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勢單

  夏嵐心提的更高, 這是誰?公主為什麼獨獨喚他來陪駕?為什麼見面后口氣這樣熟稔?


  夏嵐在東宮時就跟著容珂,但是只限在宮內, 很少陪容珂出宮, 所以對蕭景鐸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外男非常警惕。


  容珂對身後的宮女伸出手, 宮女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容珂眉梢動了動, 她才猶猶豫豫地將傘柄交到公主手上:「殿下……」


  「我想到外面走走,你們不用跟上來了。」容珂接過傘,轉身就往外走,蕭景鐸從宮女手中接過新傘,對她們點了點頭就快步追上容珂。


  「殿下。」


  容珂沒有放慢腳步,但蕭景鐸還是很快就追上她。「殿下,外面風雨大……」


  「你再廢話就回去。」


  ……蕭景鐸只能將滿肚子的話都憋回去。


  果然,一個人的脾性並不會因為年齡增長就改變,就算容珂現在看起來穩重了很多, 但她還是她。


  「你怎麼不說話了?」容珂語氣中帶了調侃的笑意, 「今日下這麼大雨還把你叫出來,現在你是不是在暗暗腹誹?」


  簡直沒良心,蕭景鐸無奈地說:「殿下,我是擔心風大雨大,你會受涼。」


  不論真假,這話聽在耳中還是很舒心的。心情轉好, 容珂破天荒地解釋了幾句:「看著六部呈上來的摺子生氣, 只好到外面吹吹風, 附近離得最近的只有你,所以就把你叫進來了。」


  蕭景鐸簡直受寵若驚:「殿下,你怎麼知道今日輪我當值?」


  「前幾天六部送來了當值排表,我掃了一眼,就記住了。」


  腦子好使就是這樣子無所畏懼,蕭景鐸笑了一下,道:「殿下好記性,實在讓人羨慕。」


  「你外放這幾年,別的不說,奉承這一套可沒少學。」容珂笑道,「要不是你的考績次次上佳,我都要懷疑你在外面有沒有做正事了。」


  「那臣提前謝過公主賞識。」


  說笑幾句后,兩人的氣氛好轉了很多。這時候容珂踏入一條迴廊,蕭景鐸接過容珂手中的傘,替她將雨水四淌的傘收起。


  有迴廊遮雨,傘便不需要了。蕭景鐸收好后就放在廊邊,一會自有遠遠綴在他們身後的宮女收拾。雖然容珂放話不必跟著,但侍奉的人卻不敢真的聽從。


  沒了雨傘的阻隔,蕭景鐸和容珂說話更方便了。夾雜著雨水的風迎面撲來,掀起兩人的衣角,天地中只能聽到靜靜的雨聲。


  「聽說你前幾日在兵部,上交了一種可以快速產生煙霧的方子?」


  「沒錯。我和六詔交手,這種煙霧功不可沒,在軍隊中用處極大。說起來,我想到這個方子還多虧了晉江縣的一幫賊人。」說著,蕭景鐸寥寥幾語簡述了太離教裝神弄鬼的事情。


  容珂聽後點頭:「確實,僅流落在民間太可惜了。不過,這種煙霧雖然出其不意,但是在西南那種叢林繁密的地方就罷了,若是放在西北,一是平原風大,二是周圍沒有隱蔽物,恐怕沒多少掩護作用。」


  「殿下所言極是。」蕭景鐸也承認,「這種煙霧奇襲尚可,若是大規模騎兵戰,還是有許多掣肘之處。」


  「這幾年,西南戰事如何?」


  問起戰事,蕭景鐸的神色也鄭重起來。「南詔態度模糊,原來五詔的地方摩擦不斷,五詔殘部仗著吐蕃撐腰,屢次挑釁我朝,然而每次刺史發兵,他們就又逃回國內,難纏至極。」


  容珂嘆了口氣,顯然對此很是憂心。「西南尚有叢林蔭蔽,若是平原騎兵交戰,當如何?」


  蕭景鐸這幾年雖然參加甚至主導過幾場戰事,但是都發生在西南,他對平原作戰委實沒什麼經驗。但是定勇侯府以戰功起家,蕭景鐸也熟讀各家兵書,對於騎兵戰雖無實際經驗,但也能說得頭頭是道。


