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千秋

  屋子裡一片沉寂, 許久后,一個官員顫顫巍巍地說:「我剛剛不是聽岔了吧?」


  長史嗖地一聲站起來, 沖著手下腦袋就是一巴掌:「還愣著幹什麼, 還不快起來準備, 明日敢在公主面前失儀的話我一定親手打死你們!」


  第二日,劍南道的幾個官員誠惶誠恐地敲開了公主府的門, 雙手遞上拜帖。


  「吾等是劍南使臣,奉刺史之命,來長安恭祝聖人千秋,這是昨日的拜帖。」


  「諸位就是劍南的使者?」門房掃了這幾人一眼,側身讓出路來,「諸位這邊走,公主已經在正殿了。」


  長史等人跟著一隊輕盈的素衣宮女走到正殿,宮女推開門,蹲身行了一禮后就飄然退下。


  長史走入正殿, 一抬眼就看到珠簾后的那個人影, 連忙俯身行禮。


  「見過乾寧殿下。」


  「不必多禮。」一個如珠碎玉般的聲音從琉璃簾後傳來,「諸位的情況本殿已經明白了,不知信中所說的千里江山屏風諸位可帶來了?」


  「自然。」長史連忙應道,回頭去囑咐手下,「拿屏風過來。」


  十扇巨幅屏風被分別鎖在木盒裡,不遠千里地從蜀地運到長安。長史早就囑咐過這些人, 只見幾個人將狹長的木盒抬進正殿, 很利索地將屏風組裝起來。


  隨著一扇又一扇屏風立起, 殿內的宮女都傳來吸氣聲。


  「竟然是雙面的!這是怎麼繡的,竟然能讓兩面都一樣?」


  聽到宮人的交談聲,長史不無得意:「回殿下,這種刺繡叫雙面綉,是成都府的眾多綉娘耗費兩個月綉制而成,屏風有十扇,每一扇對應天下一道,屏風上所示風景都是劍南諸位官員親筆所畫,其上題詞也是幾位刺史親自寫的。殿下您看這副,這是劍南道,上面便是成都府刺史的親筆。」


  不知不覺容珂已經站起了身,拖著長裙走到屏風之前,她按長史的指示觀賞了幾幅,最後含笑點頭:「刺史和諸位賢官費心了。」


  「哪裡,能為聖人分憂,是我等臣子的本分!」


  容珂又和長史說了些場面話,然後就派人將幾位貴客送出門。等劍南的人走後,宮殿里其他侍女才圍到容珂身邊,好奇地瞅著這扇屏風。


  「殿下你看,這朵花顏色層次這麼多,竟然能同時綉好正反兩面,連針腳都看不到!」


  「竟然在蠶絲上綉了天下十道,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


  宮女們大呼小叫不斷,容珂從十扇屏風前緩緩走過,感慨道:「原來天下,是這個樣子的。」


  容珂四歲就跟隨家族遷居長安,入主皇宮,這些年連出城都少,更別提離開長安,到其他地方走動。不光是容珂,就連皇子親王也多留守長安,終其一生都看不到天底下其他地方的景色。不過,長安是人人嚮往的繁華王都,就連西域、海外諸國的人冒著性命危險也想見一見長安,能一輩子留在長安,其實是件很惹人羨慕的事情。


