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鬼怪

  蕭景鐸一路疾行, 然後在城下勒馬。長安城依然恢弘壯觀,出城入城的人往來不絕, 守城的士兵全副武裝,威風凜凜,警惕地盯著每一個入城的人。


  現在已是啟元五年, 宣朝建國已經六載。這六年,各地軍閥被皇族容氏逐一擊破,去年嶺南義安王兵敗歸降, 自此, 宣朝統一漢地, 實現了二百年來第一次天下一統。


  這樣強大的武力, 天下人不服也得服。雖然天下歸一, 但是民生凋敝, 米價依然居高不下。這些年戰火連綿, 土地荒蕪,百姓流離失所, 如今各地戰亂平息, 正是百廢俱興的時候。秦王登基以後, 格外注重農事, 下令大赦天下, 免賦三年, 百姓對此歡欣鼓舞, 宣朝這個年輕的王朝也因此受到百姓的擁護, 逐步步入正軌, 一點點壯大起來。


  除了農事,新王朝在選官方面也展示了驚人的野心。啟元三年時太子在早朝上提出科舉取士,以此來廣招天下有才之人,皇帝對此大加讚賞,並於啟元四年春、秋接連開科,大舉歡迎寒門學士入朝為官。剛開始眾人還在觀望,直到秋闈時兩位皇子下場,靠科考成績一舉入仕,民間的讀書人才被鼓動起來,紛紛報名啟元五年的科舉。在皇室的帶動下,科舉在民間大幅推廣,一時間長安紙價飛漲,讀書人紛紛走出家門,就連七八歲的稚兒也在讀詩背經,整個王朝都顯示出煥然一新的勃勃氣象來。


  天下太平,注重農事,大興讀書,全民尚武,這個年輕的帝國,正在逐步抖開羽翼,向世人展示出他直入雲霄的蓬勃野心來。


  蕭景鐸這三年隔絕在山上,雖然曾聽山下村民說過長安的事情,但畢竟是道聽途說,他這一路走來,親眼見到了長安的變化,才覺得新王朝著實讓人吃驚,而最吃驚的,無異於科舉竟然這麼快就開了。


  他站在長安城下,抬頭仰望巍峨的闕樓,他曾聽說丹鳳門是天下第一門,丹鳳門前的廣場是百官集合之地,可容萬人,這樣宏偉的場面,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有幸一觀?


  科舉既開,他惦記了五年的科考為官之路,終於可以啟程了。


  蕭景鐸心中激蕩,既驚喜於科舉的開辦,也感慨於長安百姓生活水平的飛躍,他站在城外,一直等到激動散去,心如死水,也還是沒等到入城的隊伍動上一動。


  蕭景鐸忍不住朝前面探頭,入城的人並不算多,為何盤查這樣慢?

  蕭景鐸問了同隊的一位大叔,這位商鋪老闆模樣的人卻猛然變了臉色,他四處看了看,然後壓低聲音說道:「郎君剛來長安?也是,這些年長安多出許多像你這樣趕考的讀書人,對長安一竅不通也是常事。但我在此忠告郎君,天子腳下,有些話能說,有些話卻提都不能提!」


  蕭景鐸訝異,他不過三年沒有回城,竟然聽不懂百姓在說什麼了嗎?蕭景鐸繼續追問,商鋪老闆才一臉神秘地告訴蕭景鐸:「小郎君剛來長安有所不知,如今城南死了許多人,這些人身份各異、家世各異,但身上都有黑色的手印,就像是被鬼怪掐死的一般,瘮人極了。現在城裡都在傳,說是憫太子回來了!」


  憫太子?如果蕭景鐸沒記錯,當年秦王登上帝位,就是靠突然發動兵變。他殺死長兄,逼宮先帝,頂著眾多非議成為帝國新主,即使秦王已經登基這麼久,這些流言仍未消散。後來皇帝實在拗不過群臣,這才追封長兄為太子,謚號憫。


  從憫太子的封號就能看出來,皇帝對自己弒兄逼父並沒有什麼愧疚心,只不過礙於天下悠悠眾口,這才做做樣子而已。


  可是天下人的嘴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好控制,這段時間因為長安連續死人,而且死者身上還有詭異的鬼手印,百姓對此惶惶不安,除了拚命求神拜佛,關於憫太子的傳言也悄然而起。


  有人說這是因為皇帝當初登基時手段不光彩,憫太子心裡有怨,死不瞑目,於是才帶著鬼兵重回人間,替自己報仇。


  還有人說,憫太子這次要讓整個長安陪葬,以告慰自己橫死之怨。


  ……


  流言怎麼說的都有,但說來說去中心思想都只有一個,那就是當今皇室做錯了事,惹怒了鬼神,這才帶累了長安的百姓。民眾對接連發生的慘死事件束手無策,惶恐無依下只好求助與鬼神,於是關於當今聖上的謠言越傳越廣,等朝廷反應過來,再禁止已經來不及了。


