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驛站

  從涿郡到長安山長水遙,而且宣朝雖然已經平定關中,收復涿郡,但是京畿之外,許多地方還陷在戰亂中,從涿郡道長安這一路上,就頗為不安寧。


  即使有蕭英派來的軍官護送,但蕭家上京這一路,依然走的困難重重。


  一天的舟車勞頓之後,蕭家眾人都難掩疲憊之色。到前方探路的兵士快步跑回來,興沖沖地對常武官說道:「頭兒,前面有驛站,我們今日可以投宿官驛了!」


  護送侯爺親眷的常武官露出大鬆口氣的神色,他騎馬跑到蕭老夫人馬車邊,俯身對蕭氏說道:「老夫人,前方不遠有驛站,我們今日可以在驛站休整一夜,明日繼續上路。」


  蕭老夫人幾乎都要被顛簸掉半條命了,此刻自然常武官說什麼就是什麼。常武官一聲令下,車隊加快速度,朝驛站趕去。


  定勇侯府的馬車在驛站停下,驛官看到為首士兵出示的文書後,連忙跑過來迎接侯爺的親眷。


  蕭景鐸扶著母親下車,他看著面無血色的母親,雙眉不自覺擰起。


  「母親,你還好嗎?要不我讓他們在驛站停兩天,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們再上路。」


  「不可!」趙秀蘭連忙說道,「隊里有這麼多人呢,哪能因為我一個人耽誤行程?」


  看到兒子臉色依然嚴肅,趙秀蘭心中慰帖,拍著蕭景鐸的手道:「你有這份心就夠了,我沒什麼大毛病,只是路上受了涼,這才有些體虛,不礙事的。我們趕緊到長安才好,你父親肯定早就想見到你了!」


  趙秀蘭的神情既嚮往又甜蜜,蕭景鐸也露出笑意,說道:「是啊,我也想趕快見到父親!我還沒見過大興城呢,不知京城是什麼模樣?」


  「該叫長安城了!」趙秀蘭寵溺地笑道,「長安長安,長治久安,真是好名字。」


  母子二人說笑間,驛站的交接公文已經辦理好了。清荷走到蕭景鐸面前,道:「郎君,房間安排好了,奴帶您過去。」


  「勞煩了。」這幾天清荷對趙秀蘭盡心盡責,恭敬有加,蕭景鐸也漸漸放下心中對這些美貌侍女莫名的防備,敞開心防接納起她們來。清荷在前引路,蕭景鐸扶著母親,說說笑笑地走入房間。


  但是蕭景鐸心裡還有個疑問,初見侯府中人時還沒意識到,等後來才覺得不對勁。既然心中疑惑,他就大大方方問了出來:「清荷姐,我去年曾聽過容家攻入涿郡,既然父親為容家效力,為什麼當時父親沒來見我們?」


  「大郎君你有所不知,容家兒郎眾多,每人都領著一支軍隊,助聖上打天下。去年領命攻打涿郡的是容二郎秦王,侯爺雖然為容家效力,但並不從屬秦王麾下,所以當日侯爺並沒有隨軍。也多虧了秦王打下了涿郡,要不然,侯爺還沒法接老夫人和大郎君入京呢!」


  「原來是這樣。」蕭景鐸點點頭,但心裡還覺得哪裡不太對。父親既然知道容家軍要攻打涿郡,託人來蕭家走動一二也未嘗不可,可是父親卻毫無動作,思來想去蕭景鐸還是覺得奇怪。


  可能軍令如山,父親不好違抗吧。最後,蕭景鐸這樣告訴自己。


  等蕭景鐸和趙秀蘭母子二人走遠后,驛站中的人才敢放開了打量蕭景鐸的背影。


  「方才那位就是定勇侯的長子?小小年紀,倒長了副好相貌!」驛丞偷偷和同僚說話。


  「說起相貌來,誰能比得過當今皇族?」另一人回道,「如今的天子出身隴西貴族容氏,容氏門第雖然不高,但是容家人個個驍勇善戰,而且這一族如他們的姓氏一般,以美儀容著稱。當初還曾有人拿這個開玩笑,暗諷容家兒郎美如女子,沒有男兒氣概,誰能知道他們打仗這樣凶,居然半年就打下了京城!」


