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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番外三 入畫記

  容珂和蕭景鐸在秋末回京, 等段公發喪下葬之後,長安里已是寒冬臘月。


  容珂從公府回來, 一晚上都在走神。宮女怕她傷神, 特意將蕭澤放在容珂面前, 容珂雖然抱著蕭澤,眼睛中卻沒什麼光澤。


  蕭景鐸見了之後, 說道:「把大郎君抱下去吧。」


  宮女屈身,抱著蕭澤出去了。蕭景鐸在容珂身邊坐下,問:「還在想段公的事情?」


  容珂嘆氣:「對。祖父很依仗段公,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這些年每次看到段公,我總覺得祖父和父親也在我身邊,似乎下一瞬間就會推門進來。可是現在,段公也走了。」


  容珂熟悉的,潛意識裡依賴的人, 都一個接一個遠去了。


  蕭景鐸明白這種感覺, 眼睜睜看著親人離世,一個又一個熟悉的人離開,實在是一種折磨。光陰之無情,誰都無能為力。


  「我聽人說承羲侯府的早梅開了,就是你讓人栽下的那一片,想不想去看看?」


  「侯府?都宵禁了。」說完了, 容珂忍不住說, 「你自己的府邸, 你為什麼要用聽說?」


  蕭景鐸伸手去拂容珂脖子里的碎發:「因為我真的是聽人說的。我是駙馬,當然要住在公主府里啊,哪能自己去外面住。」


  容珂被逗笑,偏過頭來看著他:「你就不怕被人說?」


  當駙馬,尤其是長公主的駙馬,背地裡難免被人說靠裙帶,吃軟飯之類的話。蕭景鐸看起來毫不在乎,笑道:「若是能被你這樣美貌的公主養,我求之不得。美色在懷,還包吃包住,毫無花銷,他們是在嫉妒我。」


  容珂笑著去打他:「貧嘴!」


  笑鬧了一陣,容珂心情好了很多。她說:「走吧,我們去賞梅。」


  「公主,宵禁了。」


  「不是你說要帶我去對面賞梅的嗎?」


  蕭景鐸含笑去摸容珂的頭:「公主,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有一種話叫說說而已。」


  「哎你……」容珂被勾起了興緻,結果這個人卻信口開河,容珂都惱了,當時就下決心讓他去睡書房,一個月後才准回來。她乾寧公主可從來沒有說說而已。


  蕭景鐸眼看玩笑要要開大了,趕緊彌補:「我逗你玩的。走吧,我們偷偷溜出去。」


  蕭景鐸趕緊找來披風,把容珂結結實實裹了一圈,期間一句話都不敢說,生怕被容珂記恨。然後,又帶著容珂,繞過宵禁,穿過大街進入對面的承羲侯府。


  蕭景鐸畢竟是銀梟衛大統領,這點暗地裡的通道還是有的。容珂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瞥向蕭景鐸的目光越發不善。


  承羲侯府里,為什麼有一條可以直達公主府的密道。


  「這是你當年吩咐的,為了傳遞消息方便。」蕭景鐸說完後生怕容珂不信,又補充了一句,「不是我自作主張,絕對不是。」


  「哼。」容珂只是冷哼了一聲。


  這兩位叱吒風雲的人物就這樣繞過宵禁巡邏的金吾衛,偷偷摸摸出現在承羲侯府里。蕭景鐸對自己府里的守衛非常清楚,一路帶著容珂,一個人都沒驚動地走到梅林。


  容珂幽幽地說:「你侯府里的守衛……不行啊。」


  「我也覺得。」蕭景鐸扶額,「雖說我特意繞過了,但難道一個人都沒有發現嗎?」


  容珂眼睛瞥了蕭景鐸一眼,眼睛中亮晶晶的。雖然她還是面無表情,但眼睛卻在笑。


  「你看,你說你喜歡大片的梅,乾元六年我就命人在這裡種梅,到如今,已經是一片梅林了。」


  容珂裹著狐裘,在梅林中慢慢走動,她伸手去夠身邊的梅花,卻發現一枚雪落到她手心。


  「下雪了……」


  「對啊。」蕭景鐸為容珂裹緊披風,嘆氣,「我應該多給你裹一件的。」


  舉目望去,到處都是艷麗的紅梅,在寒風中凌然獨放。這樣大的一片林子,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弄好的,期間不知要花費多少心裡。而這幾年,他們甚至都在幽州。


  容珂心裡感動,低聲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討好你啊。」蕭景鐸眼中含笑,一直望進容珂的眼睛里,「我怕你讓我去睡書房,只能用花招哄你開心。」