  但是對於容珂來說,她長於宮廷,這些年從來沒有離開長安城,心中很是遺憾。女官等人看出了容珂對外面的嚮往,於是陪著容珂一幅幅看。


  「殿下你看,這是江南道,怪不得文人墨客都喜歡寫江南,原來江南這樣美!」


  「對了,江南在哪兒?」


  「哇竟然這麼遠!」


  在侍女的簇擁下,容珂慢慢走到一副色調暗沉的屏風前:「這是,河北道?」


  宮女瞅了眼屏風上的字,點頭回答:「是河北道。」


  容珂沒有說話,一雙眼睛靜靜看著屏風上的人。


  天上是洶湧的雲層,看著就讓人心生緊張,而遠遠的地平線上,一隻黑色的騎兵彷彿衝天而降,即使擺在面前的僅是一副畫,也彷彿能透過時間和空間,隱約聽到鐵骨錚錚的喊殺聲。


  「我記得當年幽州一戰,是祖父親自領兵指揮的罷?」


  聽到容珂的聲音,宮女們都停下說笑聲,小心翼翼地喊了句:「公主……」


  容珂仰起頭,閉上雙眼,強行壓下淚意。片刻后,她再睜開眼睛,神色已經非常平靜了。


  容珂從小跟著先帝長大,寫字都是先帝手把手教的,所以和祖孫間感情甚篤。看到容珂的反應,其他宮女也醒悟過來,恐怕這扇屏風上繡的是先帝,也難怪勾起了公主的喪親之痛。


  「祖父他一生征戰,未登基時大半的時候都待在軍營。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府里總是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那時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聽到下人傳報,說是祖父帶著父親又打了場勝仗,或是又攻下一座城池,我以為祖父是戰無不勝的,可是沒想到,他也會受傷,更甚者因為早年的戰傷而早早離世。」


  「殿下……」


  「我沒事。」容珂止住了宮女的動作,深深呼了一口氣,「可是我沒有想到,在別人眼中,祖父竟然是這樣的。不過是一場尋常的攻城戰,在祖父的征戰記錄中不值一提,我幾乎都記不得這回事了,沒想到在他的筆下,我竟然有機會看到祖父當年的英姿。」


  「殿下,先帝英明神武,戰功赫赫,天下人會永遠記著先帝的。」


  在這裡,帝王不會老去,他永遠都是英姿勃發的秦王殿下。容珂笑了笑,指著這扇屏風對宮人笑道:「他才為官多久,竟然把官場那一套學了個遍,還真是出息!」


  劍南送來的屏風,而這一幅畫的是幽州之戰,容珂略微想一想就猜到了作畫之人是誰。


  宮人們都沒聽懂,但她們見公主笑了出來,有心哄容珂轉移注意力,於是都湊趣問道:「殿下,你說的是誰?」


  容珂搖搖頭,並沒有多說,這時候另一個宮女一拍腦門,叫道:「我險些忘了,昨日還一同遞上來一個匣子,我怕外面來的東西不安全,就沒往宮裡送。」


  「哦?他還附送來一個匣子?」容珂說,「拿過來吧。」


  「是。」宮女輕輕應了一聲,立刻轉身去拿昨日扣押的木匣。容珂又在這座巨大的屏風前站了片刻,說道:「去拿筆墨來。」


  這十扇屏風分別繪著天下十道,從漠北到嶺南,天下風光盡在此處,但是有兩個地方,沒人敢動筆。


  一個是關內道的代表,都城長安,一個是河東道太原府。


  長安是國都,沒有哪個官員敢貿然在這幅上題詞,而太原是龍興之地,世人都知高祖皇帝從太原起兵,飛速攻下長安,之後才建立了宣朝,太原府這一幅自然也被留下了。


  容珂提起筆,連稿子都沒打,直接在上方的留白處題起詩來。


  「我的宮印。」


  侍奉在側的宮女立刻上前兩步,另一個宮女掀開盒子,雙手將容珂的宮印奉上。


  容珂接過宮印,在屏風上印下「乾寧」兩個篆書。


  「公主好字!」兩旁的宮女都笑著贊道。


  「行了,一個個都這麼諂媚。」容珂笑著罵了一句,然後說,「把這扇屏風收好,萬萬不能磕碰了。等千秋宴那天,一起送給父親。」


  宮人們應諾,七手八腳去抬屏風。這種力氣活從來用不著容珂操心,她理了理袖子,朝屋內走去。


  恭候在側的夏嵐看到容珂往外走,連忙捧著匣子追上來。「殿下,這是蕭縣令一同送來的東西。」


  容珂坐在內殿,聞言說道:「打開看看。」


  夏嵐將木匣交給身後的小宮女,自己側身站著,雙手掀開盒蓋,然後讓給容珂看。


  看到裡面的東西,容珂挑了挑眉,其他宮人也湊過來看,驚奇地說道:「這是……送給殿下的生辰禮?」


  容珂的生辰在九月,雖然不能大辦,但是早在半個月前,就陸陸續續有人借生辰之名給容珂送禮。夏嵐對此見怪不怪,但是她卻沒料到,竟然有外放官員人都不在京城,卻大老遠託人來給容珂送禮物。


