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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還政(大結局)

  「乾寧長公主到。」


  這聲唱諾響起, 日華殿內無論貴婦還是奴婢,全部起身, 肅目看向殿門口。


  一個穿著紫色長裙的女子進入宮殿, 這身衣服雖然是女子服制, 但是看著卻莊嚴簡潔了許多,說不出哪裡不同, 但是穿在來人身上,真的是好看又威儀。


  闔宮的人對著這個女子盈盈拜下:「乾寧殿下。」


  乾寧乾寧,人家這個封號還真沒埋汰。滿朝文武,見之俯首。就是七老八十的老封君,在乾寧面前,也不敢倚老賣老,一樣得行君臣之禮。


  女眷和合著手朝前拜,頭上的珠環微微前傾,叮叮噹噹作響。容珂繼續往前走, 經過時, 語氣淡淡地說:「無需多禮,諸位起來罷。」


  容珂身後還跟著許多臣子,其中便有夏家的人。夏家的女眷們見了父兄,少不得又是一番問理。


  日華殿里問好聲此起彼伏,女眷們陪著太后說話,男子們隨容珂議事, 如今能在日華殿相遇, 這是很體面的事情。一時間, 夏家人臉上都很是光彩。


  其他人親人見面,和樂融融,而皇家自己這裡則有些尷尬。


  早在聽到容珂的時候,皇帝就站起身了,太后還穩穩坐著不動。太后是母親,沒有長輩迎晚輩的禮,這很正常,等容琅走下台階,把容珂拉上來后,夏太后還是別過臉,不肯和容珂說話。


  容珂在太后五步遠的時候,雙手交疊,微微躬身頓首:「太后安好。」然後就直起身,自己入座,眼睛都沒往右邊瞅。


  容琅夾在中間很是為難。太后一幅容珂對不住她的模樣,而容珂冷淡從容,一看就完全沒把這點事放在眼裡,更別說去和太后討好,容琅嘆氣,默默坐到中間。


  容珂眼睛掃過女眷,問:「今日怎麼來了這麼多人?」


  夏九娘自知自己很快就要做皇后了,心裡覺得自己身份不同,於是主動接話道:「回表姐,我們進來陪太后賞花。」她為了和容珂拉近關係,還換成了表姐。


  夏九娘的父親,夏家大房支柱夏大郎有些吃驚,連忙低喝:「九娘,不得無禮。」哪能喚乾寧長公主為表姐?類似於皇帝的表妹入宮,見了皇帝,不一樣得喚陛下?

  容珂卻笑著伸手止住夏大郎的話:「九娘天真活潑,大舅不必如此。」


  這聲大舅叫的夏大郎腿肚子發軟,他說道:「殿下,九娘被我們寵壞了,不知輕重,殿下不要見怪。」


  容珂笑笑沒說話,夏大夫人覺得自己就要當天子的丈母娘了,有心培養帝后感情,說道:「聖人最是孝順,滿朝文武誰不稱讚?九娘這孩子看著淘氣,但是在家裡,也很是細心孝順,這幾日她害怕太后無聊,還特意進宮陪太后說話,我們都說這孩子淘雖淘,但卻長了一顆玲瓏心呢。」


  這樣誇自己的女兒,夏大郎都有些尷尬。他聽妻子轉述了太后的意思,他也替自家高興,可是培養感情,也不能操之過急啊。


  將一個女子和皇帝並列提起,這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行的。容珂聽了這話,嘴邊的弧度都不改,笑著看向夏大郎:「大舅好福氣,女兒孝順,可以定安。」


  夏大郎單純以為容珂在誇讚夏九娘孝順,笑而不語。夏之衡也跟著過來了,聽到這話,面露奇怪,他凝神想了想,突然神色大變。


  「殿下息怒。」夏之衡立刻彎腰行禮,說道,「九娘家裡已經給她定下來婚事,這幾日頻繁入宮,恐怕會耽誤綉嫁妝,我等就先將九娘帶走了,請殿下諒解。」


  夏九娘著急地「哎」了一聲,夏大夫人更是惱怒:「你在說什麼!」九娘都要選皇后了,做什麼要誣陷九娘已經定了人家,這不是存心壞事嗎?


