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處置
「取消董、吳二人的成績不難, 可是另一個學生蕭景鐸,該如何處理?」
這倒確實是個棘手的難題。
宮殿里的幾個人一時都陷入沉默, 禮部的一個官員沉吟片刻,開口說道:「雖說蕭景鐸的文章看起來像是自己寫的,可是誰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過這張紙條?舞弊是大事, 一個處理不好,會引起天下學子公憤。依我看,不如將他的考試資格也一併取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確實是一個簡單且方便的辦法, 禮部官員說完后, 其他幾人都沒有接話, 顯然心裡是認可的。國子監祭酒也參與閱卷, 見此情形, 他忍不住皺起了眉。
「諸位, 雖說這有舉人唯親之嫌,但是我還是得多說幾句。蕭景鐸這個學生我也有印象, 國子監期間, 他讀書勤勉, 自規自律, 從不和其他學生出去尋歡作樂, 是個難得的好苗子。若是幾位還不信, 我可以將蕭景鐸在國子監內的文章存檔拿來, 眾位一觀就知, 科考試卷上就是他的一貫風格。」
能讓國子監祭酒主動說好話, 可見這個學生還是很有些出眾之處的。祭酒的話讓禮部官員陷入沉默,斟酌片刻后,還是有人覺得不妥:「可是,這張紙條畢竟是從他的手中流傳出來的,我們若是處理了另兩個學生,卻對始作俑者不聞不問,這恐怕,難以服眾。」
「若他真的想要舞弊,為何還會主動檢舉此事?說句不好聽的,若是蕭景鐸真有此心,他手裡的這張紙根本不會落到另兩人手中。我看,他多半不知此事,等後來知曉也晚了,只能急急忙忙前來舉報。」
「縱然蕭景鐸是無辜的,可是舞弊不是小事,他既然是泄題源頭,就由不得他全身而退。朝堂鄉野有多少人盯著科舉,只要稍微處置不當,民間就會掀起驚濤駭浪。以如今的局勢,只有處置了他,才能最快、最好地平息舞弊風波。」
這話雖然絕情,但確實是正理。東宮中幾位官員對此各持己見,爭論不休,太子坐在上首,並不在意臣子的失儀,他反而在想另一件事。
蕭景鐸,是如何拿到這張泄露天機的紙條的呢?
距離東宮不遠的一個小巧別院內,容珂也揮出了最關鍵的一刀。
「你老實告訴我,這張紙條,到底是怎麼來的?」
蕭景鐸站在台下,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果然,這個話題終究還是避不過。
「這本是家事,我無意用侯府里的事煩擾郡主,可是現在看來,我不解釋清楚,郡主恐怕信不過我。」蕭景鐸頓了頓,說,「我懷疑,我的表妹,能預言未來。」
容珂的眼神陡然尖銳起來,她沒有說話,只是用目光牢牢地鎖定著蕭景鐸。
蕭景鐸繼續說道:「這件事情,從多年前就有預兆了。啟元五年長安大疫,我那時剛從清源寺回來,每日在城南奔波,想要找出疫病的源頭。一日入夜,我正在翻看醫術,表妹卻突然造訪,並且帶來了一個香囊,說是佩戴此物可以預防鬼手印。表妹她完全不通醫術,我自然不信,可是等我拿到香囊后,卻發現裡面的藥草頗為特殊,組合起來,正好是外祖父醫書里記載的一個偏方。我從沒將這本書給他人看過,對此頗感奇怪,於是徹夜研究,最後偶然發現,外祖父記載的這個藥方,似乎可以剋制長安的瘟疫。後來,我改動了那個藥方,調換增減了幾味藥材,就是郡主和太子殿下所看到的赤熱方。」