  夏嵐發自內心地嘆了一句:「這個人倒也有心,雖然外放還記著殿下的生辰。」


  夏嵐將裡面的東西一樣樣取出,遞給容珂看:「殿下你看,這些玉石刻的真有趣,這對是兔子,這對是綿羊,咦,這個是什麼?」


  夏嵐手裡拿著一對黑白相間的玉刻,這塊玉也是奇了,白玉里沉澱著許多黑色雜質,也虧得工匠巧奪天工,竟然順著玉料刻出一種黑白交接的動物。這種動物憨態可掬地坐在地上,眼睛處是一對往外撇的眼圈,眼珠處鑲了兩顆黑曜石,耳朵也毛絨絨地立著,看著就讓人愛不釋手。


  容珂也被吸引住了,接過來看了好半響,才道:「這許是……貘?」


  「長這麼可愛!」


  「這可是戰獸,五帝本紀里提到過。」容珂糾正了一句,自己也忍不住說,「堂堂食鐵戰獸,怎麼長成了這個樣子?」


  宮女們對這些小巧精緻的玉刻愛不釋手,一個人說:「殿下,這位蕭縣令倒是有心,他人在外地,卻還託人來給殿下送生辰禮,而且看這些玉器的工藝,似乎是南詔那邊的。」


  容珂名字裡帶玉,所以每年生日都會收到各種玉石,宮裡賞的、其他皇子公主送的不勝其數,但是這樣可愛的南詔玉雕卻第一次見。容珂很喜歡這些巴掌大的玉雕,但是要維持自己公主的威嚴,於是揮揮手,說道:「收起來吧。」


  夏嵐將這幾對玉雕收起,等會兒一起帶回宮裡。收好玉石之後,夏嵐繼續從木匣里拿東西,她驚呼了一聲,拿出一柄團扇道:「殿下,隔層下面竟然還放著團扇。呦,這也是雙面綉,和那扇屏風的針法一模一樣!」


  容珂接過夏嵐手中的團扇,轉著看了一圈,點頭道:「果真繡的精巧,就是宮裡的綉娘都只能綉單面,這種針法卻能同時兼顧正反兩面,確實難得。」


  團扇用半透明的蠶絲糊成,上面用雙面綉繪著靈巧的花鳥,匣子里其他扇子綉著山水、煙雨等不一而足。夏嵐將這些扇子一一取出,交給容珂和其他宮女傳看,每個人看到后都讚嘆不已。


  「這些團扇真是精緻又輕巧,半透明的扇面,精緻的刺繡,留給公主用正好!」


  容珂卻笑了:「若我真的把這些團扇留下,這位就要埋怨我了。」


  「啊?這不是送給公主的生辰禮嗎?」


  「我一個人哪用得著這麼多團扇?」容珂搖搖頭笑了,「這是特意給我備著,讓我送給其他幾位姑姑啊。」


  天下流行始於長安,長安的流行始於宮廷,若是哪位妃子或者公主在宴會上出了彩,沒多久這種的衣服首飾就會風靡長安,人人效仿。若是這種精緻新奇的團扇出現在公主手中,一經面世一定會惹得眾人瘋搶,到時候,雙面綉才真正在長安打開了門面,此時自會有商隊想辦法收購這種團扇。


  「得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這種綉品確實不錯,就讓我來借花獻佛吧。」容珂將雙面綉團扇放回匣子中,然後站起身對眾人說,「走吧,回宮。等父親的千秋宴之後,再用這些團扇做人情。」


  八月底,皇帝的壽辰盛大開幕,長安連著三天狂歡,宮廷里也處處張燈結綵,熱鬧非常。


  宮宴上人才濟濟,今日非但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員全部到場,就連各州的代表官員也都齊聚一堂,等皇帝攜皇后、公主等出場時,所有人都站起來高呼萬歲。


