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震蕩

  陶清風在醫院跑上跑下地給嚴澹辦手續。一開始醫生給嚴澹推進搶救室, 陶清風進不去,心急如焚地焦急等待著。他先通知了嚴澹的二哥。


  嚴家二哥這時候在紐約, 聞言立刻訂了最緊急的航班, 並且通知了尚在國外陪著嚴家大哥的父母, 他們也第一時間聯繫大使館申請回國的航班。


  嚴放在電話里問:「所以他是為了救你?被腦袋不清醒的瘋子打了?」


  陶清風感到很愧疚,他想起上一次見面時, 還對嚴放說過:他會儘可能幫忙看著,保護著,讓嚴澹遠離那種「太好心的危險」。


  沒想到這次他自己就被嚴澹豁出去救了,害他受了那麼重的傷……陶清風對著話筒哽咽道:「對不起,都怪我。」


  經過了搶救,嚴澹暫時脫離了危險。又及時輸血和處理傷口,後半夜他的情況終於穩定下來。雖然還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但身體年輕體質好,接下來按部就班的接受治療, 就能順利好轉。


  嚴放道:「唉……怪不到你頭上。他做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了。怎樣都不該怪他要救的人, 該怪的傷他的人。你剛才說,是那個演員入戲發瘋?」


  陶清風快速地說了一下夏星痕的情況。果然聽到了嚴放在電話那頭火氣更大的聲音:


  「前科那麼多?打過那麼多人?還一部接著一部的拍?有精神病就該送精神病院!省得在外面禍害人!」


  雖然陶清風也非常心疼嚴澹,但遷怒精神不穩定的夏星痕也沒用,為了避免嚴放發起火來真的把這位天才演員關精神病院里去,陶清風指出了一個關鍵:「其實他變成這樣,主要原因還是被別人逼的。他們不但不好好引導, 反而蓄意引發他這種特殊體驗方法的危險之處。如果他能遠離那種環境, 精神應該可以穩定下來了。」


  「哦?後面還有黑手?哼, 直接間接的,你全都告訴我。一個我都不饒。至於那個什麼大演員,要遠離這些烏煙瘴氣環境?好啊,精神病人免刑,把他扔個南太平洋小島療養院關幾年,真山真水包治百病,自個兒反省去吧!」


  陶清風尊重對方兄長,對此決定緘口不言,為了減少一點對夏星痕的火上澆油,他說了一些導演倪廷的斑斑劣跡,畢竟拍攝過程中,他的小動作是如此噁心。夏星痕的發狂,少不得有倪廷的推波助瀾。


  嚴放立刻不依不饒道:「這個導演很囂張啊?仗著什麼?投資人嗎?導演這麼搞主演簡直有毛病!」


  陶清風道:「這個劇的投資人叫蘇曉楣,她似乎在追星,一直給夏星痕大手筆砸錢,但是又對劇組裡這些事情不聞不問,十分奇怪……」


  陶清風話音未落,只聽得電話里嚴放罵了一聲很不符合身份的粗口:「居然是那個婊|子。」


  陶清風從來沒從對方話中聽到過如此粗鄙用辭,真不知道這位女投資大佬做過什麼事情,讓習慣了鑽石王老五紳士做派的嚴放,用這樣的字眼去稱呼。


  陶清風不問,對方卻主動解釋起剛才失控的言辭,道:「這個女人,當年追過我大哥。那時候我大哥瞧上的是另一個女孩子。我大哥去參加特種兵集訓的那半年不通音訊,回國時發現那名女孩子,已經被蘇曉楣逼得自殺了……法律無法定罪的那種逼迫。我大哥深究此事後很久才發現蛛絲馬跡。蘇曉媚察覺到事情敗露,害怕我們家的報復,躲去了國外,一直沒敢回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既然她又撞到了槍口上……她等著凉吧。」


  陶清風也大概明白了,那位女投資人從前既然喜歡的是嚴家的大哥,還逼死了情敵,那麼對夏星痕的捧殺,自然不會那麼純粹了。這也解釋了,她並不是真正關心愛護夏星痕……只是在找個代替品,以自己的扭曲方式來發泄某些陳年舊事的執念而已。自然也不會過問夏星痕那些失控情緒了。


