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錦繡
蕭景鐸展開綉件看, 秋菊也湊過來,隨手拿了一塊觀賞。
錦繡上綉著鯉魚, 活靈活現, 尤其難得的是, 錦帕兩端竟然是一模一樣的圖案,要知道, 此時大多數綉帕分正反面,正面精美華麗,背面的針腳卻是亂的,還有許多參差不齊的線頭,而周婆子卻能同時綉好正反兩面,而且看不到一點線頭,別說秋菊,就連蕭景鐸這個不太關注衣服首飾的人都要讚歎一聲。
「真好看。」秋菊誠心實意地感嘆。
「不錯,確實精緻。」蕭景鐸拿起另一塊帕子, 語氣有些遺憾, 「周阿婆對於錦鯉這些富貴東西繡的很好,但是若換成山水,就差了一些。」
蕭景鐸那日拜會過周阿婆后,連夜畫了幾張畫,第二日讓蕭林送去。蕭景鐸現在只是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所以畫了一張常見的討喜的錦鯉, 還畫了一幅山水。然而可惜的是, 周阿婆常年幫別人綉活計, 自然更多的綉吉祥如意的圖案,山水圖畫這些周阿婆從沒有接觸過,自然綉不好。
這就有些為難,若是周家母女不會綉山水,那他的計劃就要改動了。蕭景鐸皺眉不語,思索此事該怎麼辦,而秋菊撿起那張綉了山水的帕子看了看,說:「郎君,你若是想要山水,不如讓陳娘子幫你綉?」
「誰?」
「陳娘子啊!陳娘子的綉工不比周阿婆差,而且她讀過詩書,對這些山山水水應該更熟悉些。」
「倒也有道理。」秋菊的話無異給他打開了一條新思路,但蕭景鐸有些拿不準,「聽說綉這些頗為費工夫,陳姑娘願意嗎?」
「沒事,我明日和她說。」秋菊大包大攬地接過這個任務,「陳娘子很好說話,我看多半行。」
「如果陳姑娘同意,那我就提前謝過她了。」
第二日晚上,秋菊傳來消息,說陳詞同意了,只是她從沒綉過山水,恐怕要費些時日。
蕭景鐸當然同意,陳詞願意幫忙再好不過,他怎麼會要求其他。不過這種雙面綉件的費事程度遠遠超出了蕭景鐸的想象,周家母女二人綉了十來天,才綉出兩方帕子,這還是不算複雜的圖案,若是蕭景鐸的想法能成,指不定要耗費多少功夫。
過了十日,陳詞送來了成品,蕭景鐸展開后立刻眼前一亮。陳詞果然是學過書畫的閨秀,經她手綉出來的山水清雅高遠,意境悠然,一葉扁舟雖然只有寥寥幾筆,但卻傳神至極。最妙的是,這件綉品前後一樣,無論怎麼看都精美非常。
蕭景鐸這回才徹底放下了心,立刻喚來蕭林:「備馬,明日我要去戎州。」
戎州刺史沒想到不到一個月,蕭景鐸又來了。刺史在會客廳接待了蕭景鐸,蕭景鐸依據禮節行禮后,和刺史對坐在屋內。
「你這次所來何事?」
「刺史上次提起了千秋賀禮之事,從戎州回去后,下官一直在思考此事,今日斗膽帶來了幾件樣品,想請刺史一觀。」
刺史雖然好奇,但心裡沒怎麼當回事,晉江縣物產不豐,能有什麼好東西。他礙於情面,於是擺手示意道:「請便。」
蕭景鐸將裝裱好的錦帕拿出來,雙手呈給刺史。
蕭景鐸手上是兩方帕子,一方是鯉魚戲水,一方是江野泛舟,刺史半信半疑地接過來,翻轉著看了一遍,驚疑地看向蕭景鐸:「竟然兩面都一樣!」
「對,縣裡綉娘喚這種綉法為雙面綉。」
刺史手裡握著錦帕,翻來覆去地觀看,頗有些愛不釋手:「巧奪天工,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