「赤熱方竟然是這樣來的……」容珂感慨,她只知蕭景鐸拿出了一張藥方,現在才知,原來這個方子是在他表妹的刺激下發現的。可是這樣並不能說明什麼,容珂道:「世間偏方的傳播最是不講道理,萬一你的表妹,真的是誤打誤撞聽過赤熱散呢?」
「我開始也是這樣想的,於是並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後來,她的行為越來越怪異,有一次,表妹急沖衝去找祖母,哭著說我二弟不好了,不慎在假山上磕了頭,去的晚了就沒救了。祖母被駭了一大跳,連忙帶著人朝表妹所說的地方走去,去了之後,果然蕭景虎在假山上玩,被祖母等人一嚇,竟然真的摔了下來,磕到了頭。後來還有幾次,表妹所說的話每一個都應驗了,旁人詢問緣由,表妹只是推說夢中所感,祖母說這是菩薩點化,因此愈加寵愛表妹。自然,這些並不重要。」蕭景鐸無意用后宅這些瑣事煩擾容珂,很快就轉入另一個話題,「這次舞弊事情也是一樣,表妹趁我不備,將寫了文章的字條塞到我的書籠中,我搬到外面后,無意被董鵬發現紙條,並悄悄拿走。考試結束后董鵬和吳泰說了些醉話,我這才意識到不對,立刻回去質問表妹,果然,她說她在夢中受菩薩點化,提前看到了今年科舉的題目,並默了下來,偷偷塞給了我。」
「怪不得,我就覺得紙條上的文章前言不搭后語,並不像出自一人之手。照你的說法,倒也解釋的通。」容珂點頭,她抬眼掃了蕭景鐸一眼,突然笑了,「你表妹對你倒是上心,若你真的有心,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考中進士,甚至得個狀元也不是什麼難事。」
容珂這話帶著些調侃,但是蕭景鐸卻肅起臉色,嚴肅地說:「郡主說笑。我自幼喪母,從小就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我需要實現的東西有太多,哪裡有時間玩耍享樂?我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又怎麼會為了一些莫須有的東西,去拿我的仕途冒險?」
容珂沒想到一句玩笑話,蕭景鐸居然有怎麼大的反應。她自知失言,只好略過這個話題,帶著些不悅提醒蕭景鐸:「什麼叫拿仕途冒險,你還沒考中進士呢。」
蕭景鐸本來還沒說完,被容珂這句話一堵,他竟然無言以對。
誰叫他,確實還沒考中進士呢。
蕭景鐸莫名吃癟,一時接不上話來。容珂可算扳回一局,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行了,這件事我有數了,你先回去吧。」
蕭景鐸有些躊躇,說實話,舞弊這事還沒有眉目,不把這個足以毀掉他一生仕途的威脅解決掉,蕭景鐸還真不放心回去。容珂一眼就看穿了蕭景鐸的猶豫,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往屋外掃了一眼,蕭景鐸順著容珂的視線往外看,果然看到牆頭上的一抹斜陽,以及漸漸變暗的天色。
不知不覺,天竟然快要黑了,再不走就要趕上宵禁了。蕭景鐸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道:「郡主恕罪,方才失禮了,我這就告退。」
天色已晚,他再不告退,這成什麼樣子?.