  容珂突然問起戰事,蕭景鐸暗暗留了心,容珂並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人。


  然而她只是起了個頭,就打住不提,而是轉而說道:「不說這些了。我聽別人說,前幾日你妹妹出嫁,我之前不知曉此事,現在只好後知後覺地補一句恭喜了。」


  蕭景鐸很無奈:「殿下,我妹妹成親,你和我說恭喜做什麼?」


  「倒也是。」容珂被問住了,她頓了頓,道,「我不好給你送禮,所以這次就不給你妹妹填妝了,你們不要在意。」


  蕭景鐸卻意外地沒有接話。其實容珂這話是在保護他,容珂在朝堂上四面楚歌,她想要推行女官,也被眾臣暗自取笑。若是容珂給蕭景鐸妹妹隨禮,蕭景鐸和容珂的關係馬上就會暴露出來,這對剛剛回到京師,且在朝堂勢頭大好的蕭景鐸顯然非常不利。


  兩人之間誰都沒有說話,一時冷場,一陣風吹來,雨絲撲在身上,竟然已經有些冷了。蕭景鐸只能主動開口:「殿下,風大了,你該回宮了。」


  容珂「嗯」了一聲,由蕭景鐸陪著,轉了個彎朝兩儀殿走去。兩儀殿的宮女已經點了燈,看到這兩人分開夜幕徐步走來,連忙掌著燈迎過來。


  宮女將容珂簇擁起來,蕭景鐸也退後一步,慢慢和容珂拉開界限。


  容珂一手拎起裙子,緩步往石階上走。她邁了兩步,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對蕭景鐸說道:「你可知,趙括的故事?」


  容珂回宮,蕭景鐸站在台階下,目送容珂離開。現在容珂突然停下,還問了這樣一句無頭無腦的話,蕭景鐸竟然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容珂是在和他說話。


  蕭景鐸沒有回話,容珂沒等到也不強求,轉身就走了。


  回到兩儀殿之後,夏嵐立刻帶著宮女迎上來,揭開容珂沾了水汽的披風,輕緩地給容珂擦拭頭髮。


  夏嵐見容珂面上尚好,於是試探地問:「公主,您今天怎麼想起出去賞雨?」


  貴族們賞花賞雨再尋常不過,夏嵐哪裡在問賞雨,她問的明明是陪著賞雨的那個人。


  「突然興起,想見見故人罷了。」容珂一語帶過,「掌燈罷,我要處理奏摺了。」


  夏嵐不敢再問,躬身退下:「諾。」


  等容珂走到內殿後,永和宮的另一個女官悄悄問夏嵐:「你怎麼過問起公主的事?」


  「沒什麼。」夏嵐回過神,說道,「只是覺得,他不太尋常。」


  女官覺得好笑:「自從殿下攝政后,我們每日不知要見多少外男,比今日這位蕭郎官官品高的人數都數不過來,你怎麼知道他不尋常?」


  夏嵐只是搖頭,不肯多言。她總覺得,公主待他不太一樣。


  東邊的內殿里燈火通明,檀木案上,一個摺子被玉鎮壓在桌上。


  上面用蠅頭小楷,工工整整寫著西北的風土人情,牲畜特產,以及近期邊境上的動向。


  摺子最後一行,赫然署著白嘉逸的名字。


  容珂合上白嘉逸帶回來的情報,有些憂愁地呼了口氣。


  白嘉逸在西北邊陲作縣官,對突厥的動向最熟悉不過。看他的描述,恐怕近期,突厥要有大動作了。


  容珂堅信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突厥見宣朝女子主政,不服氣在意料之中,若是他們挑事,打回去就好了,然而這恰恰也是最為難的地方。


  滿朝文武,該由誰出戰?


  她迫切地需要成長起來,需要足以讓朝臣閉嘴的功績,也需要說一不二的威懾力。


  建安四年,也是被後世稱為乾元元年的這一年,突厥在六月份突然撕毀和約,公然侵擾邊境。


  大國威嚴不容挑戰,宣朝內部立刻群情激憤,嚷嚷著要發兵北上,讓突厥人好看。


  而朝堂上,已經為誰來出戰吵了起來。


  崔太后雖然是世家出身,但是崔家經營這麼多年,交好的武將也蔚為可觀,而吳太后是三朝元老,家族本就是武將起家,當年還和太.祖一同攻下長安,所以在這次出戰中,吳家的兒郎也非常活躍。


  另兩位太后咄咄逼人,正經的太后本家夏家看到這副場面,也不甘示弱地向容珂請戰。在夏家人看來,容珂是夏家的外孫女,這次征戰突厥,主將人選必然花落夏家。


  整個早朝都籠罩在這種爭吵中,三派人馬越吵越凶,到最後被牽扯下水的人越來越多,吵嚷聲也越來越大。小皇帝被這種場面嚇到了,瞪著眼睛不敢說話,蕭景鐸站在行列里都被吵得頭疼,想必坐在上首的容珂更勝。


