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8、做夢

  凌夜對沈千遠這個人的觀感十分複雜。


  因為此人嚴格來說,並不算她真正的表兄。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的血脈維繫。


  所以,當明明不是親人,卻比真正的親人對她好,甚至願意為了她身上的白頭仙到處奔走,各種帶她採藥買葯,又看她要煉藥,便親自屈尊紆貴地幫她開爐點火,頭髮衣服都被燎到的人,一轉眼突然和凌夕站在一處,持劍差點將她捅了個對穿時,那種滋味,是比對凌夕對凌懷古還要更加深刻的。


  不過說恨也不能算恨。


  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沒想到吧。


  畢竟年少時的凌夜,曾以為沈千遠大概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會對她好的人。


  不料這人所謂的對她好,全是建立在能幫凌夕控制住她的基礎上,免得在凌夕和沈微害死她之前,她就先想辦法把白頭仙給解了;又或者是離開凌家,去找尋更強大的靠山,從而給凌夕沈微帶來難以預測的威脅,這才有他的出現,才有那些曾被她視為是救贖的舉動。


  便也是從沈千遠對她出劍的那一刻起,她才終於明白,難怪凌懷古能娶沈微當繼妻,難怪沈家肯和凌家結為姻親,卻原來這兩家人完全是一丘之貉,比誰的心都臟。


  臟到後來,沈家面臨滅門危機,求上凌家,凌懷古不僅將人拒之門外,還將沈微也給打包送回去,表明兩家從此以後老死不相往來,他們不得已之下轉而求上凌夜,卻是沒等凌夜想起他們是誰,郁九歌就揮揮手,替她把人趕了出去。


  郁九歌還對她說:「那麼噁心的人,我看著都嫌眼睛疼,你就也不要想他們是誰了。」


  彼時凌夜笑著回道:「好。反正是和我沒關係的人。」


  沈家人確實和她沒什麼關係。


  唯一有關係的沈微,在那個時候的她看來,連讓她動動手指去殺她,她都覺得是在浪費力氣。


  至於沈千遠……


  「沈公子好魄力。」凌夜稱讚道,「獨自一人對狼妖而不落敗,真是厲害。」


  分明沒到少君之境,卻仍能在天狼虛影之下到現在都還咬牙堅持著。如果他不是沈千遠,當真能讓凌夜真心實意地感嘆一句好兒郎了。


  可惜他是沈千遠。


  凌夕她可以暫時不殺,沈千遠卻是一定要殺的。


  想起當初自己殺了凌夕后,那邊沈千遠聽到消息,立即連沈家都不敢呆了,據聞什麼都沒拿就連夜出了金玉宮,不知去往了何處,一直到她回到這二十年前,也仍舊沒再聽說沈千遠的下落,凌夜轉手把郁欠欠放到地上,拍拍小孩的腦袋:「到一邊去等我。」


  郁欠欠仰頭看她:「你小心點。打不過就跑。」


  凌夜道:「嗯,我會的。」


  看郁欠欠小跑到一棵樹后躲著,離金滿堂所在的位置很近,便是發生什麼意外,金滿堂也能第一時間去救他,放下心來的凌夜活動了下左手臂,轉首對凌夕道:「還不走?」


  再不走,等那些狼妖把沈千遠搞個半死不活,得空來對付凌夕,以凌夕目前的狀態,必死無疑。


  難不成,凌夕是想在這麼個生死關頭,再多提升提升沈千遠對她的好感?


  畢竟這種時候,最能體現得出一個人內心的真實。


  凌夕沒看凌夜,只兀自看著沈千遠,須臾竟是淚盈於睫,嗓音沙啞著喃喃道:「表哥,我,我……」


  沈千遠自是沒空回話。


  天狼虛影帶給他的壓迫感越來越重,那些狼妖也好似被這來自於先祖的虛影激發出了隱藏的血脈一般,攻勢愈發的強勁了。


  更別提,餘下還有幾頭狼妖圍在旁邊,爪子不斷抓撓著地面,幽綠的瞳眸緊盯著沈千遠,一副蠢蠢欲動,隨時準備衝上來加入戰局的模樣。


  「嗤!」


  比法器還要更加鋒利的狼爪在沈千遠胸前留下數道血痕,鮮紅的血花成串噴出,將他早已染紅的衣襟,染得色澤更深。


  這一爪之下,沈千遠完全重傷。


  他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方狠狠舉劍一劃,逼退那撲在他身上,險些要咬斷他喉嚨的一頭狼妖,然後再一舉劍,強行凝出幾道劍氣護體,令得狼妖無法近身,這才踉蹌著後退。


  一連後退數丈,長劍被杵在地上支撐著身體,他劇烈地喘氣,形容狼狽之極。


  這個時候,他才得了空,轉頭對凌夕說道:「別管我,快走吧。」


  凌夕一聽,眼淚立即就下來了。


  她哽咽著說道:「可是表哥……」


  「走!」沈千遠流了太多血,說話聲音比凌夕的還要更加沙啞,近乎於嘶啞了,「你不走,是想死在這裡嗎!」


  看凌夜連孩子都不抱了,擺明是要全力對付他。


  他在狼妖的圍攻下已是連自己都顧不得了,哪裡還能顧得了凌夕?