  壽宴進行到一半,等歌舞暫歇的時候,各州各道都將自家的重頭戲拿出來,詞都不重地祝賀皇帝千秋。皇帝身穿冕服,高坐上首,一如做儲君時一般威儀端肅,看到各州送來的賀禮,他只是點頭淡淡微笑,除此之外,並沒有大幅的感情波動。


  新帝和從前又驕又躁動不動就下場跳舞的先帝一點都不一樣,雖說這才是帝王風儀,但老是這樣,這搞得底下的臣子很沒譜啊。


  劍南道的諸臣頂著巨大的壓力,向聖人獻上了十幅千里江山連屏。


  等這扇屏風一露面,殿內的眾臣就驚了:「這是……」


  「稟陛下,這是我大宣的千里江山,謹以此圖恭祝聖人千秋!」


  皇帝看到屏風顯然怔了怔,他難得的帶出讚賞之意,仔細地看著這十幅巨型屏畫。


  作為一個帝王,皇帝顯然更喜歡這種以江山作壽的稱頌方式,遠比直接歌功頌德聽著順耳。皇帝眼睛掃到其中一扇屏風時,神情頓了頓。


  他伸手指著這一幅,道:「這莫非……」


  「沒錯,是當年祖父率兵攻打幽州時,一個親歷者畫下的圖像。」容珂接話,「最前面那位,便是祖父了。」


  皇帝長長嘆了口氣:「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啊!記得攻打幽州時我還被阻在關中,不曾跟隨父親出戰,沒想到,今日竟能親眼看到當時的情形。」


  「聖人……」其他臣子小心翼翼地詢問。


  皇帝和先帝感情甚篤,如今再一次看到父親,心裡難免感慨萬千。他站起身,走到這架屏風前,一扇一扇地辨認著:「這是隴右道,這是淮南,這是太原府……哎,上面的字是你寫的?」


  容珂起身應道:「是兒寫的。」說著,容珂向身邊人眼神示意,將研好的筆墨送到皇帝身邊,「父親,你看最中間便是長安城,還缺一副題字呢。」


  「你呀!」皇帝無奈地搖頭笑了,但也沒有推辭,提筆便寫了一行詩,最後蓋上了他隨身的御印。


  宰相們也都從座位上下來,陪著皇帝觀賞江山屏風。看到皇帝親筆題詞,宰相們都齊聲贊道:「聖人英明!」


  其他官也圍著湊趣,皇帝最後停留在幽州那幅屏畫前,目光定定地看著當年的秦王。臣子們都不敢打擾,最後,皇帝幽幽嘆了口氣:「世事無常啊。你們有心了,收起來吧。」


  劍南道的官員大喜,其他人也恭賀聲不斷。御前的人很快就走上來,小心翼翼地將屏風搬走。


  千秋宴結束之後,這扇雙面綉屏風立刻出名了。全長安的官宦人家都知道,劍南官員獻了一架綉工講究的江山屏風,就連聖人都親口稱讚。


  沒幾日,在各大賞花宴、游湖宴上,幾位長公主手裡的團扇就大大出了風頭,有眼尖的人認出來,團扇上的綉工,分明和獻給聖人的屏風一模一樣。


  雖說諸位長公主們還在守孝,但是讓所有公主三年不得參加任何宴會顯然不可能,所以只要不要大張旗鼓,皇帝和言官並不會管長公主們的動向。而這些團扇綉法精緻,配色卻多是山水、煙雨,清雅又素淡,正適合守孝期的女子,而且皇帝剛得了一扇雙面綉屏風,緊接著幾位公主就能拿到同樣工藝的團扇,這可是極有面子的事情,更何況每柄扇子都是長安里獨一份。容珂送團扇給各位姑姑,既做了人情也順便幫了蕭景鐸,而長公主們也樂於嘗鮮,雙方一拍即合。這種雙面綉團扇被長公主們帶出來走了一圈,隨後就有許多貴族人家在東西市打聽,商人們聞到了商機,立刻就四處打探,哪裡能買到類似的雙面綉。


  雙面綉是劍南帶來的,要買也只能和他們買。沒過多久,許多商隊就接連啟程,前往劍南進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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