  眼看快散朝了,這件事還是沒吵出個所以然來,梁王容明禮一直站在一側,不參與任何一派,直到快散朝了,他才氣定神閑地站出來,朗聲說道:「諸位將軍願意為國而戰,實在是我朝之幸。然開拓疆土、守家衛國本就是容氏兒郎的本分,我雖不及高祖善戰,但亦願意隨軍北征,率領眾位熱血男兒將突厥人打出去!臣請命,北征大將軍一職。」


  梁王請戰,朝堂里都靜了一靜。梁王如今二十九,正值盛年,子嗣豐足,再加上入仕多年,在朝中積威甚重。朝中重臣見了他,人人都要躬身稱一句梁王殿下。皇族歷來都有善戰的名頭,梁王這番話說得正氣凜然,豪氣衝天,好多人都心神震撼,對梁王的行為生出一種讚賞來,不閃不避,直面外敵,這才是皇室該有的擔當啊。


  既然見梁王出面要主將的名頭,其他臣子聽了這番話,都願意給梁王這個面子,而他們則各退一步,爭討起隨行副將軍的人選來。


  見梁王這樣表態,齊王也上前一步,道:「臣亦願意率軍北抗突厥!」


  容珂坐在珠簾后,聞言輕輕一哂。


  抵抗外敵歷來都是不世功勛,若是勝利更是大書特書,寫進國史也不為過,尤其是如今突厥坐大,這些年來一直騷擾北疆,出兵突厥是眾望所歸,正因如此,容珂才不能輕易決定主將人選。北征大元帥一人集糧草、軍隊、人手以及財權等權柄於一身,戰爭結束后光收權的事便是一樁大麻煩,更別說之後涉及安穩軍心、封賞戰功等,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容珂需要這場勝利,但又不能讓這場勝利超出自己的掌控。


  容珂整個早朝都沒有說話,外敵在前,她必須做出表態,這場仗不僅要打,而且一定要打勝,這樣才足以威懾其他蠢蠢欲動的屬國。可是朝中情形如此,她卻不敢隨意用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周旋幾方勢力,不讓任何一家獨大。


  見容珂沒搭話,梁王抬起頭,說道:「珂……長公主不說話,可是害怕突厥人?這一點侄女你大可放心,有我在,必不會讓突厥人南下一步!」


  齊王也跟著表態,他們倆年富力強,目光堅定,看起來是真的想要為國效力。


  容珂心裡極快地閃過一絲猶豫,梁王和齊王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叔叔,這次請戰也是真的想為國為家做些事情。她目光下垂,掃到自己繁複的繪著銀邊的裙裾,上面綉著象徵王權的猛獸,她目光頓了一頓,再抬頭時神色已經非常堅定。容珂沒有叫三叔,而是喚了容明禮的封號:「梁王此言差矣,我身為攝政長公主,豈有怕蠻夷人之理?我方才沒有說話,蓋是在思考此事該如何安排罷了。」


  習慣了被叫三叔,這次被侄女直呼封號,梁王皺了皺眉,頗有些不習慣。他壓抑住心中的煩躁,問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本殿覺得……」容珂頓了頓,輕輕一笑,「此事不妥。」


  梁王驚訝地瞪大眼睛,身後許多人都吃驚地倒吸一口氣。「梁王殿下和齊王殿下主動請戰,為何不妥?」


  「公主殿下,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麼。」梁王嘆氣,「但這是軍國大事,不是疑神疑鬼的時候,你總該想好了再說。」


  就連其他人也附和地點頭,齊齊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乾寧公主才剛剛攬政,便開始猜忌自己的叔叔,甚至連國家大事都顧不得了,這哪是攝政的樣子?


  「三叔這話說得委實傷人,我不讓你出戰分明是為了手足感情,三叔不領情便罷了,怎能這樣想?」


  「殿下,這是朝堂,不要胡攪蠻纏!」


  「放肆!」御前內侍怒目而言,朝堂中的嗡嗡聲立刻消失,一時見大殿內靜可聞針。梁王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以前覺得自己侄女伶牙俐齒很惹人疼,現在換成他自己,才覺得氣人至極。