  夏大郎也沒想到夏之衡會這樣說,他責怪地看向夏之衡,夏之衡轉過眼,眼中光芒閃爍,充滿了警告意味。


  夏大郎感覺不對,他腦子起迴響起容珂的話,女兒孝順,可以定安。


  夏大郎頓時臉色大變,定安公主,亦是孝平皇后,不就是王莽之女么。


  夏大郎驚得冷很涔涔,也趕緊跟著拜下身,話都說不出來。


  他怎麼就被榮華富貴糊住了眼,兩代皇后出自同一家,歷史上得了善終的能有幾個?他們只看到九娘成皇后之後的富貴,只看到夏太后在張羅選后一事,他們怎麼不想想,皇帝和乾寧公主對此是什麼態度呢?


  若是皇帝同意,這是大造化,若是皇帝不同意,這就是大禍害!而夏之衡請罪之後,乾寧公主笑著不說話,就連皇帝也是笑眯眯的,卻沒說平身,夏大郎在朝為官,怎麼能不懂這其中的意思?

  看到父兄們突然面色刷白,戰戰兢兢,夏家的女眷都感到疑惑不解。


  怎麼了?

  夏九娘臉上全是茫然,夏大夫人更是生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做請罪狀,這成什麼樣子?也太丟人了。


  夏太后也不滿:「你們這是做什麼?」


  夏大郎趁機趕緊說:「稟太后,小女已經定親,日後恐怕不能常來陪太后說話了。太后若是喜歡,不妨從其他官家挑幾個伶俐娘子罷。小女無才無德,恐不能勝任。」


  夏九娘連忙說:「我能!」還沒說完就被夏大郎罵了一句:「住口!還不起來,向太后、聖人和殿下請罪。」


  話說到這個份上,夏太后哪還聽不出來,她想立夏九娘為皇后,容珂不同意。


  夏太后頓時沉了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公然違抗我不成?」


  「天子無家事,皇后更是一國根基。夏家連著出兩個皇后,就算我同意,恐怕容家的先祖也不同意。」


  夏皇后被氣得哆嗦,手指指著容珂道:「太后發話,誰敢不從?我倒要看看,你敢擅權到什麼地步。」夏太後轉過頭,對夏九娘說:「日後你照舊入宮便是。」


  夏大郎和夏之衡卻齊聲請命:「九娘已經另外定了人家,請太后諒解。」


  夏太后看著自己的兄長、叔父,感到氣憤不已:「我還好好活著呢,你們敢違抗我的旨意,反而對她言聽計從?」


  夏家男子都低著頭,不敢說話。容珂笑著起身:「前朝還有事,我先走了。諸位表妹好好賞花就是了。」


  皇帝也跟著站起來:「阿姐,我和你一起走。」


  夏家的臣子們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地跟在容珂身後,也都離開了。


  夏太后氣得臉色鐵青,而夏家的女眷們面面相覷,都咋舌不已。


  她們原來只知道乾寧站公主權傾朝野,今日才真實體會到,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夏太后都挑明了說出來,而容珂只需一句話,就能把平日威風八面的夏家當家們嚇得面無血色,忙不迭推辭。她們今日才算見識了,什麼叫作說一不二。


  容琅一直隨著容珂走回兩儀殿。到了兩儀殿,容琅屏退下人,對容珂說:「阿姐,母親她優柔寡斷,時常有小不忍之仁,你不要和她置氣。」


  「我知道。」容珂說,「只是覺得心寒。」


  兒子是皇帝,女兒掌權,做母親的擔憂女兒篡位很正常,但也很讓人心寒。容珂在想,如果她是個男子,夏太后還會這樣嗎?

  這是一個必然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她從不排斥自己的女子身份,也從來不去想,我是男子會如何如何。反正她足夠強大,夏太后就算猜忌又如何?就算想方設法拆散她的婚事又如何?反正夏太后都實現不了。


  現如今容珂有自己的公主府,有自己的封邑,也有自己的駙馬人選,她全然獨立,便是夏太后潛意識裡重男輕女,又能影響到她什麼?