  陶清風由此覺得,讓夏星痕遠離這一切,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安靜小島上去調養幾年,說不定真的挺管用的。


  陶清風又給嚴放彙報了一下嚴澹昨天開始的詳細治療情況:「九點送進去時,是進病危搶救室。輸了四百克的血。十一點左右轉到普通病房,今天早晨要再做一次深度CT。他們倒是有單人療養間。但昨天太晚了不便移動,今天做完所有檢查后移過去……目前估計是一天要輸十個小時的藥物了。什麼時候醒來還不知道,有任何情況,我都會立刻通知你。」


  嚴放聽得很仔細,還用筆記,忽然反應過來,問:「你一直在那裡?你要留在那裡嗎?」


  「當然。」陶清風說:「我瞧著這裡的護士忙得很,換藥取物都要催。要是沒人在這裡怎麼行。放心,我晚上也守著的,這裡能提供陪護用的摺疊小床……等檢查完了,還要轉移進比較好的病房,讓嚴老師安心養傷。」


  嚴放嘆道:「那麼麻煩你了。」雖然嚴家也有一個幫傭、一個司機和一個園丁,但是主要家族成員不在的情況下,交給陶清風估計還更周全些。嚴放心想:弟弟不隨便交朋友,交的朋友果然都不會隨便。做事像親人一樣盡心。兄弟義氣感很重,雖然對於嚴澹義氣到讓自己被打昏的程度,頗有微詞,但朋友之間講義氣,果然都是好孩子。


  「什麼麻煩。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他是為了護我……」陶清風一想起來,心就疼得像是要爆炸了。


  和嚴放通訊完畢后,陶清風給經紀人打電話,他暫時是拍不了戲了,夏星痕也出事拍不了戲,此刻也被送到醫院裡打了一針鎮靜劑昏過去。董老先生和田中天編劇也趕來醫院探望。


  當晚上有警察找他們了解情況。董老先生活了大半輩子,這是最接近事故的時刻,他異常憤慨,在了解來龍去脈后,嚴厲斥責田中天,為了功利心態而急功近利的做派,間接催化了夏星痕的發狂。


  田中天也委實沒想到這回事情性質這麼嚴重。以前夏星痕也打過男配角,但那些男配角多半是無人問津的小透明。私下解決也不過是用錢擺平。沒想到這回打了個不得了的。田中天心裡可惜的是:以那位嚴老師家庭的勢力,想必不會善罷甘休。要是夏星痕演不完他這個劇本,那些堅持與逐利都成了泡影……田中天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


  倪廷則是第二天驚訝地接到這個消息的同時,也接到了另一個消息——他被投資人開了。倪廷也不是沒想過自己的小動作會惹夏星痕背後代表的那些勢力的不滿,但他研究過以前的事情,狡猾地把自己做派,掩飾在堂而皇之的導戲中。也只有在場拍攝的演員,能看穿背後的險惡。本來倪廷覺得這些小事就算告狀上去,製片方也不會違約換他下馬。


  想不到製片方真的寧可違約,也要換他下馬了。


  又過了兩天,不僅導演被擼掉了。給《東歸西渡》這個劇兩個億投資的蘇曉楣,宣布撤資。至於她是聽到風聲,知道這回夏星痕打傷的不再是什麼小魚小蝦,主動火速捲款跑路,還是接到了嚴二哥的威脅訊號,就無從知曉了。


  而那本《東歸西渡》劇本,不知因何渠道流出(或許是田中天自暴自棄放出來的),被觀眾們看到。雖然在故事情節上完備、人物也比較豐滿,思想也比較貼合抗戰時代,也有很積極的政治意義。但觀眾們就是紛紛覺得「提不起勁兒」「審美有壁」「說不出來的感覺」,後來被資深評論員指出:這種劇本在二三十年前,不乏為優良之作。但並不太接現代人的地氣,有種高高在上卻又蒼白的雕像感。幸好沒拍出來,拍出來也就央視任務播完交差了事,好聽一點是不功不過,不好聽就是沉悶平淡。


  一|夜之間,白茫茫大地,水涸雲散。《東歸西渡》這個電視界翹首以盼的大餅巨作,就像七彩泡泡般破碎在陽光下。田中天編劇風中凋零地捧著寫了那麼久的劇本,鬱悶地大病了一場。他在夢中似乎看到了適之先生,醒來后明白了很多事情,從此再也不寫劇本,就此退出影視圈。