「正是如此。」蕭景鐸緩緩說出自己今日的目的,「刺史,若是我們在聖人的千秋禮中,加一扇這種雙面綉屏風,上面綉著我們劍南的山水,以表我等外官之心,刺史看如何?」
刺史已經意識到手中綉帕的意義,他再也坐不住,站起來激動地在屋內踱步:「對,屏風,這種綉法兩面都是一樣的圖形,綉在屏風上雅緻又好看,而且屏風是大件,肯定能引起聖人關注,到時候只要聖人贊上一聲……」
這樣想來似乎很美好,他們戎州立刻就可以從眾多賀禮中脫穎而出,可是刺史為官許多年,所思所慮要複雜許多,他擰著眉想了好一會,最後搖頭道:「不妥,此法雖然出其不意,但是成都府一定也會送蜀綉,保不準裡面就有屏風。我們不可搶成都刺史的風頭,這是官場大忌。」
這個道理蕭景鐸當然懂,戎州雖然地理緊要,但是放在劍南道里,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小州。官場里最忌諱屬下搶奪上官的功勞,若是他們偷偷摸摸地獻上雙面綉,讓劍南道最高官員,也就是成都刺史沒臉,那別說成都刺史,就是其他高官也容不得他們。
蕭景鐸早就相通了這一節,他不可能一個人佔盡所有好處,必要的退讓反而能贏得更多利益,所以蕭景鐸一開始就沒打算將雙面綉撈到自己身上,他出發時就想好了,要將雙面綉獻給成都府,讓成都府出面來置辦山河屏風,這樣一來,功勞和風頭都是刺史的,蕭景鐸表面上看雖然吃虧,但是有了頂頭上官的賞識,這可比虛名有用多了。
但是蕭景鐸明白這個道理,卻不能自己說出來,不然會惹戎州刺史忌憚。等現在戎州刺史說出來這層顧慮后,蕭景鐸才彷彿才反應過來一般,說:「還是刺史想得周全。可是就這樣放棄太過可惜,依下官之見,不如我們將這種綉件送到成都府,讓成都刺史出面置辦雙面繡的大件。而且成都府盛產絲帛,綉娘也多,遠比我們自己置辦要便利。」
「也對。」戎州刺史重重一拍手,行商最忌諱吃獨食,官場也是如此,做下屬的繞開長官自己吃肉是大忌,但若稟報了長官,和長官一起獲利,那就是大功。
「對對對,成都府心靈手巧的綉娘那麼多,讓他們綉肯定更好,我們隨便分攤些小件就夠了。」
就是這個理,到最後整個劍南道都受益,遠比他們自己吃獨食要安全。蕭景鐸又說:「刺史,既然要交到成都府,那麼屏風上只綉戎州的風景就不妥了。若不如,我們送一架千里江山屏風給聖人好了,每一扇用雙面綉綉上各地風光,從塞北到嶺南,從江陵到劍南,以恭祝聖人治世有方,千秋永固,你看怎麼樣?」
「好主意!」戎州刺史也是文人出身,他的思路也發散起來,「到時候讓各州出幾個善畫之人,將各地風光畫好,然後送給綉娘去綉。到時候屏風擺出來,一拉開就是千里江山,正反皆同,何其壯闊!對了,最後還得讓成都府刺史題詞……」
「刺史。」蕭景鐸笑著打斷,「不能題詞。」
有畫就要有詞,一般在畫上題字的都是位尊之人,蕭景鐸卻說不能題詞,這簡直頗為冒犯。戎州刺史愣愣地看著蕭景鐸,過了片刻,恍然大悟:「對,不能題詞,要送到長安,留給聖人或者宰相題!」
蕭景鐸的主意可以說極精巧又文雅,給聖人呈江山屏風,不是褒揚勝似褒揚,這可比尋常賀壽用的金銀玉器強多了。戎州刺史激動不已,當時就想套馬去成都府,他臨出門前,突然想到哪裡不對:「唉,這種綉法有誰會綉來著?能綉好一整扇屏風嗎?」