  容琅看著母親和阿姐的母女情越來越淡,心痛又無可奈何,只能寬慰容珂:「阿姐,母親她困在後宮,只見過方寸之地,如果她有什麼話沒說對,你不要放在心上。至於她想讓夏氏女當皇后更是異想天開,若不是你今日湊巧到了,便是我自己,也會推拒的。」


  只不過容琅的推拒,只能用「夏表妹很好,只是我們倆不太合適」這種話婉拒,但是容珂過來,一句「不行」,就解決了。


  容琅嘆氣,這就是他和容珂之間的差距。


  容珂和容琅因為夏太后的事,其實姐弟間還有芥蒂,如今容琅主動敞開了和容珂說心裡話,容珂也嘆了口氣,和容琅推心置腹地交談起來:「我也沒想到,她攔著我的婚事就罷了,居然還想操縱你的皇後人選。雖說後宮妃嬪都看你的喜歡,可是皇后不同。中宮之位牽涉日後東宮太子,立皇后不是你的事情,那是天下的事情。」


  「我明白。」


  「從南北朝到前朝再到如今,士族掌控朝堂數百年,他們的名望地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動搖的。如今仕人間娶妻,還是追求娶五姓女,連皇室公主都比不過。當然了這也有我們自家的問題,但是仕臣願意求娶名望之後就讓他們去,只要你這個上位者把握住度,不要讓士族過度掌權,民間這些虛名,由他們去。」


  人人都以求娶五姓女為榮,這些名望大族甚至都恥於向外通婚,其中就有皇室。可是說到底,五姓女何如公主過的恣意自在?虛名罷了,只要不觸及權力根本,容珂根本不在意。


  「話雖如此,但是皇后之位,卻不能再落到五姓女中了。既然阿姐在打壓世家,那我們自己,就要為天下做表率。」容琅說。


  「你都這麼大了,皇后該選什麼人,你應當自己有數。過幾日我會設宴,宴請京城五品以上官員之女入宮,到時候,你就自己看吧。」


  皇帝大婚,往往就是親政的先兆。容琅聽到這裡,心裡感動非常,忍不住站起身對容珂行禮:「阿姐,你對我的恩德,我一輩子不敢忘卻。」


  容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容珂現在手中權柄驚人,暗地裡還有銀梟衛支撐,相當於這是她的私兵。容珂若是想廢除容琅,自立為帝,實在是舉手之勞。


  而如今,容珂卻將到手的帝位,輕描淡寫地交到容琅手中。容琅自問自己是做不到的,對容珂的心襟佩服非常。


  容珂看著恢弘奢華的兩儀殿,輕輕呼出一口氣:「父親離開,已經快七年了。」


  容珂攝政,也快要七年了。


  容珂收回心思,囑咐容琅一些朝政上的事情,許多臣子的調遷貶謫,各個家族的暗中關係,以及她為政多年的心得。


  容珂和容琅一直談到暮色四合。容琅看了眼天色,勸道:「阿姐,今日你就不要出宮了,住在永和宮吧。」


  「不必,宮門還沒有落鎖。」容珂站起身,對容琅囑咐了最後一句話,「容琅,你要記得,你是帝王。自此之後,你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行,都不能出自心,而要出自腦。」


  容琅肅立深拜:「容琅記下了。」


  一個帝王,是不能有自己的私心的。他要平衡後宮,也要平衡前朝。夏家不是他的外祖家,而是太后外戚,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中宮皇后,就連他的妃嬪,也都關係著朝中各流派的勢力。


  容珂深深看了容琅一眼,轉身走出太極宮。


  容珂今日去臨湖殿,本來是聽說太后要賜婚,而蕭景鐸也被叫到後面,這才前去。沒想到蕭景鐸往回走,她往後走,正好錯開。容珂趕在宮門落鎖前出宮,徑直回了公主府。


  蕭景鐸聽說容珂回府,立刻趕來見她。


  公主府正堂內,容珂正圍著一扇屏風,慢慢踱步看著。


  蕭景鐸一進來就認出了這扇屏風的來歷。他在蜀南當縣令時,曾用雙面綉趕製出一扇十折江山屏風,作為歲禮送到長安。其中幽州那幅,還是他的親筆。


  「這麼大的屏風,你怎麼又搬出來了?」


  容珂看到蕭景鐸,揮手示意他走近:「這便是幽州吧?」


  「對。」蕭景鐸停了停,笑著睨她,「你又要說這件事?」


  蕭景鐸在幽州這幅畫上畫了秦王圍城的事情,因為這件事,蕭景鐸沒少被容珂嘲笑。


  「你自己提起的,我可沒說。」容珂也笑了。她從一扇扇畫綉前走過,輕聲說道:「今日幽州刺史來報,說是幽州大旱,年成不好。他在摺子中還說,他有心響應朝廷的農桑新政,但是下面的縣令冥頑不靈,陽奉陰違,他也只能束手長嘆。」