  「前朝皇帝不是逃到南邊去了嗎,而且好些地方盤踞著軍閥,這些人可不會服容氏。」


  「所以咯,那個位子能坐多久,就看看我們儀容甚美的容姓皇族,能不能打下整個天下了呀!」驛丞說完,又探起身,朝蕭景鐸的背影望了幾眼。


  「蕭家這個小郎君,長得還真挺好看啊,不知道和傳說中的容家人相比又如何?」


  蕭老夫人早就熬不住回房了,蕭二叔和蕭三叔留在後院照看行裝,而蕭二嬸則帶著兩個女兒回房,坐在塌上歇氣。


  幾日不見,蕭二嬸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粗布荊釵的村婦了,她換上了綾羅襦裙,頭上也簪著雙股金釵,就連二房兩個姑娘,也都煥然一新,與之前判若兩人。


  蕭英雖然打發了人來接親眷入京,但路途遙遙,他不可能把一應衣飾都準備好,而且他一個武人更不會想到要給弟妹侄女準備環釵,所以,顯而易見,二房身上的衣服首飾並不是備給她們的。


  蕭老夫人偏愛二兒子,蕭二嬸又是她的娘家侄女,所以有什麼好東西老夫人都會偷偷塞給二房。出發的前一天晚上,老夫人偷偷把蕭二嬸叫過去,當著她的面打開蕭英送來的箱子,從裡面取出好些金銀首飾。蕭老夫人當時將金飾交給蕭二嬸時說得很明白,這些東西都是蕭景虎的,留給阿虎以後娶媳婦用。


  蕭二嬸當時滿口答應,但是兒子的不就是她的么,所以她暫時戴一支金釵過過癮,天經地義,毫無錯處。想到這裡蕭二嬸還覺得竊喜,這些東西連趙秀蘭都沒有呢!蕭二嬸揚眉吐氣,就算趙秀蘭是侯夫人又如何,不得婆母喜愛,還不是一樣落魄。


  蕭玉麗看著母親頭上的金飾,眼中難掩羨慕,她轉了轉眼珠,俯身低聲和母親說話:「阿娘,我看祖母那裡還有一個紅寶石銀簪,你一會和祖母要過來吧,我想戴!」


  「紅寶石!」蕭二嬸聽了蕭玉麗的話后心裡打突突,「我這半輩子在土裡刨食,還沒見過寶石是什麼模樣呢!」


  然後蕭二嬸瞥了二女兒一眼,道:「你個機靈鬼,我都沒在你祖母那裡見過這些東西,你是怎麼看見的?」


  「二妹成天趴在祖母門口,就瞅著祖母的私房呢!」蕭玉芳毫不猶豫地揭發妹妹,「你之前不是求著祖母給了你一根簪子嗎,為什麼還要?我都還沒有呢!」


  蕭二嬸這才知道二女兒背著自己藏私房,她不知該氣還是該欣慰,狠狠點了蕭玉麗額頭一下,道:「你還真是奸,每日就會和我哭窮,我都不知道你背著我藏了這麼多東西!」


  「阿娘!」蕭玉麗不依不撓地纏著蕭二嬸討要首飾,「祖母偷偷塞給你那麼多金子,我都看見了,你給我一根唄!」


  「不行,這些都是要留給你弟弟的。阿虎雖然還小,但我替他攢著,以後給他娶媳婦。」蕭二嬸想也不想地說道。


  蕭玉麗氣極,恨恨道:「你就知道偏心阿虎,他是大伯的侄兒,等到京城后大伯還能少了他東西不成?阿虎有大伯和祖母替他打算,但是我呢,什麼都沒有,你還一個勁偏心他!」說著,蕭玉麗去捅默然不語的蕭玉芳,「大姐,你說話啊,你不要裝作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別什麼事都讓我出頭,你背後得利!」


  「你們倆都行了!」蕭二嬸頭疼,她的這兩個女兒啊,一個比一個不省心。蕭二嬸壓低聲音,指著對面的門說道:「雖然你們祖母最偏疼阿虎,但是你大伯可不會。平時在家裡,什麼好東西都要緊著阿虎,可是等到了京城,好東西,都是大房這位的!你大伯再疼侄兒,還能越過人家的親生兒子不成?我現在不替阿虎存著些,以後就晚了!」


