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駕崩
蕭景鐸一下子怔在原地, 久久都無法動彈。
當今皇帝,曾今戰無不勝的秦王殿下, 就這樣走了?
蕭景鐸愣怔當場,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時縣裡寺院傳來悠長的鐘聲, 緩慢地回蕩在縣城內,長久不絕。
帝王駕崩,長安及各地寺廟鳴鐘三月, 全國縞素。如今寺院已經敲響了鐘聲, 看來這事, 是千真萬確的了。
蕭景鐸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受, 他八歲那年, 親眼看到秦王帶著玄鐵騎衝過荒野, 以萬軍莫敵之勢攻下涿郡, 那是蕭景鐸第一次見識到農家小院外的世界。那次戰役給蕭景鐸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直到現在他都能清晰記起秦王, 也就是當今皇帝的英姿, 也記得黑雲壓陣般的騎兵之上, 一面鐵畫銀鉤、寫著大大「宣」字的猩紅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因為童年的一面之緣, 後來蕭景鐸總是對皇帝抱著一種別樣的崇敬之情, 可是現在, 這位戰無不勝、平定四海的英雄帝王, 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
蕭景鐸第一次鮮明地意識到, 人固有一死, 就如美人會白頭,傳奇人物也會死去。
「京內繼承大統的,是……」
「是太子殿下。」
蕭景鐸心中大定,明知不應該如此,但還是對著長安的方向,暗暗道了句「恭喜」。
皇帝駕崩,四海之內所有人都要守國孝,三十六日釋服,音樂、嫁娶等官停百日,軍民一月。
曾經風靡天下的傳奇帝王離去,新的傳奇開始了。
太子繼位后,有條不紊地下發了好幾條聖旨,大多都是體恤臣民的敕令,還有幾封在分封功臣。
原來東宮的班子大舉陞官不說,新帝先後冊封原太子妃為皇后,生母昭德皇後為懿德太后,並封嫡長女,原陽信郡主為乾寧公主,封嫡長子容琅為太子。
至於另一個郡主和靜,她是新帝什麼人,新帝為什麼要管這位。
乾寧啊,蕭景鐸默默感慨,和長安一樣,真是極好的封號,極好的寓意。他的小郡主成功榮升公主,真好,只是可惜不能當面對她道賀。
蕭景鐸很快就打消了心底的悵然,他立刻下令,縣衙內外所有人都要立刻換下有色彩的衣服,穿上喪服,官衙大門正堂等處也要掛上白幡。
內外一片縞素,秋菊等人忙著摘院里的彩色掛件,燈籠、剪紙等全部要收起來。
「我們才離開多久,京城裡竟然發生這麼多事。」秋菊也忍不住感慨,「聖人竟然就這樣走了。」
「忌口,該改稱先帝了!」惜棋趕忙提醒。
「對對,看我又忘了。」秋菊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然後說,「太子殿下繼位了,真是實至名歸!」
遣喪使從長安出發時,太子還沒有舉行登基大典,但是等消息送到劍南,想必新帝已經登基了。太子這些年飽受百姓讚譽,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明君仁君,他來繼位,實在再好不過。
惜棋也與有同感地點頭,陳詞聽到秋菊和惜棋的對話,頗為驚奇:「你們竟然對皇室的事情知道這麼多?」
「那可不,我們大郎君高中進士時,還親自在金鑾殿面見天顏了呢!」秋菊非常驕傲。
「哇,面見天顏!」陳詞驚呼。陳詞已經算是女子中見識多的人了,之前被從太離教救出來時,她一眼就能認出蕭景鐸,就是託了她父親的福。陳縣令是一縣之主,陳詞對縣衙里的人也都認識,她在被擄走前就知道縣衙里要來一個新的縣丞,當日看到蕭景鐸這個生面孔,再結合他的官服顏色,陳詞輕易地就猜出這是新來的縣丞。可是就算如此,陳詞了解的也多是基礎小官,對於天顏,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皇帝在天下人心中,完全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別說百姓,就是許多官員終其一生也沒見過天顏。所以一些外地臣子升到正五品之上,有幸在冬至大朝會覲見皇帝時,好多人都激動地當場暈倒。在陳詞這個普通官家姑娘聽來,蕭景鐸竟然見過皇帝太子等人,這簡直,無法想象。
秋菊越說越驕傲,最後豪氣地一揮手:「大郎君見識過的場面多著呢,陳娘子你若是想知道,等郎君回來問他就是了。我記得郎君還得過太子殿下,也就是當今聖上的賞呢!哎呦,如今這些都是御賜了!天哪,我得再去擦拭一遍,萬不能盪了灰!」
女眷這裡忙忙碌碌,激動非常,秋菊滿心期待地等著蕭景鐸回來,可是今日她們等了許久,直到過了尋常散衙的日頭,也不見蕭景鐸的身影。
過了一會,蕭林來尋秋菊等人:「郎君在前面和刺史的使者議事,你們打點一下,郎君明日要去戎州。」