  「這確實不能全然怪刺史。我曾在劍南邊疆擔當過縣令,長安、洛陽這等地方周邊的縣令,一個職位往往有數十人求,可是到了邊遠地方的中下貧縣,朝中沒有人願意去就任,更別說科舉出身、資質較高的進士。到最後,有才之士都耗在長安,而數量更廣地域更闊的中下縣,卻沒人就任,只能從當地招募鄉紳豪族。這些鄉紳大字都不識幾個,治理之能遠遠不及科舉出身的進士,這樣一來,中下縣和兩京周邊的望縣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容珂也點頭贊同:「確實。長安固然繁華,可是長安之外,天下還有很大啊。」


  蕭景鐸已經感覺出容珂的想法,果然,他看到容珂轉過身,對他莞然一笑:「我已經和阿琅商量好了,等他大婚親政之後,他留在長安,我便去邊疆,梳理地方的政事。如今大宣看著欣欣向榮,但是中央對地方的約束力,實在不夠。」


  蕭景鐸久久看著容珂,最後,他都不得不深深嘆服:「你的胸襟氣度,實在讓人驚嘆。」


  容珂於風雨飄搖時臨危受命,執政以來雷厲風行,鐵血強勢,將上下官員收拾的服服帖帖,專心辦事。她外平邊患,內鎮藩王,六年之間將一個新生的王朝治理的蒸蒸日上,萬國來朝。可是在她權勢的最巔峰,她能忍住誘惑,瀟瀟洒灑歸政天子,自己去外府彌補吏治不足的缺陷。於危急時受命,於功成時身退,這份瀟洒放權的氣魄,便是蕭景鐸換位處地,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做到如此。


  那次對話的後續是這樣的。蕭景鐸問:「那天在城牆上,你究竟有沒有想過自立為帝?」


  「我想過。我猶豫了很久,後來我看到你送來的那扇屏風,大漠,劍南,關中,嶺南,江南,這些地方我無數次在地方官的摺子中聽聞,可是我一個都沒有去過。便是我奪位成功了,我也只能終身呆在長安,聽人歌功頌德,卻一輩子都不知道我治下的盛世究竟是什麼模樣。天下還有那麼大,我不想把自己困住。」


  容珂性格中頗有些任性冒險,想一出是一出,這種性情,確實不適合做皇帝。更何況,容珂若是想稱帝,那就要再好生殺一波人,其中包括她的嫡親弟弟容琅,也包括她的母親夏太后。


  她已經登上過天下權力的最高峰,剩下的對她已經沒有吸引力了。她應當去,真正需要她的地方。


  而蕭景鐸做的,就是從背後緊緊抱住她:「你能這樣想,我很開心。你若是真的稱帝,我一定會支持你到底,可是之後的事情,卻很是麻煩。」


  若是宣朝出了位女皇,後宮可怎麼搞啊?


  乾元七年開春,乾寧長公主設宴,宴請京城中正五品以上的官眷入宮賞花,還特意說了可攜帶子女。這樣就差明說的暗示誰看不出來,官夫人們都將女兒們打扮的花枝招展,入宮參選。這次擺明了是乾寧長公主給皇帝相看,后位不敢想,但是妃嬪之位,卻還有許多。


  許多人都花式試探乾寧長公主的意思,乾寧身邊的內臣近侍一時間被人追著跑,可謂八仙過海各有各的神通。至於夏太后……眾臣往那個方向使力的很少,這件事究竟誰說的算,他們的眼睛還沒老到看不出來,即使夏太后才是皇帝的生母。


  盛大的賞花宴之後,容珂便支持著容琅,接手朝廷中的摺子,和宰相議事時也帶著他。這下朝野皆知,乾寧長公主即將要歸政天子,已經長成少年的皇帝容琅,要親政了。


  許多人見了這一幕都感慨萬千,乾寧這些年就是宣朝的無冕之王,她說歸政就真的歸政,光憑這份瀟洒利索,就足夠流芳百世了。更別說,她當政期間,還將宣朝帶入了一個全新的強盛時代。


