風而至,柔和而又飄渺。月光在其上披出薄薄輕紗,刀氣便愈發顯得溫柔。飄飄搖搖著落到沈千遠跟前時,讓他產生一種只要他伸指碰上那麼一碰,這刀氣便要碎了的錯覺。


  便是這樣的錯覺,讓沈千遠陡然驚醒。


  凌夜對他出的刀,怎會一碰即碎?

  真要碎,碎的也只會是他!

  當是時,刀氣離他僅余寸許距離,細說來,不過手掌之寬。


  這樣的距離,對沈千遠而言,完全是迫在眉睫。他已經來不及閃躲,也來不及抵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刀氣又慢又柔地漸漸靠近他,近得皮膚更涼,於是濃烈的殺機在這時噴薄而出,將他整個人罩住,他僵立在那裡,毛骨悚然。


  難道他今日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沈千遠惶惶想著,不肯閉眼。


  他死死地盯著那道刀氣,在來到近無可近的地方之後,以堪稱纏綿繾綣的姿態,貼上了他的胸前。


  剎那間,難以言喻的森冷之意透過衣衫侵入他的體內,他身體不由變得更加僵硬。沈千遠心裡明白,這是凌夜的殺機。


  勢要一刀將他斬殺在此的殺機。


  他不禁又想,她到底發現了多少,居然這麼想讓他死?


  便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但聽「嗖」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后發先至,搽著沈千遠的衣襟,同那道已經讓他胸前見血的刀氣,重重相撞。


  「咔嚓!」


  碎的不是刀氣,而是那突然到來的東西。


  定睛看去,才發現那赫然是一把短匕。


  同凌夜手裡那把刀一樣,同樣沒被祭煉成法器的普通的短匕。


  雖普通,也沒被注入多少法力,沒能將刀氣擊碎,反倒還自行碎裂了,但卻恰恰好地攔住了刀氣的前進,沒讓沈千遠立即死去。


  趁著這一攔的功夫,沈千遠神乎其神地一個扭身避讓,匆匆退離數丈,再又儘力逼出數道劍氣護體,總算脫離了刀氣的攻擊範圍,沒繼續被那殺機籠著了。


  遠離了殺機,放鬆下來的沈千遠這才驚覺自己身上的衣衫竟早已汗濕。抬手一摸臉,也半是血半是汗,刺得從右邊鬢角延伸到下頜處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眼裡都起了水霧。


  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臉上的傷口,眉頭緊皺,表情非常難看。


  此前也不是沒有過危及性命的時候。


  但真切沒有哪個時候,是有現在這麼后怕的。


  不知救了他的人是誰。


  他不由看向地上斷成兩半的短匕。


  便見匕首不知是由什麼材質鍛成,匕身銀亮卻不刺眼,有種不張揚的凌厲。手柄上雕著朵半開的朱槿花,末端則鑲了顆造型甚為奇特的紅寶石。


  望見那四方形的寶石,凌夜唇角微勾,笑道:「我還道來人是誰。原來是你。」


  要說沈千遠不過是沈家家主的幺兒,身份不算最尊貴,天賦也不算最出眾,卻偏生能和高出沈家一大截的金族的千金指腹為婚,這其中原因,便是出在沈家長子的身上。


  金玉宮裡的人都說,沈家公子多,但真正能與金族公子相提並論的,只長子一位。


  一位最有望能晉入少君之境的沈家長子——


  「沈十道。」凌夜喊出匕首主人的名字,「你還不出來嗎?」


  音落,不遠處的草叢裡傳來一陣窸窣聲響,而後果然有人出來了。


  來人一身灰撲撲的衣服,看起來毫無出彩之處。一頭黑髮隨意束著,連髮帶都是灰撲撲的,獨那雙眼極亮,好似星芒倒映在其中,熠熠生輝,是常人難有的風采。


  凌夜遙遙看著他,心說終於見到這人了。


  金玉宮裡,沈十道名氣之大,堪比金滿堂。


  在凌夜曾經歷的歲月里,沈家沒落,求助姻親凌家,卻連帶嫁出去的沈微都被打包送回來,轉而求助凌夜,也是無果。便在所有人都以為沈家要就此泯滅了的時候,遊歷在外的沈十道終於回了金玉宮。


  聽聞沈十道回去后,便立即接手家主之位。他一人撐起了整個沈家,扛住了大大小小無數家族的進攻,終究還是以一己之力保住了沈家,沒讓沈家灰飛煙滅。


  連郁九歌都說,沈十道此人,是沈家裡僅有的明白人,也是僅有的一個聰明人。


  郁九歌還說,如果沈十道不是沈家人,他的成就遠不止如此。


  能被郁九歌這樣評價,可見沈十道其人品性如何。


  不過這樣的一個人,凌夜從來都只是聽過,並未見過。


  所以眼下,這還是她和沈十道第一次碰面。


  只見那身穿灰衣的青年右手握著把劍,劍柄上同樣雕著朵朱槿花,也同樣在花心處鑲著顆方狀的紅寶石。他左手隨意垂在腰側,能看到他腰上別著個用來盛放短刀匕首之類的皮套,剛才那把攔截住凌夜刀氣的短匕,應當就是從那皮套裡面取出來的。


  果然,他左手一動,摸了摸空蕩蕩的皮套,竟是當先問道:「可否將匕首還回來?」


  這話是在問凌夜。


  然而凌夜之外的人一致認為他這話大有深意。


  凌夜若不把那斷了的匕首從地上撿起來還給他,那就表明她不領他的情,她還是要對沈千遠出手;她若把匕首還他,那就表明她給他個面子,不會再對沈千遠下手。


  那麼,她會怎麼選?

  只見凌夜看了沈十道一眼,又看了沈千遠一眼,沒動,只說:「你知道我是誰?」


  沈十道說:「嗯,知道。你是凌夜。」


  同凌夜早就聽說過他一樣,他也是早早便聽說凌家凌夜的。


  不僅是從外人口中聽說,更是從沈千遠口中聽說。且概因他與沈千遠是同母兄弟,關係親近,沈千遠會與他說許多外人所無法得知的秘辛,是以他對凌夜的了解,遠比凌夜對他的了解多得多。


  多到他對凌夜這麼個人,說是單方面的神交,也不盡然。


  凌夜問:「那你可知道沈千遠對我做的事?」


  沈十道說:「大約是知道的。」


  凌夜再問:「那你還攔我?」


  沈十道默了默,方道:「婚期將近,他不能死。」


  言下之意就是,等和金族那位千金的婚期過了,沈千遠就能死了。


  旁的人聽見這話如何想不做贅述,反正沈千遠聽了這話,登時臉色一陣大變,顯然是沒想到平時那麼兄友弟恭的人,這會兒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而且還是當著他的面!

  凌夜聽了就笑了。


  許是覺得沈十道的回答十分有趣,她笑得眼睛都彎了:「他可是你親弟弟。你就這麼通情達理嗎?」


  沈十道平靜地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凌夜道:「他可還沒殺我。」


  沈十道回道:「那你就不要殺他。」


  兜兜轉轉,大義滅親也好,大公無私也罷,說得再好聽,他也還是要保下沈千遠的命。


  想想也是,沈千遠若在這個時候死了,那位千金沒了夫婿,金族會如何對沈家,還真是不好說。


  凌夜含著笑,與沈十道對視片刻,終究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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