「這麼趕,明日就要走?」秋菊也著急起來,「你等著,我這就去給大郎君收拾行李。」
蕭景鐸這樣著急地趕去戎州,自然是有原因的。
三月時先帝駕崩,等傳到劍南時,已經是四月了。恰逢八月底是新帝生辰,作為太子繼位后的第一個誕辰,宮廷里可謂非常重視。
而且,新君上位,雖說臣子應當恪守禮規,守好為人臣子的本分,不可諂媚惑主,但是,戎州刺史不好繼續說了,是吧。
蕭景鐸當然聽懂了:「刺史的意思時,這次誕辰,我們要提前準備些賀禮,以恭祝聖人千秋?」
「沒錯,為人臣子,自然要替主上分憂,你們有什麼想法,現在不妨暢所欲言。」戎州刺史拈了拈鬍子,對下首的幾位縣令說。
蕭景鐸等人被急召到戎州。新帝繼位,戎州刺史這個地方官想表示一二,但是一時半會拿不準送什麼既不會顯得諂媚又能在眾多賀禮中脫穎而出,所以才把下轄的幾位縣令叫過來,共同商議。
這個,蕭景鐸從來沒幹過這種事情,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個縣令提議道:「不若我們送蜀綉給聖人?」
「不妥,我們戎州桑蠶遠遠不及成都府,我們送上去的錦繡能比得過成都?」
這倒也是,另一個人皺著眉說:「不若,瓷器,或是玉件?」
「江南是瓷器大戶,他們這次肯定挖空了心思送瓷器,我們哪拼得過他們。」刺史又搖頭,「不過玉器可以琢磨一二,我們靠近南詔,說不定可以從南詔換些新奇玉石出來。」
蕭景鐸這才大長見識,官場中送禮,果然是一門學問啊。
這次商談並沒有什麼結果,戎州刺史見一時半會兒商量不完,就打發蕭景鐸等人回去了,並囑咐他們幾人好生想想,下次來戎州時再行商議。
官場里一級壓一級,戎州刺史在絞盡腦汁地琢磨如何討好新帝,而蕭景鐸這些縣令要想辦法替長官分憂,所以戎州的幾個縣令離開時都攤手表示自己毫無頭緒,但是一扭頭全部在挖空心思準備賀禮。
官場中就是這樣子毫無信任。
蕭景鐸也在思考這件事,於公他是下級,該有的表態不能少,於私太子對他恩重如山,他發自內心地祝賀太子榮登大統,所以這次千秋壽禮,蕭景鐸少不得要多花費心思。
蕭景鐸一路都在想這件事,他滿腹心思地回到縣衙,東院里秋菊和惜棋正在做女紅,聽到開門的聲音,秋菊快步跑了出來:「大郎君,你回來了!」
「嗯。」
「郎君路上辛苦了,我這就讓人準備,好給郎君接風洗塵。」
陳詞也在廂房中繡花,看到蕭景鐸回來,她站起身,佇立在門口低低福了一禮。
縣衙里只有秋菊、陳詞幾個女眷,所以她們幾個時常混在一起。蕭景鐸對秋菊等人完全是放養,只要做完手頭的活計,想做什麼都隨她們便,所以蕭景鐸不在時,陳詞常來東院找秋菊幾人做針線,不久前她們三個還說說笑笑,等蕭景鐸一回來,陳詞立刻收起笑容,恭謹地站起身來,問了好就要告退。
陳詞是個典型的閨秀,性子比起長安的娘子們要文弱許多,對男女大防也時刻謹守,所以蕭景鐸見著陳詞也時刻守禮,生怕冒犯了對方。
但是今日,陳詞錯身而過時,蕭景鐸眼睛掃到什麼東西,忍不住非常失禮地喚住了對方:「陳姑娘留步,你手中的綉品,可否給我一觀?」
陳詞不明所以,小心地將綉帕遞了過去。蕭景鐸接過後,正反翻轉,不可置信地感慨:「竟然正反面都是一樣的圖案!」
刺繡是一門很精細的活,許多娘子能將正面繡的活靈活現,但是背面就不太重要了,針腳線頭比比皆是。可是這面綉帕正反兩面確實一樣精巧,也就是說陳詞在綉正面的同時,也將背面綉好了。
蕭景鐸揮了揮手,趕緊把秋菊喚過來:「我記得長安沒有這樣的綉品,但也可能是我沒見過。這些你更了解,你可在東西市見過類似的綉件?」
秋菊如實搖頭:「確實沒有。」
秋菊常年混在內宅,對這些綉樣再了解不過,聽到秋菊斬釘截鐵地說沒有,蕭景鐸才放了心。
「秋菊,我問你,你可會綉這種綉品?」
「不會。我是來了這裡才見到這種針法的,這兩天正在和陳娘子學。」
「能學會嗎?」
這簡直在質疑秋菊作為首席大丫鬟的能力,秋菊立刻不服氣地說:「我能!只要陳娘子願意教,我就能學會。」
蕭景鐸這才意識到這可能是陳詞的家傳絕技,他試探地看向陳詞:「陳姑娘,你是否介意傳授這種綉法?若這是你們家的不傳之秘,那就當我沒問,實在失禮……」
「沒事的。」陳詞笑著說,「我本就打算教給秋菊和惜棋,我原來也不會這種針法,是隨父親到達晉江縣后,閑暇時和一個婦人學的。沒想到蕭明府也喜歡,這實在最好不過。」
蕭景鐸喜出望外:「這實在好極,多謝陳姑娘。對了,你方才說,這是本地的一個婦人教給你的?」
「對。」陳詞不知道蕭景鐸什麼意思,只好小幅點頭。
蕭景鐸手裡拿著綉帕,在迴廊上來回走了兩步,秋菊等人不明所以地盯著他,突然蕭景鐸輕輕擊了下拳,大步朝外走去。
陳詞莫名其妙,秋菊也有些奇怪:「大郎君從來不管衣飾這些,今兒是怎麼了?」
「不知道。」
「哎呦對了,陳娘子你的帕子!」
「沒事,我明日帶一塊新的來教你們就好。今日時日已晚,我先走了。」
秋菊送陳詞出門,然後探頭朝蕭景鐸離去的方向看了看,許久都不見蕭景鐸回來。
「好端端的,這又是怎麼了?」
.