  段公對著族中子弟感嘆:「公主雖為女子,其手腕不輸男子,其胸襟,遠勝天下男子。我自愧不如。」


  連賢相之名流傳天下的段公都這樣說,其他人更是嘆服非常。宣讀封后聖旨之時,段公帶著全朝臣子,心悅誠服地對容珂深深跪拜:「公主明德,天下之福。臣代天下人,謝過乾寧殿下。」


  「諸公免禮。」


  「謝公主。祝公主千秋。」


  年初公開相看,四月時中書省起草封后聖旨,五月時,正式賜婚。除了皇后,此次還一同冊封了四位妃嬪。等皇帝親政后,另行選秀。


  帝后大婚定在了乾元八年六月。向來清閑的禮部彷彿上了發條,每個人都忙的腳不沾地。


  原先夏太后猜忌容珂不肯放權,鬧得僵持無比,朝堂上雖然沒人說,其實他們都知道。現在容珂大大方方地帶領容琅熟悉朝政,夏太后的臉彷彿狠狠被打了一巴掌,乾寧公主根本不貪權,日後還要去邊疆威懾外敵,而夏太后這樣做,朝臣私下都覺得實在小家子氣。


  夏太后也知道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心中對女兒生出愧疚之意,好多次派宮女去乾寧公主府,想和容珂修好關係。而容珂只是冷淡地將人晾在一邊,理都不理。


  離皇帝婚期越來越近,容珂忙著安置自己的親信,梳理朝堂關係。段公特意入宮,和容珂長談許久。


  「殿下,銀梟衛是你的私兵,當年江安王、梁王叛亂時,確實功不可沒。這些年內亂已平,你用銀梟衛網羅消息,監督朝中官員,初心是好的,可是,殿下,銀梟衛的權力是單方面的,甚至連制約都沒有,只要他們戴上面具,幾乎可以為所欲為。如今是你主政,他們不敢放肆。恕臣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果日後,宣朝出了位糊塗的皇帝呢?若到時銀梟衛大肆編造罪證,排除異己,這就是傾國之禍啊。」


  容珂聽后良久,都沒有說話。


  蕭景鐸進來的時候,宮女說段公剛離開不久。


  蕭景鐸對容珂稟報:「右部今年又加了一百人,如今傳遞消息全用密語,消息鏈已經全了。」


  這是他們建設八年才取得的成就。一條可以直通民間的消息鏈,可以反過來監督官員,這是何等壯舉?


  但是這次容珂聽了,神情卻不見多大變化。她說:「李叔年紀大了,我早就打算讓他榮養,但是他不肯走。現如今銀梟衛已經成型,也該讓李叔歇一歇了。」


  容珂口中的李叔就是銀梟衛大統領,銀梟衛內部都知道大統領姓李。其實知道也沒用,他們又不知道大統領長什麼樣子,光靠一個姓還能找出來人不成?不過蕭景鐸顯然不會關注這些,他注意到容珂話中的內涵。「大統領要離開了?」


  白嘉逸一進來就聽到這句話,他抬頭去看容珂,看完之後又去看蕭景鐸,剛好和蕭景鐸的目光對上。


  左右兩部一直是競爭關係,大統領,顯然也只能從左右兩部的長官中選。


  換句話說,蕭景鐸和白嘉逸,只有一個人能成為大統領,掌握最高最大的權力。


  他們倆都對對方的身份心知肚明,容珂執政期間一直隱隱對抗。可是大統領只有一個,一個人上位,另一個就要被打壓。大統領是容珂身邊最信任的人,這點毋庸置疑。容珂只是暫避長安,日後又不是不涉政,也不是再不回來,能奪到大統領之位,對日後仕途有多大助益,傻子都能想明白。


  容珂說:「皇帝大婚在即,這是權力交接的關鍵時刻,這幾日不允許有任何意外發生。」


  蕭景鐸和白嘉逸都點頭,示意明白。


  之後幾日,左右兩部對抗更甚,就連下面的人都能看出來,左使和右使,在爭奪大統領一職。


  他們一直爭了兩個月。兩月之後,銀梟衛按例去宮裡稟報,白嘉逸和蕭景鐸都在。稟事之後,他們正要退下,卻聽到容珂說:「左使留步。」


  白嘉逸的腳步頓下,左部的人立刻露出欣喜之意,在容珂面前,所有人都要摘下面具以示效忠,所以眾人的神色一覽無餘。


  白嘉逸的心快速跳動起來,蕭景鐸轉頭深深看了白嘉逸一眼,先帶著人走了。
.