定勇侯府內,程慧真不停地派小丫鬟出去打聽蕭景鐸的動向。
好不容易,丫鬟終於帶來了程慧真想聽的消息:「表小姐,大郎君剛剛回來了,現在已經往高壽堂去了。」
程慧真鬆了口氣:「這就好。」
蕭景鐸從她這裡套出話后就一去不回,這可把程慧真嚇壞了,現在聽到蕭景鐸回來了,程慧真的一顆心終於放回肚子里。
丫鬟窺著程慧真的臉色,試探地問:「娘子,要不,我們也去高壽堂給老夫人請安?」
表小姐一天都在打探大郎君的消息,現在大郎君可算回來了,丫鬟偷偷揣度,表小姐應該很想去見大郎君才是。
然而程慧真卻沒有順著丫鬟遞上來的台階往下走,她想了想,最後搖頭:「算了,我現在不舒服,就不去打擾外祖母了。」
丫鬟既失望又疑惑,她實在不懂這些主子的心思,於是只好乖巧地說:「既然娘子不舒服,奴就不叨饒娘子了。娘子好好休息,奴告退。」
屋子裡的侍女都魚貫出去了,程慧真這才長長嘆了口氣,露出些許真實心思來。
表兄去做什麼了?他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他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這些問題程慧真一個都說不上來,她感到鬱悶,她一直想搶佔先機,和表兄親密起來,可是似乎,她這次反而將表兄推得更遠了。
程慧真失神了一會,她忍不住回想那張她絞盡腦汁才默下來的紙條,她明明是好意,為什麼表兄不肯接受呢?她非但給了他一篇足以讓他一舉成名的文章,還提前透露了今年的策論題,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緣啊!
程慧真之所以能寫下這些東西,蓋是因為啟元九年實在太出名了,開春的科舉湧現出許多名人才子,沒過多久,朝中另一位青年才俊也隨之名聲鵲起。
啟元九年是夏家三郎成名的起點,他因江州貪腐一案而一鳴驚人,從此平步青雲,之後更是步步高升,位極人臣。這其中自然有他身份的原因,可是不得不說,江州一案是他仕途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沒有這個驚艷的開頭,他的仕途也不會這樣順暢。
後來江州案和夏三郎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最喜歡的談資之一,幾乎人人都知,夏三郎去江州遊山玩水,不小心發現了江州州府苦心隱瞞的真相,他不顧當地府官的追殺,歷經千辛萬苦回到京城,向聖人揭發了江州府官的惡行。
江州遭災,但是府官為了自己的考績,竟然隱瞞不報,至使江州傷亡過半,哀鴻遍野。此事一經舉報立刻引得天下嘩然,聖人大怒,立刻將江州一眾官員斬首示眾,夏三郎的名字也隨之傳遍天下,開啟了他的青雲之路。
程慧真從回憶中驚醒,她就實在想不通,她給蕭景鐸提供的機會不亞於江州案於夏三郎,這樣漂亮的起點,為什麼蕭景鐸就不接受呢?
……
宮殿里已經點上燭火,太子一身常服,坐在書桌前翻看奏摺。燈光搖搖晃晃,照在他美玉一般的面龐上,越發顯得高貴威儀。
宮室寂寂,高大的殿門卻吱呀一聲響了,一個少女的聲音隨之響起:「阿父。」
太子只是抬了下眼就又低下頭,將注意力放回奏摺上:「你怎麼又來了?」
容珂熟門熟路地蹭到太子身邊,挨著父親的胳膊坐下:「怎麼只剩您一個人?宰輔們什麼時候走的?」
「眼看就要放衙了,今日商討不出結果,他們便先回去了。」
容珂頓了頓,問:「諸位宰輔,今天是怎麼說的?」
「那兩個作弊的學生必然要除名了,至於另一個,尚未談妥。」
「阿父,我有一句話要說。」
太子回過頭,優美柔和的眼中看不出什麼情緒,他平靜地反問:「哦?你想說什麼?」
容珂心裡一跳,原本要說出口的話立刻就轉了個頭:「我此次來,是想說那張紙條的事……」
容珂將蕭景鐸的話大致說了,太子的神色逐漸嚴峻起來:「珂珂,子不語怪力亂神,可以預言未發生的事情,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知道,可是除此之外,也沒有人能解釋漏題的事了,不是嗎?」容珂拿出程慧真的紙條,鋪到桌子上指給太子看,「阿父你看,這道策論題說了什麼。」