  而那些后話暫時壓下不表,那個時候,陶清風正坐在病床邊,認真查看嚴澹的藥物單據。夕陽光線從窗戶照進來,給他睫毛渡上了好看的輪廓。


  這是一間高檔的單人病房。在醫院住院部的最頂層,平時十分安靜。嚴澹穿著白色病號服,他依然沒有蘇醒,沉沉昏睡著,手上吊著輸液的細軟管。


  這是嚴澹搶救后的第三天,七十二小時,陶清風一直在病房裡陪護他。晚上就睡在摺疊小床上。白天黑夜都不離開。每天張羅著檢查、換藥、替他清理等事宜。


  雖然醫生已經出具了診斷結果,嚴澹脫離了危險期,隨時可能醒來。但是陶清風心中依然無法安穩,他睡到半夜還會一個激靈,被夢裡嚴澹滿身鮮血情景刺激醒來。那種時候,陶清風都會睡不著坐起身,坐到嚴澹床邊,聽著他規律的呼吸、沉穩的心跳,才能恢復平靜。


  當然,陶清風也看過同樣入院的夏星痕,他擦破了一些外傷,不用住院,神智也清醒過來。被強行看了一波精神科的醫生和心理醫生,也在醫院裡住了兩天的院,輸了一些鎮靜劑。


  夏星痕醒后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非常內疚慚愧痛苦,他想來探望一下嚴澹。但是陶清風尊重嚴家兄長的情感,嚴放提出暫時不準夏星痕靠近那個病房,一切等他回來定奪。陶清風就委婉地把夏星痕勸了回去,讓他自己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夏星痕說道,「賠錢肯定是不夠的,不過這階段的醫藥費和損失費,都是我該出的。」夏星痕把一張卡遞給陶清風,「我也記不清這裡面幾百萬了,密碼我發給你了,先用著。」


  陶清風雖然知道嚴澹不缺那個錢,但是作為對方賠罪心意,還是答應收下。


  「有錯改之則已。」陶清風忽然意識到什麼,驚訝問:「你現在……沒在角色里了?」


  「我現在哪個角色都不是了。」夏星痕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可思議地覺得很陌生……但是彷彿這種正常的感覺才是他一直在找的。連他自己都很驚訝,他這是『出來了』么?「我這幾天都在想著你對我說的那些話,讓自己鎮靜下來。看來真的有用。」


  陶清風提議:「那你可以考慮去南太平洋小島上,多鎮靜幾年。」


  夏星痕:???


  陶清風回到嚴澹病房裡,想到自己曾經雙手動彈不得時,蒙受過嚴澹的照顧。他們的緣分加深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


  嚴澹現在沒醒過來,自然無法進食,每天輸液中有營養液,維持他基本生活機能。陶清風則是在醫院裡的餐廳打餐回來吃。他白天黑夜都守著嚴澹,很多時候就靜靜發獃般盯著他,當陶清風的萬事操心事務經紀人蘇尋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幅靜謐的畫面:陶清風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嚴澹沉睡的模樣。


  蘇尋聽到嚴澹為了救陶清風被夏星痕打傷了這件事的第一反應就是:完犢子了,小陶哥這部戲是拍不完了,要違約了。本來都懷中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心情,沉重地和麗莎探討著如何公關把損失降到最小。然而沒過兩天:導演被撤了,投資人跑路了,男主演也疑似被關醫院了。劇本還被吐槽了。這部劇組整個都垮了,哪裡還有什麼違約事端。


  網路上的「陶瓷」們,和廣大翹首以盼電視劇良心劇作的觀眾們,心情那叫一個凄婉哀哉。夏星痕打男配事件出了名,當初很多陶瓷也擔心過她們的清風哥哥會不會被打云云。現在真的冒出了打人事件,雖然打的是沒詳細報道身份的素人。但不知為什麼,導演和投資都因此被震蕩沒了。這在娛樂圈掀起了種種猜測的軒然大波。