  幾日後上朝時,百官魚貫走入太極殿,一進殿就被嚇了一跳。


  一群黑衣銀紋的年輕人站在大殿西側,那是武官的站位。他們臉上帶著面具,冰冷無情,在熹微的晨光中很是令人生怖。


  百官都打起鼓來,這是要做什麼?公主莫非臨時反悔了?

  就在眾人驚疑不定、猜測紛紛的時候,內侍唱諾:「聖人、長公主至。」


  在眾臣的行禮中,容琅坐上帝位,而容珂卻沒有入座,而是站在堂前。


  「想必諸公也知道,這些人是銀梟衛,算得上是我的絕對親信。早年時政局動蕩,我原打算鑄就一柄最鋒利的刀,直隸帝王,內鎮宮闈,外懾臣子,讓貪官污吏再不敢胡作非為。可是段公提醒了我,這柄刀能傷人,便能傷己。」


  「自銀梟衛出現后,作姦犯科的人雖然少了許多,但是在朝堂上直言進諫的人也驟減。唯有廣開言路才能成就治世,若是因為他們的存在,讓天下賢士再不敢給皇帝提建議,那就是因小失大,涸澤而漁了。為了展示誠心,現我將銀梟衛賜名為啟吾衛,警示他們啟光衛明,守護吾國。併當著百官的面摘下面具,從此之後,接受天下人的監督。」


  「銀梟。」


  全體銀梟衛上前一步,齊刷刷保全:「臣在。」


  「摘面具。」


  太極殿中頓時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呼聲,就連容琅都意外地直起了身。


  百餘位銀梟衛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手伸向面具,某個機關一扣,面具就脫落了。


  他們的真容也展示在全體人眼中。


  看到為首之人的臉,朝臣中許多人驚訝地高呼:「白嘉逸!」


  白嘉逸此時一點都看不到昔日弔兒郎當、風流圓滑的模樣,他臉色漠然,任由眾人打量。他微微一錯眼,就看到了站在文臣前排的蕭景鐸。


  蕭景鐸穿著紅色的侍郎服飾,隔著人群,和白嘉逸無聲對視。


  白嘉逸知道,又是蕭景鐸贏了。容珂雖然說全部銀梟衛都摘下面具,改名啟吾衛,可是若是所有人都公開身份,為何要改名?

  銀梟衛被一分為二,走到台前的這一批改名啟吾衛,而真正的銀梟衛,還在暗夜裡存在。


  白嘉逸從暗處轉到明處,是利也是弊,他如今的地位不亞於錦衣衛指揮使。但他還是心有不甘,蕭景鐸可以一輩子不公開身份,還能就此升任銀梟衛大統領,長久留在容珂身邊,但是他,卻要和這位聰慧又傳奇的攝政長公主,分道揚鑣了。


  待朝臣們冷靜下來了,容珂才繼續說:「來人,賜服。」


  宮人捧著段盤,上面放著黑底銀邊的特製朝服,旁邊還放著三品魚符。


  內侍捧著一柄詔書上前,唱道:「封白嘉逸為啟吾衛首任大統領,武官正三品,賜三品魚符。」內侍唱完后,笑著對白嘉逸一拱手:「白統領,恭喜。」


  盛極一時的銀梟衛在無人得知的時候被一分為二,明為啟吾衛,暗為銀梟衛。啟吾衛官職品級接軌朝廷武官,銀梟衛也做出了相應的調整。容珂為了限制自己親手創造的情報機構,將其一半轉明,改名啟吾衛,並留下另一半銀梟衛,在內再分左右衛,監督和挾制啟吾衛。兩衛一明一暗,一公一私,這樣才能相互牽制,保證君王耳目不受蒙蔽。


  而銀梟衛,從此只能行走在暗夜裡,徹底消失在正史之中。


  散朝時,兵部郎中和蕭景鐸說:「殿下竟然公開了這些影子,還給他們正式的身份。從此十六衛中又多了一衛,也不知是好是壞。」


  蕭景鐸意外地心情極好,他在心裡默默加了一句,不是十七衛,是十八。終於徹底解決了白嘉逸這個政敵兼情敵,蕭景鐸心中極為暢快。


  皇帝大婚如期舉行,容珂在位的最後一道聖旨,便是遷兵部侍郎蕭景鐸為幽州大都督,並賜承羲侯府世襲罔替。


  世襲罔替啊!在朝為官的公侯們又被驚訝到了,宣朝對王侯的封賞已經非常謹慎,除了開國是那一批公侯,剩下的都是立了大功才有爵位,而且俱是只封一代,到了兒子,便沒有爵位可以承襲。就算最受重用的那一批國公們,也大都三代而斬,第三代后能不能繼續保留爵位,全看當朝聖人的心思。放眼天下權貴,能世襲罔替的,一個都沒有。