  上首唯有琉璃簾晃動,容珂八風不動地坐著,沒有任何錶態。見狀,梁王只好忍著怒氣倒退一步,抱拳道:「臣失儀。」


  容珂手指輕輕敲著桌案,繼續說道:「今時不同往日,既然父親臨終留下了聖旨,我等自然就要遵從。本殿先得是攝政長公主,之後才能是乾寧。梁王以為本殿猜忌你等,這才壓著不讓你們帶兵,可是三叔不妨想想,你和四叔同時請命,一軍無二帥,我該同意哪個才好?若能由王叔出戰自然是極好的,本殿很感激王叔願意為陛下分憂,可是兩位王叔同時要主帥的位置,這便很是犯難。我思來想去,此事無論如何都難以兩全,只能忍痛拒絕。若是為了突厥之事壞了三叔和四叔的和氣,這可就得不償失了。兩位叔叔,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前面容珂搬出了攝政公主的身份,一口一個梁王,到了後面卻又成了三叔,最後還敢反問兩位叔叔,典型地佔了便宜還要倒打一把,可見宮廷對容珂的教育是十分合格的。


  「殿下所說有理。」段宰相站在一旁,說了一句公道話。


  什麼話都被容珂說了,梁王和齊王還能說什麼,梁王瞭然地笑了一下,道:「既然公主不願意讓我們倆出戰,那便不妨直說吧,你到底想要如何?」


  梁王和齊王目不轉瞬,崔、吳、夏三家人也虎視眈眈,朝臣都等著容珂給一個說法。


  容珂頓了頓,聲線平緩地說:「祖父當年率眾能臣南征北戰,其情其景何其引人神往,大宣上下不知多少人聽著這些大將的故事長大。諸位開國老將一力平定天下,唯有他們,才能足以威懾突厥,震懾四海。諸位以為,耿睿耿老將軍當不當的出戰主帥?」


  耿睿老將軍?耿睿是隨著高祖征戰的那一波老將,是出名的殺敵英勇,他的事迹早已傳遍大江南北,天下有誰不知耿老將軍的威名?文武百官都有些意外,若是耿老將軍出戰,他們這些人自然不敢再爭,可是,容珂竟然讓耿老將軍出戰?

  耿睿站在武官的最前端,聽到這句話,他也十分詫異,但還是上前一步說道:「我大殺四方的時候,那些突厥人還不會走路,老夫願意去給突厥小兒一個教訓。」


  君主將保家衛國、擊殺外敵這等大事交到自己手上,哪一個大將能抵抗住這種誘惑?即使是卸甲已久的耿睿將軍也不例外,所以一如容珂所料,耿老將軍痛快地接過了這項重任。


  雖然耿老將軍接過重任,但對容珂兩姐弟還是沒什麼好臉色看。耿老將軍一生征戰,功高位重,最是霸道不過,他固執地認為治理天下是血性男兒的事,容珂一個女流,再加上容琅一個小娃娃,能成什麼事?耿老將軍一直看不慣容珂,每次早朝也臭著一張臉不說話,誰都能看出耿老將軍不贊同容珂攝政,然而這種情況下,容珂竟然將軍政大權交給耿睿,不說別人,就是耿老將軍自己都覺得很意外。


  有耿睿坐鎮,其他人哪敢再爭主帥人選,於是紛紛轉頭,去爭奪副將的人選。容珂鬆了一口氣,隨即感受到濃濃的無奈,她費盡心思,也只能讓主帥人選不至於被人奪去。耿睿雖然看不慣她,但好歹不站隊,不是後宮任何一方勢力的人。能保住主帥大方向不錯已經是容珂的極限了,至於副將之流,她也無能為力。


  誰讓她自己勢單力薄,無人可用是事實呢,雖然她有外族夏家,但是並不敢過度倚重。以現在這個情況,所有人都遙遙觀望,哪有人會主動投誠,容珂能做的只是儘力維持平衡。


  看到下面爭吵不休,容珂感到深深的無力之感,她閉上眼,疲憊地嘆了口氣。


  「吳氏一路支持高祖入京,這等功績誰不稱讚,此次出征,除了吳家還有誰能勝任?」


  「此言差矣。吳家雖然人才輩出,但這幾年子弟從軍人數並不多,真正上戰場打仗,只靠嘴上功夫怎麼能行?老夫不才,但國事危急,故老臣願意厚著臉舉薦幾人,其一是家中侄兒,他如今二十有六,已在十六衛里待了十年,此行作為副將最合適不過。其二是崔氏九郎,清河崔氏美名在外,其後輩俱是芝蘭玉樹……」


  因著隨軍總管一事,太極殿陷入再一輪的爭吵中。


  臣子們巧舌如簧,誰都不服誰,一旦說起來誰都不肯相讓。蕭景鐸抬頭,就看到搖晃的琉璃簾后,容珂靠在坐塌上,正無奈地揉眉心。


  當著容珂的面吵成這樣,可見這些人絲毫不將容珂放在眼裡,只顧爭鬥自己的利益。蕭景鐸低頭看著衣擺上銀色的紋飾,輕輕站了出來。


  「臣蕭景鐸,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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