  但是站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和平民不同,平頭百姓信這些鬼怪傳聞,但是宮裡的老狐狸們可不信。這件事擺明了是有人暗中做推手,用意不言自喻,所以皇帝當即下令城門禁嚴,嚴查長安的出入人員。


  因此,入城隊伍才會挪動的這樣緩慢。


  等蕭景鐸終於入了城,日頭已經升到正中了。定勇侯府的兩個下人朝他拿主意:「郎君,我們這就回府?」


  「不必,你們先回去,我要去城南看看。」蕭景鐸還記掛著所謂鬼手印傳聞,出於醫者的好奇,他一定要去城南親自看一眼。


  下人面面相覷,城南全是死人,而且還有些不乾不淨的東西,他們可不想去。於是這兩人勸道:「郎君,時候不早了,老夫人和夫人還在侯府里等著呢,回府為緊!哎,郎君……」


  蕭景鐸才懶得理會這兩人說什麼,他直接勒馬往城南走,聽到身後的呼喚聲,他才稍稍頓了頓身,頭也不回地說道:「我要去南城,你們若不想去,就先回去吧。」


  做下人的哪能讓主子孤身行動,他們心中連連喚苦,但心裡再不願意也得跟上,他們駕著馬車,一邊追蕭景鐸一邊大喊:「郎君慢些,前面危險,讓奴先走……」


  果然如商鋪老闆所說,城南的情況很不好。這裡人人自危,面色悲苦,路上清冷的不行,根本不像長安該有的模樣,就算偶爾路過一兩個行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怕耽擱的久些就被鬼兵盯上。


  而像蕭景鐸這種外來人就更少了,幾乎從他一出現,許多雙眼睛就盯到他身上,其中有南城百姓的,也有隱藏在暗處的官府中人的。


  蕭景鐸看到主街上有許多粥棚,他好奇地指著那處問道:「何人在布粥?」


  下人朝蕭景鐸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驕傲地說道:「那是侯夫人在布粥。南城開始死人後,夫人憐惜這些病人孤苦,於是特意搭了粥棚,每日施兩次粥,除此之外,夫人還給這些人發些艾草之類的東西,夫人說用艾草熏過屋子和衣服后,能預防疫病,抵抗鬼怪,所以每次我們定勇侯府來施粥都會被哄搶一空。我們夫人最先布粥,其他府的夫人見了紛紛效仿,非但學著我們夫人一樣給平民發艾草,甚至連我們的粥也要學。要我說侯夫人真是菩薩心腸,平白給這些平民發粥就算了,還怕他們吃了不舒服,所以特意在粥了加了野菜,說是這樣……那個詞叫什麼來著,對,營養均衡!」


  下人一臉崇拜,旁邊的人聽到他們是定勇侯府的,也破天荒湊過來誇讚吳君茹仁慈心善,蕭景鐸聽到后只覺得可笑。


  吳君茹心善?若這些人知道吳君茹曾經怎樣對他下黑手,這些人就不會這樣說了。


  蕭景鐸可沒心思聽這些人變著花樣誇讚吳君茹,他正打算到裡面看看,卻突然看到街對面一個人踉蹌了一下,一頭栽倒在地,然後就再也爬不起來。


  周圍的百姓轟地一下散開,不少人驚恐地大喊:「快跑啊,鬼兵來抓人了!」


  定勇侯府的下人也嚇呆了,他們顫顫巍巍地對蕭景鐸說:「郎君我們快跑吧!你剛回來還不清楚,這些鬼兵厲害極了,只要靠近得病之人,不出三日必然發病,無一倖免!」


  「荒謬。」蕭景鐸冷笑一聲,快步朝病人走去。


  這些年他時常出入清源寺病坊,見識過許多瘟疫病人,在結合上旁人的稱述,蕭景鐸十分確定所謂「鬼兵」其實就是瘟疫,而且這種瘟疫傳染極快,所以這才死了這麼多人。他對所謂鬼神之說嗤之以鼻,當年那個游醫郎中治不了趙秀蘭的病,就說趙秀蘭被鬼俯身需要驅鬼,如今瘟疫在長安盛行,郎中沒見識過,居然推脫到鬼神身上,簡直胡扯。


  看到蕭景鐸徑直朝病人走去,定勇侯府的人簡直要急死了,他們不敢上前,只能不住地呼喚,就連躲在旁邊的行人看到了都朝蕭景鐸大喊:「快回來吧,這種病救不活的!別再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蕭景鐸置之不理,他快速走到病人身邊,小心地將對方翻過來,然後就搭指診脈。