  勛貴們一下子都炸了窩,固然蕭景鐸功勛赫赫,但憑什麼是他?權貴們吵吵嚷嚷,堅決不肯同意,就算要封,也不能只封他。


  直到容琅從容珂手中接過傳國玉璽,頒布了成宗年間第一道詔書。


  朕長姐乾寧於國有大功,功蓋千秋,現封乾寧長公主為鎮國乾寧長公主,一應待遇等同親王,食邑萬戶。承羲侯護國有功,與鎮國乾寧長公主年歲匹配,佳偶天成,現擢其尚公主。


  這道聖旨下來,所有人都閉嘴了。


  公主食邑只有千戶,容珂卻達到了萬戶之封,但所有人都覺得這是應該的。這下乾寧頒布的世襲罔替也可以理解了,蕭景鐸的後代可以世襲罔替,權貴們不服,但如果同時也是乾寧的子嗣,那就沒什麼可說了。


  乾寧她當得。


  長安是帝國的焦點,京城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很快就會流傳到外面。洛陽城外的一處小庵堂內,程慧真帶髮修行,正在自己屋內做每日的晚課,她隱約聽到門外走過的香客說:「你聽說了嗎,前幾年帶兵圍洛陽城的那位承羲侯,已經賜世襲罔替了。」


  「世襲罔替?那豈不是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能富貴不休?」


  「可不是嘛。人生的際遇還真是無法預料,我聽人家說,承羲侯小的時候,很不受家裡重視,沒想到長大卻有這番成就。」


  「是嗎?能嫁給他的人,可算是三生積德了……」


  ……


  兩位娘子說著話遠去了,這時候皇帝剛剛大婚,賜婚旨意還未頒布,但是承羲侯的事情,已經傳到洛陽來了。


  程慧真親耳聽著門外的香客遠走,她低頭再看經書,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了。


  程慧真望著天苦笑,怪不得她會知道大表兄世襲罔替,原來如此。


  她以為自己得上天庇佑,所以才能重生。可是程慧真擁有第一世的記憶,第二世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促使諸事按照第一世的軌跡發生。


  她突然累極,和衣躺在床上,恍惚間她彷彿回到了七歲,那是她剛剛從涿郡上京,還住在舅舅定勇侯府中。


  第二日,庵堂師太見程慧真久久沒有出門,她想起京中那位貴人的囑咐,連忙去程慧真屋中查看。


  推開門,師太看到程慧真和衣躺在床上,面容如生,但是鼻息已經斷絕了很久。


  程慧真病逝的消息很快傳回長安,容珂住在宮中,從銀梟衛手中接過了來自洛陽的紙條。


  看過之後,她就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做灰燼了。


  容珂吩咐銀梟衛:「銀梟中調了一半的人去啟吾衛,你們雖然同出一源,但是一旦分開,就如光和影,不能再混淆。日後,銀梟中人隱藏身份,不得公然行走,還有,嚴禁和啟吾衛私下勾結,若有人明知故犯,以背叛銀梟之罪處置,殺無赦。」


  「是。」


  「我成婚後會離京,到時候我會將銀梟衛中的右部帶走,左部留在京師,仔細聽聖人的號令,如有違抗,我決不輕饒。」


  「屬下遵命。」


  容珂又吩咐了很多,終於將銀梟衛和啟吾衛的事情安排好后,天已經大黑了。


  容珂走到窗前,推開高大的窗戶,仰頭去看漫天繁星。


  她如今身上已經有婚約,自然不好再住在公主府中,只能搬回皇宮,蕭景鐸也不能隨時隨地來公主府看她了。今日星星這樣多,不知道蕭景鐸現在在做什麼?