可算問到這個問題了,蕭景鐸心裡笑了笑,面上卻一點都看不出來:「這種雙面綉是我們晉江縣裡的一個阿婆琢磨出來的,目前,只有三個人會。」
戎州刺史倒吸一口涼氣:「才三個人?」即使他不懂刺繡,也曉得光靠三個人,綉一年也綉不完那麼大的屏風,「這……可怎麼辦為好?」
「刺史不必憂心,成都府綉娘心靈手巧,能人輩出,想必很快就能學會。只要能完成聖人的千秋禮,我願意送縣裡的綉娘去成都,好讓她們協助刺史。」
「好!」戎州刺史走過來,重重拍了拍蕭景鐸的肩膀,「你有這份心,我記在心裡,到時候一定會如實稟報成都刺史。」
戎州刺史當然知道,在這個當口上,這三個會雙面繡的綉娘就是無價之寶,現在蕭景鐸願意讓出來,就算只讓出來一個,也很難得了。
「不敢當。」
當日戎州刺史留了蕭景鐸一天,第二天才親親熱熱地送蕭景鐸出門,蕭景鐸一離開刺史府,就立刻快馬加鞭,朝晉江縣趕去。
等蕭景鐸回到縣衙已經是日落時分了,秋菊等人一聽到院外的聲音,立刻朝外跑出來:「大郎君,你回來了!」
陳詞等人也相互攙扶著追出來,目帶期待地看著蕭景鐸:「蕭明府,刺史怎麼說?」
「刺史同意了。」
陳詞等人立刻露出笑來,這段時間蕭景鐸已經把周家母女接到縣衙里住,聽到蕭景鐸這樣說,周阿婆雙手合十,嘴裡不住念佛:「佛祖在上,我老婆子活了一輩子,還從沒想過能給宮裡綉東西,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蕭景鐸之前就和她們漏過口風,雙面綉極為難得,說不準可以作為貢品上貢。在百姓心裡皇帝就是天,能送到宮裡給各位貴人用,這件事是求都求不來的機緣。但是蕭景鐸出於謹慎,即使心裡十拿九穩,嘴裡也沒有說得很絕對,所以蕭景鐸出門這幾日,周家母女和陳詞一直在縣裡戰戰兢兢地等,渴望蕭景鐸能說服刺史。現在聽到蕭景鐸給了準話,她們可算放下了心,立刻歡呼起來。
見到她們這樣高興,蕭景鐸也含笑看著她們,等她們鬧完了,蕭景鐸才說:「周阿婆,過幾日刺史或許會派人來接你去成都府,你可願意?」
「成都府啊……」周阿婆顫顫巍巍地扶著女兒的手,她早就聽說過成都府的繁華,現在竟然有機會親自去見一見,她哆嗦著手心說道,「老婦人願意,只是,以老婦人的身體,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到成都府。」
「自然是你們母女同去。」蕭景鐸說,「若是之後你們願意,那就留在成都府吧。成都府蜀綉發達,你們又有雙面綉傍身,留在那裡更好。」
同樣在朝為官,蕭景鐸太懂其他人怎麼想了,依他猜想,恐怕等周家母女到達成都府後,成都府的刺史一定會想盡辦法將人留下。蕭景鐸和刺史都看到了雙面綉背後的價值,如今世上只有三個人會雙面綉,若是周家母女到了刺史眼皮子底下,成都府會放人才有鬼了。
蕭景鐸料到了,但卻並不想多做限制,其實平心而論,以周家母女的手藝,她們待在成都發展空間會更好。而且這件屏風並不是一兩個人就能綉完的,周阿婆勢必要教會其他綉娘,好合力完成壽禮,到了那時,周阿婆有了傳藝之恩,手裡還握著雙面綉這門絕技,成都府不會虧待她們的,所以蕭景鐸大大方方放了人,到時候只要周家母女願意,那就遷居成都好了。