  其中比較主流的可惜聲音是:這部劇看卡司是良心劇作,不知道為什麼被折騰沒了。真是華國影視萬古長夜天的證明了。網路上那一個個痛心疾首、哀嘆早夭的事業粉和精神股東們,並不知道他們從沒有看好的「三流劇」《乾俠東君魔女》即將播出,會給這之前的猜測,形成多麼大的對比和諷刺:這個行業,名氣很重要,但絕不是最本質和最重要的東西。


  蘇尋今天來,傳達麗莎那邊的安排:不知內情的星輝高層,也覺得這部大劇被折騰沒了很可惜,因此給陶清風補了個資源。雖然配置聽上去沒有那麼牛逼哄哄,但勝在現實主義題材在過審播出上沒有問題,也是國家這兩年大力提倡的「社會題材、農村題材」。叫做《遠山深土》,主線是一個鄉村脫貧致富的變遷。


  蘇尋小心翼翼對陶清風道:「小陶哥,你不要嫌土氣……麗莎姐說,劇本她看了看,不是那種純粹的鄉村愛情故事,挺勵志的。雖然劇組窮了點,編劇和導演也不是什麼大腕,但是番位提前了,小陶哥,他們找你當男主角。你不要覺得不好。」


  「挺好。」陶清風出生於貧野山村,有天然的親切感,道:「接吧。不過我要等嚴老師完全好了之後,再回去工作。你給麗莎姐解釋清楚原因。」


  蘇尋嚇了一大跳:「解釋什麼清楚?你和嚴老師以前的戀愛關係?現在的破鏡重圓嗎?想安生就不能讓麗莎知道,她會先手撕了我的的……」


  陶清風哭笑不得地望著他:「你到底想了些什麼東西?你可以對她解釋,嚴老師對我是救命之恩,怎麼報答都不為過。」


  蘇尋這才「哦」地反應過來,臨走前又意猶未盡、不死心地問了一句:「你跟嚴老師真的不是破鏡重圓嗎?」


  陶清風小聲道:「我跟他哪裡有嫌隙?」


  蘇尋又被當頭棒喝般心塞打擊到了,能怎麼辦,當然是把狗糧加入豪華套餐,含淚打掉往肚裡咽。


  陶清風在窗台上擺放了一叢桂花,安撫自己的心態。他發現這裡的有些桂樹會結出一串黑豆似的果子串。他十分驚訝,去查閱過資料,這才知道桂花分為不同品種,有些品種是不結果的,有些品種卻是果實累累。


  陶清風一直沉甸壓在心底的某種不安,終於煙消雲散了。正這時他看到嚴澹的手動了一下。陶清風想也沒想,趕緊去握住了嚴澹的手,然後他就看見嚴澹那好看的鴉羽般的睫毛張開,睜開水潤的雙眼,醒了過來。


  「你醒了!」陶清風很激動道,「我去叫醫生……」


  陶清風並沒有注意到嚴澹的眼神比以往更深,大夢初醒,大病初癒,本該是腦子混亂的時刻,卻奇迹般,一樁樁,一件件,清晰如石碑上的刻紋。


  嚴澹在醫生再一次的全面檢查中,依然一言不發,終於做完了各項指標的核對,證實都恢復了正常水準后,醫生叮囑了今天開始可以吃流食,要繼續住院調養。


  雪白的病床前,只剩陶清風目不轉睛地盯著嚴澹。


  嚴澹卻一直未發一言,只是帶著一抹柔和、朦朧的微笑,望著陶清風的方向。陶清風以為嚴澹是剛醒來,剛才又被儀器折騰了檢查一遍,沒有精力說話。於是陶清風又事無巨細地,把通知了嚴澹親屬等事宜,以及這件事牽連的後續諸事告知,讓嚴澹放心。


  「……總之你這段時間就好好休養。你學校那邊,也託人給你請假了。病去如抽絲,醫生也說,你起碼要卧床休養一個月,你餓嗎?要不要喝點粥?」


  嚴澹搖了搖頭,依然好整以暇地望著陶清風,就像要把他深深刻入腦海中。


  陶清風見狀又忍不住道:「下次你千萬別這樣替我遮擋了,我是寧可死了,也不願看你出事的。」


  嚴澹眼神濕潤,終於溢出輕微的一聲嘆息:「……那你懂了,我聽說你死去時的心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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