  白嘉逸被轉明,銀梟衛大統領當然就成了蕭景鐸的囊中之物。容珂做這個決定時,固然考慮到白嘉逸長袖善舞,善於交際,能更好處理啟吾衛和京中權貴的關係,但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她身邊最信任的職位,容珂想留給蕭景鐸。


  沒有蕭景鐸,容珂不會安穩走到現在,同樣沒有容珂,蕭景鐸也不會幾年間迅速崛起。


  乾寧時代的傳奇,缺了容珂或是缺了蕭景鐸,都無法實現。容珂和蕭景鐸,一路都在相互扶持,相互成就。


  好在如今,橫亘在他們中的阻礙再也不會有了,他們很快就會結為夫妻,同榮共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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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后大婚在萬眾矚目之中舉行,皇后初登上后位,身上擔負著全朝的期望,她頗感壓力。而她封后之後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操持乾寧長公主和承羲侯的婚事。


  皇后真的覺得無從下手,於是去試探皇帝的口風:「聖人,長公主下降,要以何等規格?」


  以公主規格顯然是不夠了,皇帝想了想,說:「比照皇后規格,再重一些吧。」


  這話聽的皇后很不舒服,可是沒有辦法,皇帝都這樣發話了,她哪敢違抗。


  鎮國乾寧長公主的婚禮,直到十年後還為人所津津樂道。


  那一日,百官肅立太極宮,恭送乾寧公主的鑾駕從太極宮出發,一路順著天子才能走的馳道,拐入靖安坊承羲侯府。皇帝皇后親自送乾寧公主出宮,諸相隨車送嫁,而承羲侯府來親迎的,也都是三品高官,戰場上赫赫有名的大將。


  乾寧公主的嫁妝八人合抬都抬不動,儀仗隊點燃的蠟燭,竟然將街邊的柳樹都燒焦了。出入公主府和承羲侯府的都是公侯將相,鼓樂聲直到入夜都不息。


  婚禮遵照古禮,在傍晚舉行。等蕭景鐸終於見到容珂,時間已經折騰到很晚了,而偏偏宮娥們用團扇遮住容珂的臉和身形,沒有卻扇詩不肯罷休。


  真的是夠了。也虧得蕭景鐸是進士,這才能從催妝到行路再到卻扇,一路都不露怯。


  蕭景鐸耳邊是眾人的鬨笑,不少膽大的官夫人還在給宮娥們出主意,而蕭景鐸眼中,只能看到一個人。


  她穿著深綠色禮服,坐在重重團扇后,雖然看不到人,但是蕭景鐸就是知道,容珂剛才笑了。


  周圍的喧鬧彷彿一瞬間離他遠去,耳邊似乎傳來涿郡的戰報聲,那是皇帝尚是陳望,一輩子都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鄉親在院外哭喊:「宣國公起兵了!秦王帶人攻打涿郡來了!」


  下一瞬間,蕭景鐸彷彿又站到趙國公府的花園裡,那時候的他險些被廢掉嫡長子之位,他在迴廊上撞倒了一個小姑娘,他問對方:「你是何人?」


  小姑娘面如冰雪,神態高傲。她說:「我叫容珂。」


  乾元八年,主歸政天子,降承羲侯。次年,主隨承羲侯赴幽州,帝久留未果,無奈允。


  主至幽州,整頓州府,兩年之內,邊城晏閉,牛馬布野,商隊井然。一胡商為東突厥所虜,商高呼主名,東突厥人聞之,驚懼對視,不敢造次,競放之。


  《宣書·乾寧傳》


  乾元八年,蕭景鐸拜幽州都督,掌漠南十州兵馬。承安元年,鐸攜主出長安,赴幽州。時東突厥常擾邊,聽聞蕭景鐸至,俱如喪家之犬,再不敢犯幽。都督之名,威震北疆,數十年無敢犯邊。


  蕭景鐸尚鎮國乾寧長公主,自降之後,兩人舉案齊眉,琴瑟調和。幽州常見一夫婦踏雪尋梅,草原縱馬,時人疑蓋鐸與主也。


  承安三年,蕭景鐸受詔,攜主歸京,上親率百官迎之。六月拜禮部尚書。不久,轉兵部尚書。


  出將入相,有妻如此,福澤子孫,古之至今,或有人功高蓋主,猜忌凋零而終,或有人外事極盡善者,而家宅不寧,子孫不肖。唯蕭景鐸,福佑雙全,概莫如是。


  《宣書·承羲侯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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