  容珂本來想說他花言巧語,可是看著蕭景鐸的眼睛,容珂突然不想說這些煞風景的話了。


  她看了一會,主動伸手抱住蕭景鐸的腰身:「你現在和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一點都不一樣。」


  「對啊。因為我遇到了你。」


  容珂沉默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研究蕭景鐸的表情:「你今天怎麼了?你往常可不會說這些,你怕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吧?」


  蕭景鐸挑了挑眉,直接把容珂抱著舉起來,用行動表達不滿和威脅。


  容珂咯咯笑著,用拳頭去捶蕭景鐸的胸口:「放我下來!」


  蕭景鐸八歲之前,一直被祖母不公平對待,那是一個三代聚集的農家小院,他父親失蹤,母親軟弱,蕭景鐸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後來他的命運發生重大改變,他從普通農家,一躍成為侯門嫡子。蕭景鐸再怨恨蕭英,都得承蕭英的情,是蕭英將他帶到長安,帶到容珂身邊。


  來到長安之後,他第一次見到他的父親,從前有多嚮往,幻滅時就有多憎恨。那時候的他為了跟夫子讀書都要費盡心機,等趙秀蘭死後,他更是渾身是刺,絕望又孤戾。如果那時沒有容珂和文宗容文哲,蕭景鐸恐怕會一直孤戾下去,直到淪為復仇的工具。好在,他在定勇侯府後院的樹上看到了容珂,他從樹下躍下的那一瞬間,改變了他和容珂的故事,也改變了他之後的命運,甚至還改變了十年後乾元年間的歷史。


  清源寺的三年,真的對他的心性大有助益,雖然他最終還是沒能遵照和明覺大師的承諾,一生少造,甚至不造殺孽。但是蕭景鐸做到了後半句,他所殺之人,無愧於心。


  他半生征戰,手上直接或間接殺了不少人,當年為容珂立威,也曾血洗朝堂。如果死後會有報應,蕭景鐸希望一切都應驗在他的身上,不要禍及容珂。他所作所為俱是自願,和容珂無關。


  後來等他漸漸坐到高位,性格已經比少年時穩重了許多,看事情也不再非黑即白。這時候,他已經是邊疆大都督,朝中兵部尚書,執掌一方大權。從他身上透露出來的,不再是十三四時的孤傲,十七歲金榜題名時的清高,也不是十九歲晉江縣縣令時的謹慎內斂,二十歲遠征突厥時的孤注一擲,而是掌權多年,那種渾然一體的威嚴和從容。


  他對待感情,也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吳君茹剛死的時候,定勇侯府內鬥格外兇殘的女人們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他那時覺得內宅不過如此,只要有權勢,她們就會對你好,和你是誰根本沒關係。後來他遇到了容珂,在劍南那個溫和濕潤的冬日,蕭景鐸終於看清自己的內心,他不喜歡聽到乾寧公主招駙馬的消息,概是因為,他無法忍受容珂嫁給其他人。


  容珂出事後,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長安,回到容珂身邊,他至今都記得他在太極宮看到容珂時,容珂那個蒼白又微弱的笑。蕭景鐸心中錐痛,他在那一刻就發誓,他要讓容珂心想事成,萬事順遂,她想要什麼,蕭景鐸就去幫她實現,無論是什麼。


  直到後來,他成了乾寧公主的駙馬,達成多年夙願。


  「珂珂,我一生最慶幸的事,就是遇到你。」


  容珂卻不怎麼喜歡聽著種話:「不要亂說一生之類的話。」


  「好。」蕭景鐸笑道,「就算沖著你和澤兒,我也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的。」


  「又下雪了……」容珂窩在蕭景鐸懷裡,抬頭仰望夜穹,從她這個角度看,雪花幾乎要連成一條線,飛快地落下來,讓注目的人時時感到惶恐。可是容珂知道身後就是蕭景鐸,心中極為安然。


  「天黑了,你背我回去吧!」


  「好。」蕭景鐸將容珂放下,然後將她放到自己背上。他們倆在漫天雪花里慢慢走,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容珂遇刺落崖的那個雪夜。


  「其實那天,我很害怕很害怕。掉下去的時候,我甚至想過,我就這樣死了,長安和國璽該怎麼辦?可是當我睜眼的時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那天的風比今夜大得多,雪又極大,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你背著我在雪地里走,一直在我耳邊說不會有事的,你會帶我出去。我渾身發冷,傷口還在流血,但是靠在你的肩膀上,卻莫名覺得安心。」