「江州貪腐,官員欺上瞞下掩蓋災情,問如何管理吏治?」太子讀完之後,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農科和吏治是策論的必考題,許多人都會朝這兩個方向押題,這個,似乎並不能印證此女熟知未來。」
「阿父你再看,題中說,江州遭了災,當地州府卻隱瞞不報。尋常人押題,要麼從過去的事情中取材,要麼乾脆胡謅,如果沒有必然把握,誰敢這樣子編排朝廷命官?私自隱瞞災情乃是欺君之罪,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如果這是子虛烏有,江州的官員豈會善罷甘休?」
太子沉吟了一下,道:「你是說,這是未來發生的事情,而對方一時沒察覺到,才不小心寫了出來?」
「只有這個可能,今年,剛巧江水汛期來的又早又猛,江州卻一直沒事,送到朝廷的官報中都是歌功頌德,對江州堤壩的情況一點即過。」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容珂:「難道,江州受災了?」
就連太子都被容珂的話驚得心驚肉跳,容珂自己卻很平靜,她從容地點點頭,神情說不出的坦然無畏:「很有可能。」
太子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宮殿里踱步。他走了兩圈,然後停住身,回頭嚴肅地對容珂說:「珂珂,你這話太大膽了,僅憑一張不知真假的紙條就猜測朝中高官,若是被人聽了去,後果不堪設想。」
「我知道,但是按照長江往年的情況,江州此時無論如何都不該毫無動靜。天高皇帝遠,如果江州遭了災,州府怕朝中怪罪,強行壓下此事,倒也不無可能。」
太子想的卻要更周全一點,他搖頭道:「不行,這一切只是基於猜測,若最終證實是我們冤枉了江州府官,那可就難辦了。」
「這好說,我們不派東宮的人不就成了?」容珂直起身,說道,「前兩天三表舅剛遭了外祖父的罵,半個長安的人都知道三表舅最喜歡遊山玩水,我們讓表舅去江州一探究竟,既不會打草驚蛇,也不會牽連到我們。若此事是假的,就當東宮出錢讓表舅出去玩了一趟,若此事是真的……」
容珂沒有繼續說下去,太子卻已經懂了。
「若此事是真的,那江州眾人,簡直膽大包天!」太子走了兩步,心裡已經敲定了主意,「我明日就派人去安排。珂珂,近幾日你母親心情不太好,你明日隨你母親去夏家散散心吧。」
容珂口中的三表舅是太子妃娘家的人,他自小養在夏家,排行也隨了夏家的公子,行三。夏三郎不喜歡仕途,唯獨熱愛遊山玩水,夏老爺子可謂對這個孫子操碎了心,每隔幾日就要生一場氣。若是夏三郎心血來潮去江州遊玩,倒還挺符合他一貫的行事風格。
容珂對著太子眨眨眼,笑道:「阿父,我明白的。」
太子說完,這才笑著看向容珂,道:「說吧,你原來想說什麼?」
知女莫若父,太子怎麼會看不出來容珂臨時換了話題。容珂尷尬地笑了下,說道:「阿父,依我看,這三個考生都留著好了。科舉漏題,僅是處罰兩個學生太兒戲了,誰能保證沒有其他漏網之魚?既然是雜文和策論漏題,那不如,讓全部考生再考一遍好了。」
太子皺眉:「全部重考?」
「對!給他們這個機會,讓他們自己來證明,到底誰是清白的,誰又走了捷徑。而且,其他考生不是埋怨雜文題目出的偏嗎,呵,那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讓這些考生看看,到底是我們出的題偏,還是他們本身水平不夠。」
這個辦法有理,雖然麻煩些,但卻公允。反正禮部年年舉辦科舉,倒也不怕再來一次。只是,太子看向容珂,無奈地點了點女兒的額頭:「記仇。」
萬眾矚目的科舉考試結束后沒多久,舉子們正翹首期待放榜,然而另一條消息卻把他們驚得跳了起來。
禮部張貼了榜文,這次科舉進士科有人舞弊,經商討后,禮部決定作廢進士科雜文和策論的成績,全部學生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