  慢慢地,蕭景鐸眉頭皺了起來。良久,他收回手指,一邊思索一邊對下人說道:「將馬車上的桐木盒拿出來,我先為他施針。」


  下人遠遠躲著,從車裡翻出了木盒,但死活不敢拿過來。


  蕭景鐸忍無可忍地站起身,隨著他走近,周圍的百姓蜂擁而散,就連侯府的兩個下人都不住往後縮。蕭景鐸卻毫不在意,他接過自己的醫藥盒,然後毫不避諱地蹲到病人身邊施針。


  蕭景鐸有條不紊地施針,這時候病人的親眷已經趕過來了,正試探性地往蕭景鐸這裡挪。蕭景鐸瞄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微微抬高了聲音說道:「溫熱不調,邪毒侵體,再加上病人年老體弱,這才會當街暈倒。我現在施針將老人家喚醒,你們扶他回去,熬一些好克化的食物給他吃,而且注意通風,讓病人好生休息。」


  說著,蕭景鐸拿出筆,快速地寫了一張方子:「我現在還不清楚他因何而病,不敢貿然開方,只好先寫一個調養的方子,一日兩次,早晚各一碗,你們先用這個方子調養身體,等我想出辦法后再換藥。」


  蕭景鐸寫好后,將藥方遞給老人家的親眷,他伸直了手,但是一時之間,竟然沒人敢上前接方子。


  蕭景鐸挑了挑眉,也不說話,就這樣等著這家人表態。好在他沒等多久,一個孫女模樣的娘子上前接過藥方,斂衽對蕭景鐸行禮:「謝郎君。」


  蕭景鐸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這時候病人悠悠轉醒,蕭景鐸連忙攙著老人家站起來,老人家的孫女也不管不顧地跑過來,攙住祖父的另一隻胳膊。


  「你小心扶老人家回去,記住我方才的話,這個藥方雖然無法根治此病,但是拖延幾日是沒問題的。」


  聽到蕭景鐸的話,老人的孫女大喜:「郎君,你是說,你的藥方能治鬼兵?」


  「什麼鬼兵,尋常疫病罷了。」蕭景鐸對這個說法不屑一顧,但由於他還拿不準治病的方子,所以只能補充道,「我目前還沒法治這種疫病,但只要老人家休養得當,再輔以我方才的藥方,這幾日斷不會發病。」


  即使如此也足夠讓人驚喜了,這是老人的孫女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種病能治,她的祖父還有活命的機會,她喜地向蕭景鐸施了一個大禮,有些哽咽地說道:「謝郎君!郎君大恩大德,余娘沒齒難忘!」


  「不必,我該做的罷了。」蕭景鐸不甚在意地說道,「你們家住何方?待我配出治癒之葯后,我去為這位阿翁換藥。」


  余娘感激涕零,連忙報了一串地址,蕭景鐸記下之後,就打算離開。走了兩步,他又折返回來,問:「你可知得病身故的病人放置在何處?我想看看這鬼手印到底是何方神聖。」


  余娘看到蕭景鐸回來,還以為他要交代什麼,沒想到他一開口就問這個。余娘呆了一呆,才驚恐地說道:「郎君使不得,鬼兵邪門至極,得了病或許還有生機,但是染了鬼手印卻是必死無疑,郎君不可!」


  蕭景鐸聽出些不對來:「你是說,不是所有發病之人,死後都會出現鬼手印?」


  「是,聽說只有積了罪的人才會被鬼兵帶走。」


  蕭景鐸腦中靈光一閃,對這個所謂鬼手印更好奇了,他追問:「你不必管其他,我只想知道哪裡能見到染鬼手印之人?」


  余娘見勸說無果,只能無奈地說:「染了鬼手印的人都被朝廷看押起來了,就連屍身都抬走了,停在城南殯坊,裡面的人不許出來,外面的人也不許進去。」


  蕭景鐸嘆氣,他就知道,鬼手印涉及到憫太子,朝廷不可能任由謠言發酵。他有些失望地拜別余娘及余阿翁,然後就沿著街繼續朝下走。


  蕭景鐸不管不顧地往疫病深處走,定勇侯府的兩個下人都要哭出聲來了,只能心驚膽戰地跟著,不遠不近地綴在蕭景鐸身後。


  蕭景鐸本打算再往裡面走,見識更多患病之人,他好研究這種奇怪的瘟疫。可是這次他沒走多遠,就被兩個人攔住了。


  這兩個人穿著官服,一看就是負責巡邏治安的府兵,他們彷彿從天而降,直愣愣地堵在蕭景鐸面前,咄咄逼人又不容拒絕地對蕭景鐸說道:「擾亂城中秩序,你隨我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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