  剩下的話,容珂沒有告訴蕭景鐸。在那個風雪夜之前,蕭景鐸對容珂來說,是一個信得過還有些實力的年輕臣子,那日之後,他才以蕭景鐸的身份,出現在容珂的印象里。從那以後,容珂越來越喜歡和蕭景鐸說話,和他獨處時笑容也越來越多。容珂一直都知道,自己有時候很膚淺,只喜歡好看的東西,身邊的用具實不實用沒關係,但是一定要好看。後來,她看蕭景鐸越來越好看,眾口皆碑的銀梟衛衣服,其實是她根據蕭景鐸的身形改出來的。最後,容珂想著,好看的東西都是她的,反正蕭景鐸遲早都要娶妻,正好他長的好看,乾脆做駙馬吧。


  他們倆歷盡萬難,守了整整八年才成婚。蕭景鐸夙願達成,容珂又如何不是?


  容珂靠在肩上,想著以前的事情,竟然慢慢睡著了。


  蕭景鐸不忍心吵醒她,就沒有帶她回公主府,而是住在了承羲侯府的主院。這也是未成婚前,他居住的地方。


  承羲侯府的下人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冷不丁的,為什麼侯爺和公主從天而降了呢?


  第二日,蕭澤睡醒,跑過去找爹娘撒嬌。結果一進門,哎,我的爹娘呢?


  而對面的承羲侯府內,容珂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換了地方。容珂直起身,打著哈欠說:「你怎麼把我放到這裡來了?」


  「你昨天睡著了,我怕回公主府會吵醒你,就直接帶你住在侯府了。」蕭景鐸坐到床榻邊,扶著容珂起來,說道,「我已經派人去公主府傳信了,她們知道你在這邊。」


  容珂順勢趴在蕭景鐸腿上,過了一會,冷不丁問:「你這裡有人會梳妝嗎?」不會梳妝的話,容珂要怎麼出門?


  整個承羲侯府都只有蕭景鐸一個主子,而他還常年住公主府,蕭景鐸對府里的人確實不太了解,說:「我喚人過來,問一下她們。」


  青菡被蕭景鐸和容珂的衝天而降打了個措手不及,廚房、丫鬟、衣物都得安排,青菡正忙得團團轉,突然聽到丫鬟傳信說侯爺找。


  青菡心裡默默想著,他們侯爺還真是絕,回京這麼久,愣是一次都沒回侯府,天知道承羲侯府就在公主府對面!只隔著一條街!古人云大禹治水時三過家門而不入,如今他們侯爺也不遑多讓。侯府里有什麼事情,都是青菡跑到公主府去詢問公主,然而昨天晚上,蕭景鐸猛不丁留宿侯府,還帶來了公主,青菡真心覺得管家好累,她勝任不了,真的勝任不了。


  即使心裡這樣想,青菡還是立刻跑到主院。蕭景鐸見了青菡后,問道:「府里可有人會挽髻梳妝?」


  青菡沉默了一下,遲疑道:「這……奴去找找。」


  承羲侯府就蕭景鐸一個主子,侯夫人遲遲不來,她們這些人也全是按蕭景鐸的需要安排的,會挽女子髮髻的手巧丫鬟……一時半會還真的難住青菡了。


  青菡走後,容珂和蕭景鐸這兩個單人住宅面積合起來可以超過一個坊的人面面相覷,後來還是蕭景鐸說:「只隔了一條街,你不上妝也極美,要不就這樣回去吧?」


  「不行。」容珂矢口否決,「萬一遇到外人,我還見不見人了?」


  容珂對自己的儀容和美貌度非常執著,蕭景鐸見青菡還沒回來,突然說:「要不我來給你畫眉吧?」


  「你會嗎?」


  蕭景鐸當然不會,但是他對自己的丹青技能很自信:「我於畫一道還算粗通,不會有問題的。」


  容珂想著蕭景鐸繪畫確實很出色,觸類旁通,區區畫眉應該不在話下。於是容珂點頭:「好啊。」


  蕭景鐸信心滿滿地給容珂用黛羅畫眉,他按照容珂的眉形輕輕描了一遍,覺得左邊有點輕,於是修補一二,後來又發現這樣一來右面太淡了……


  等到最後,蕭景鐸收起黛羅,面色從容地看向容珂,容珂看著他的臉色,莫名覺得不對:「你為什麼突然這麼正經?」


  「……我在端詳。」


  「把銅鏡給我!」


  蕭景鐸按住銅鏡,說:「其實還好……」最終還是被容珂奪走了,蕭景鐸惜命地閉住了嘴。


  容珂從鏡面里看到后氣得咬牙:「你……」


  「第一次難免要有失誤,多練習幾次,絕對不會這樣的。」蕭景鐸很堅持自己的學習能力。


  容珂瞪他一眼,說:「拿水來。」然後,她將銅鏡扣在梳妝床上,自己描眉,貼花鈿,最後點朱唇。其實應該先挽發再上妝的,不過現在也顧不得了,容珂自己挽髮髻,蕭景鐸在一旁按容珂的指示幫忙,兩個人就這樣瞎折騰,竟然還真的挽出一個斜髻。