蕭景鐸拿著陳詞的綉品,立刻去找縣衙里的其他人。
主簿等人明明散衙了還被蕭景鐸從家裡挖出來,心裡悲催極了,然而更悲催的是,他們竟然有些習慣了。
「這種綉件竟然能同時在正反面綉出同樣的花樣,而且看不到任何針頭,這種綉法你們見過嗎?」
「見過,最開始是縣裡一個阿婆搗鼓出來的,她喪夫喪子,唯一的女兒還守寡了,她們娘倆沒有地,家裡的賦稅又特別高,所以只能抽空做些綉件賺家用。但是百姓家誰用得著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所以買的人不多,還是陳縣令到任后,陳夫人及小姐很喜歡這種繡花,時常接濟,周阿婆她們家才稍微好了點。」
「周阿婆家在何處?」
這話問的眾人更加摸不著頭腦了:「縣令,都散衙了,你問這些做什麼?」
「我自有安排。」蕭景鐸隨手指了一個人,「你可認識周阿婆家?」
被指的人暗暗叫苦,其他人都投來悲憫的目光。被蕭景鐸點中的衙役心裡一萬個不願意,可是借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說不認識,於是怏怏地應道:「我認得。」
「好,前方帶路,我要去拜訪周阿婆。」
周阿婆家果然如傳言所說,非常偏遠破敗,雖然看得出這對母女已儘力地打掃院子,但還是能從四周擺設上,看出這戶人家的拮据。
「蕭縣令,您突然來看我這個老婆子,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周婆子問的小心翼翼,也不怪她多想,一日傍晚,官差毫無預兆地來了,擱誰家都要被嚇個半死。
「周阿婆不必多想,我今日前來,是想問問您的綉品。」
「綉品?」這回周阿婆更摸不著頭腦了。蕭景鐸這幾個月大半的時間都在田裡巡視,縣裡人看在眼裡,內心也很是喜歡這位年輕但認真負責的縣令,所以縣裡人對蕭景鐸的評價越來越好,具體表現就是,許多人私下裡都在詢問蕭景鐸的事情,包括他從哪裡來,今年多大,有沒有娶親……
到現在,基本全縣人都知道蕭景鐸沒有娶妻,家裡也沒聽說有未婚妻,那他一個兒郎問綉品做什麼?莫非蕭景鐸要娶親了,現在挑選綉品好送給女方?
眨眼間周阿婆已經想了很多,蕭景鐸並不知道一個普通的阿婆都對他的情感生活了如指掌,見阿婆疑惑不已,他繼續補充道:「實不相瞞,我在長安時從沒有見過這種刺繡方法,能同時將底布兩面綉好,所以我想問問,周阿婆願不願意多綉一些,然後賣與官府?」
周阿婆的眼睛慢慢瞪大:「老婆子怕不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吧?蕭縣令,你說官府要買老婆子的綉件?」
「不止如此。不過之後的事情以後再說不遲,現在,您可願意替我綉幾樣物件?」
「當然,這有什麼不成的!」周阿婆激動的手都在顫抖,蕭景鐸連忙扶住周阿婆,然後說:「今日已晚,我不再叨饒。明日我會派人送來綉樣,價錢由您來定。」
「這哪能成……」周婆子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送蕭景鐸出門,「給您綉東西,怎麼還能收錢呢?對了,不知道是哪家姑娘?」
「啊?」蕭景鐸竟然沒聽懂,「您說什麼?」
「沒事沒事,縣令慢走。」
蕭景鐸也沒放在心上,說:「那就明日再談,我先告退。」
幾日後,蕭林將取來的綉品遞給蕭景鐸:「郎君,這是周阿婆托我遞給你的東西。」
蕭景鐸已經等了許久,然而等他看到成品,卻悄悄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