  要他說,就算凌夕留下來,和他一同抵抗凌夜,憑凌夜剛剛的那一刀,沈千遠也絕對相信,只要凌夜想,他們兩個能一齊死在凌夜的刀下。


  一位準至尊全力出手,那後果根本不堪設想。


  而更讓沈千遠在意的,是少君之爭開始之前,凌夜雖還對他不假顏色,但好歹也會偶爾對他笑一笑。那時候,基本上他說什麼,她就聽什麼,連他說如果白頭仙發作,就讓她儘快找個隱蔽的地方閉關,免得被人趁機偷襲,她都應下了,可謂是相當的信賴他。


  那麼,數日之前還對他信任有加的凌夜,為何今日突然翻臉,二話不說就要對付他?


  莫非是凌夕對她說了什麼嗎?


  思緒急轉間,眼見那幾道劍氣已是強弩之末,馬上就會被狼妖撕破,沈千遠深吸一口氣,再對凌夕說道:「快走!」


  凌夕咬了咬唇,抬手一抹眼淚,驀地收起兩把劍,扭頭便走。


  她這一走,凌夜果然站在原地沒動。


  凌夜只含笑看了眼她的背影,便重新看向沈千遠,而後不知何意地嘆道:「不惜獨身一人面對我和狼妖,也要讓凌夕走,沈公子真是個好人啊。」


  沈千遠當然不會傻到以為她是真的在誇他。


  只道:「凌夜,你這是怎麼了?明明進玉關洞天之前還好好的,怎麼今日就……」


  不僅要殺他,還喊他沈公子。


  以往她都是喊他名字的。


  凌夜指尖隨意一彈刀身,長刀發出清脆的聲響,聽起來甚是悅耳。她垂眸看著這把刀,漫不經心道:「我做了個夢。」


  沈千遠道:「什麼夢?」


  「我夢見你和凌夕站在一起,你們兩個拿劍要殺我。」她的口吻還是那麼漫不經心,可沈千遠卻敏銳地聽出隱藏在其中的殺意,「我問你為什麼殺我,你說你早就想殺我了,只是凌夕不讓,你才一直沒對我動手。」


  沈千遠無言。


  少頃,他動了動嘴唇,剛要說些什麼,但聽「刺啦」一聲,那幾道護體劍氣終於被狼妖撕破。


  沒了劍氣的阻擋,狼妖齊齊仰天長嘯,半空中那道天狼虛影立時交相呼應一般,散發出奪目的光彩。那光彩映照在狼妖身上,登時令得它們煞氣更重,幾乎要凝成實質,看得沈千遠心頭一沉。


  於是匆忙間,他只得再度舉劍,對上又朝他撲過來的狼妖。


  然後在搏鬥中斷斷續續道:「凌夜,那只是、只是個夢而已,我怎麼會殺你……」


  凌夜抬眼看他。


  看他在狼妖的圍攻下屢戰屢敗,屢敗屢退,凌夜許是覺得好笑,便笑了聲,道:「你若不會殺我,為何不向我求助?幾頭狼而已,我還是不放在眼裡的。」


  沈千遠聞言,表情瞬間變得複雜。


  他甚至恍惚了那麼一瞬。


  他想,沒錯,如果他真的沒有要殺她的心思,早在她剛剛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向她求救,讓她幫忙對付這群狼妖了。


  而不是像現在,他都快要死了,也沒生出半點向她求救的心思,因為她在他眼裡,一直都是個遲早要死的人。


  轉而又一想,到底是他城府不夠,沒能做到真正視她為表妹。否則,莫說向她求救,便是在死亡來臨之際讓她替他擋上那麼幾刀幾劍,她也定然絕無二話,命都能給他。


  最後他想,夢雖然是夢,但她能做這樣的夢,肯定還是發現了什麼端倪,這才會有今日。


  還是撲面而來的狼妖口中的血腥之氣,才終於讓沈千遠回神。


  他猛地一側頭,險之又險地避過那正中他咽喉的一爪,卻到底沒能完全避開,他頓覺臉上一熱,有血從狼妖留下的四道抓痕里流出,順著鬢角一直流到下顎,看起來分外凄慘。


  凌夜看著,問了句:「沈公子,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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