  斜髻墜在一面,宛如堆雲,容珂在髮髻上插了流蘇,打磨精緻的如意狀金片墜在耳後,越發顯得美人慵懶,眼波橫流。


  承羲侯府雖然缺少專業人才,但是女子梳妝的各樣器物都是有的,容珂用有限的首飾給自己收拾妥當,舉著銅鏡看了看,非常滿意。


  蕭景鐸在高高挽起的髮髻上插了一隻白玉簪,目光從雲髻下滑,下面是如意流蘇,之後是容珂雪白修長、宛如天鵝的脖頸,在下面是她流暢優美的肩線,肩鎖平章,纖穠合度,美人如玉,不過如此。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侯府里確實應該添一批金銀飾物了。原先我覺得這些簪釵不過如此,可是等它們簪到你的頭上,卻覺得美而不可方物,便是賣的再貴,價值連城,也是值得的。」


  等侍女過來,見到容珂的髮髻,嘖嘖稱奇。


  「殿下,奴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髮髻,真是好看!這是怎麼挽的?」


  「不知道。」容珂搖頭,轉頭去看蕭景鐸。蕭景鐸也嘆氣:「我也不知道。」


  容珂的妝容受到全府一致好評,女子聽到眾人稱讚自己的美貌,哪有不高興的。青菡從梅園裡折了幾隻梅,插入白釉細頸瓷瓶中,容珂從外面走進,就看到蕭景鐸在鋪研筆磨。


  「你要做什麼?」


  蕭景鐸招手,示意容珂過來看:「你方才在外面賞雪,我隨意畫的。雖然畫眉及不上你,但是好在,丹青之藝還沒有丟。」


  容珂細細看這幅畫,片刻后讚歎:「美極。」


  畫上是一處深色的木製迴廊,一個女子在看雪,她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回首而笑。她的身後是十里紅梅,耳邊的金色如意流蘇微微反射著雪光,堆雲一般的髮髻上,還散落著細碎的雪花。


  蕭景鐸在落款處,緩緩寫下「吾妻容珂」。


  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能將她的神態、衣飾畫的這樣細緻傳神,這要看得如何專註、如何長久才能達到?顯然,這不是今日一時半會能達到的,必然是平時時刻留意,才能提筆而落,宛如真人。


  容珂心中有暖流徐徐流過,她看了一會,也執起筆,微微沾了些墨,在留白處題了一款詩。


  蕭景鐸的畫,容珂的字,落款處,還有他們二人的章。


  這副畫就此成了承羲侯府的傳家之寶,侯府先祖和乾寧公主的連款墨寶,便是皇宮也不見得有。之後許多年,乾寧公主的事迹在長安里一代又一代流傳,所有人都對那個輝煌壯闊的時代嚮往不已,她的親跡也都成了無價之寶。無數文人墨客更是在詩篇中深情詠頌她的事迹,乾寧時代雖然只有八年,卻為後來的成宗盛世打下了根基,沒有乾寧,就不會有文宗之治。


  縱觀乾元年間,朝中腥風血雨,劇烈變革,無數宗室、臣子因此落罪,人頭落地。可是同時,那也是一個百家爭鳴、名臣輩出的年代,一代傳奇蕭景鐸、啟吾衛首任統領白嘉逸、御前女官松雪、治水名臣夏之衡等,俱出自乾寧之手,直到之後許多年,他們的後人都在朝為官,延續他們先祖的傳奇。


  後世文人騷客每到仕途不得意時,就會醉酒長嘆,若我生自乾寧年間,該有多好……乾寧,已然成了文人對官場嚮往的符號。


  蕭景鐸和容珂的這幅畫,便成了承羲侯府最重要的寶物,歷代唯有家主可以一觀,並且隨著承羲侯府的世襲罔替,一代代延續著。


  直到有一年,另一對新婚夫婦,打開了這幅無價之寶。


  「原來乾寧公主……名諱容珂?」


  雪中的女子笑意宛然,題款處,用工整而深刻的正楷寫著「吾妻容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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