這個道理周阿婆也懂,晉江縣內並沒有多少人買綉品,她們母女只能艱難維生,可是成都府卻不一樣,那裡錦繡發達,商貿繁榮,在哪裡,顯然她們能過得更好。
周阿婆心裡感動不已,她拉過女兒,立刻就要給蕭景鐸行大禮:「蕭縣令大恩,老婦人沒齒不忘……」
「哎阿婆……」秋菊驚呼一聲,蕭景鐸也連忙把人扶住,「阿婆,不必如此,你的手藝無雙,這本就是你該得的。」
好容易安慰好情緒激動的周阿婆,蕭景鐸鬆了口氣,讓秋菊將人送回後院。等秋菊和周阿婆走後,院子里只剩蕭景鐸和陳詞等人,蕭景鐸端正神色,對陳詞說:「陳姑娘,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
「蕭明府客氣了,你有什麼吩咐直說就好。」
「我想托你勞碌一些時日,教縣裡其他女子學習雙面綉。」
「好。」陳詞痛快地點頭,說道,「這不是什麼大事,全憑明府安排。只是,蕭明府,你也知道,刺繡這一道很講究天分,我並不能保證教會所有人,只能保證儘力而為。」
「這是自然。」蕭景鐸笑道。明府是民間對縣令的美稱,陳詞一直以明府稱呼他,蕭景鐸覺得受之有愧,推辭了好幾次,都被陳詞執意推回來。蕭景鐸見說不動陳詞,便也沒有再管,而是由著她去了。
「明府,你讓其他人學習雙面綉,可是想日後販賣這種綉品?」
「沒錯。」
陳詞皺了皺眉,小心措辭說:「我不通商貿,只是聽別人說過,沒有門路,生意是萬萬做不成的。而且蜀地多刺繡,我們的綉件耗時長,花費高,恐怕蜀地沒有多少人願意買。」
「確實,蜀地很少有人買。」蕭景鐸頓了頓,然後抬起頭,望向東北方向,語氣中頗有些懷念,「但是長安不一樣。」
陳詞沒聽懂這其中有什麼聯繫,只好試探地問道:「明府可是有計劃了?」
「倒也不算計劃。」蕭景鐸說,「現在談這個為時過早,現在最要緊的,是成都府那邊的意思。」
若是成都府同意,雙面綉可以作為賀禮赴京,那他的計劃才有實施的餘地,若是成都府不願意冒險,那再多的計劃都得擱一擱。不過盡人事聽天命,無論結果如何,事先的準備都要做好。
蕭景鐸這人說做就做,沒幾天,他就在縣衙後面置辦了幾套院落,供陳詞和其他綉女白日工作。為此,蕭景鐸派人向全縣宣傳,只要心靈手巧、賦閑在家的女子,不拘年齡身份,都可以來綉坊學習,綉坊里免費提供針線,白日里還管一頓飯。
晉江縣周圍土地稀缺,所以女子們大都留在家裡,用不著到外面幫忙種地。蜀地的百姓極為吃苦,婦女們也是一樣,聽說綉坊里管吃管用,晚上也不耽誤回家,所以好多人都來綉坊報名,畢竟能掙一點是一點。
其實蕭景鐸的這個決策頂著眾多壓力,綉坊的一切花銷都是公款,主簿等人非常不贊同,縣衙本就沒什麼積蓄,現在還要這樣浪費,那入冬了可怎麼辦?最重要的是,讓這麼多女子學刺繡,有什麼用?主簿等人猜測蕭景鐸想學著成都府販賣蜀綉,可是晉江縣桑蠶產量不豐,道路難行,最重要的是在內沒有門路,在外沒有名聲,他們晉江縣效仿成都府,豈不是東施效顰?
但是架不住蕭景鐸執意如此,即使主簿再反對,綉坊也如期開張了。每日白日,陳詞從府衙後門出門,過一條街去綉坊里教其他人綉雙面綉,秋菊和惜棋只要忙完了手裡的事情,也會過去旁聽。
綉坊剛剛步入正軌,戎州的消息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