  蕭玉芳和蕭玉麗都朝蕭景鐸的屋子看去,蕭二嬸還偷偷摸摸地提點兩個女兒:「你們倆呀,也不要一直盯著你祖母的私房,趁這幾天和你們大兄套套近乎。等到了侯府,他的好東西還多著呢,他一個男郎又不需要金釵首飾,他的東西,還不都是你們倆的?」


  蕭二嬸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道腳步聲停在蕭景鐸房門口,接著,就響起蕭玉芒的聲音:「大兄,你在裡面嗎?我給你燒了熱水,你現在要用嗎?」


  聽到蕭玉芒的話,二房幾個人的臉色立馬拉下來了,蕭二嬸恨聲道:「這個小賤蹄子,慣會阿諛奉承,這一定是她娘教她的,老三家的總是這樣惹人厭。」蕭二嬸用力掐了女兒們一把,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們倆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廚房燒水,不要讓三房那個丫頭搶了先!」


  等女兒們慌不擇路地跑出去后,蕭二嬸摸了摸頭上的金簪,露出複雜的神色來。


  她農民出身,這輩子都沒想過能打一根金簪子,可是老天突然眷顧她,不僅讓她脫離了黃土地,還讓她有機會享用貴人娘子才有資格擺弄的金銀首飾。蕭二嬸欣喜若狂的同時,心裡也深深的不平起來,當年姑姑分明答應了讓她做蕭英的媳婦,可是蕭家的叔公到趙郎中那裡看病,回來就給蕭英定下了趙郎中的女兒趙秀蘭。蕭英的父親沒什麼主見,就應了這門親事,她沒能嫁成心儀的大表兄,只能心懷彆扭地嫁給蕭二。


  所以這些年蕭二嬸一直看不慣趙秀蘭,她覺得趙秀蘭才是那個橫刀奪愛的第三者。然而她和大表兄終究有緣無份,她也給蕭二生下了兩女一子,所以慢慢地,蕭二嬸已將當年的事情放下了。可是幾天前卻突然傳來蕭英封侯的消息,趙秀蘭撞了天大的運氣,一躍成為侯夫人。蕭二嬸自從知道這個消息后就如鯁在喉,當年那個英俊神武的大表兄也再度浮現在她的腦海里,蕭二嬸憤恨地想,趙秀蘭何德何能,搶走了她的大表兄不說,現在還要搶走她的侯夫人之位!


  蕭二嬸氣不過,但是除此之外毫無辦法。趙秀蘭這些天身邊圍繞著許多侍女,還有蕭景鐸這個兒子傍身,蕭二嬸實在沒能耐拿她怎麼樣,只能在無人之處暗自咬牙。


  蕭景鐸送母親回房后,自己便回屋休息了。這些天雪蘭以他年齡漸大為由,不讓他和趙秀蘭同住一處。蕭景鐸知道大戶人家都是分開居住,每個人都有一個院子,更別提長安里的貴族門第,所以蕭景鐸並沒有反抗,由著雪蘭將他安置到其他地方。


  可是沒一會,他的寧靜就被人打斷了,先是三房堂妹來給他送熱水,之後二房的兩個妹妹也來他房裡鬧,蕭景鐸被吵得沒辦法,只能去母親房裡躲清靜。


  他關上房門,坐在母親面前抱怨:「這麼多年從不見她們這樣殷勤過,父親一回來,她們的態度一下子就變了。」


  趙秀蘭看著兒子,露出無奈又寵溺的笑意:「趨炎附勢,人之常情。她們都是姑娘家,既不能做官也不能置產,你祖母又素來重男親女,偏心的沒個邊,她們自然覺得毫無保障,這才另尋出路。你是她們的大堂兄,同時還是侯爺的兒子,她們不找你找誰?玉芳等人出嫁后還得仰仗你給她們撐腰呢,所以你也不必太避著這幾個妹妹,以前怎麼樣,現在還怎麼樣就行了。」


  「兒知道。」蕭景鐸點頭。


  不過幾日過去,趙秀蘭覺得自己的兒子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明明還是一樣的眉眼,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已經露出不容置喙的威嚴來。


  蕭景鐸從前就是一個主意特別硬的人,等定勇侯府的人回來后,無論衣著華麗的侍女還是披掛戎裝的軍士,都對他恭敬有加,行走在這些人中,蕭景鐸周身的氣勢自然會慢慢蛻變,從一個單薄的鄉村少年,逐步露出侯府貴子的威儀來。


  趙秀蘭看著彷彿一夜長大的兒子,嘴邊露出欣慰的笑意,而眼中已不自覺流出淚來:「娘的鐸兒長大了。當初娘懷你懷的晚,沒能讓你父親看到你出生,他就離家從軍去了。娘給你取名時就在想,你的父親英俊卓然,像天上的太陽一樣耀眼灼目,我給你取鐸這個字,金戈鐵馬,軍旅之聲,你父親一定會喜歡。」


  蕭景鐸知道,母親這些年一直牽挂著父親,幾乎一提父親她就要落淚。他沉默了一下,緊緊握住母親的手,說道:「阿娘,你很快就能見到父親了,到時候他一定會喜歡你替我取的名字。」


  「嗯。」趙秀蘭明明眼裡還含著淚,但卻笑著用力點頭。


  這時,門外又傳來女孩青稚的聲音,似乎是蕭玉麗和蕭玉芒又吵起來了。蕭景鐸發現她們幾人竟然追到母親這裡,他大感頭疼,當即起身對母親說道:「阿娘,我去廚房給你熬藥,她們進來了你先替我攔一會。」


  「哎……」趙秀蘭還沒說完。就看見蕭景鐸翻窗子走了,她露出無奈的笑容來,「這個孩子,清荷已經把煎藥的差事攬過去了,哪裡用得著他去看葯。」


  蕭景鐸避開堂妹,身姿靈活地轉入廚房之中。他四下看了看,只有一個小灶上放著葯爐,他指著正在冒泡的葯爐,問向旁邊的雜役:「這是給夫人熬的葯嗎?」


  「回郎君,正是。清荷姐姐有事出去了,命小人在此看葯。」


  「好。」蕭景鐸說著就掀開藥爐,往旁邊的碗里盛葯,雜役意外地叫了一聲。蕭景鐸奇怪地回頭:「怎麼了?」


  雜役為難地搖搖頭,神色有些糾結:「清荷姐姐說,除了她,不允許任何人動這壺葯。」


  「清荷姐有心了。」蕭景鐸還以為是什麼事,他繼續回頭盛葯,然後端著葯碗往外走,「如果清荷姐回來,你就說葯被我端走了。母親身體不好,得早些吃藥休息。」


  「諾。」


  蕭景鐸一路小心翼翼地把葯碗端到趙秀蘭房裡,他將碗放在矮桌上,連聲催促母親:「阿娘,快吃藥,等葯涼了效果就不好了。」


  「哎。」趙秀蘭帶著滿足的笑意,心甘情願被兒子管束。她端起葯碗,小心地喝了一口,然而她皺起眉,喃喃道:「怎麼這麼苦?」


  「苦?」蕭景鐸感覺不對,母親路上受寒,開得方子乃是偏重調養的澤蘭湯,葯中有甘草、澤蘭,還和了蜜,味道應當甘甜微苦,怎麼會苦到無從下口?

  蕭景鐸的臉色已經變了,他一手奪過趙秀蘭的葯碗,放在鼻端細細聞了聞。


  「怎麼了?」趙秀蘭疑惑地問道。她雖是神醫之女,但卻對岐黃一竅不通,看到兒子神色不對,她愈發滿頭霧水。


  「葯有問題。」蕭景鐸堅定地下了結論,他站起身,端著碗朝外走去,「母親,你待在屋裡不要動,我去驗葯。」


  趙秀蘭惴惴不安地守在屋裡,葯有問題?這怎麼可能呢,清荷親手替她煎藥,每一道手續都有無數人看著,外人哪有機會在葯里做手腳。「該不會下人拿錯葯了吧。」趙秀蘭低聲喃喃。


  沒一會,蕭景鐸回來了。他手裡拿著空碗,眼神黑沉,彷彿能把光都吞噬:「葯里有毒,驛站的狗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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