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護你

  雖然嚴澹意識不是很清醒, 但是陶清風那句話對他的衝擊還是威力頗大。嚴澹眼珠子都木了幾秒轉不動,直愣愣地盯著陶清風, 就連頭也不痛了。簡直像是止疼良藥似的。


  在他終於消化完這個信息后, 嚴澹幾乎是立刻就抬起頭, 又確認了一遍:「你知道你剛才在說什麼嗎?」


  陶清風也是在剛才的激烈情緒中,根本不過腦思考, 直接傾倒出來。冷靜下來頓時臉上發燒:他剛才說了什麼?

  但是陶清風誠於內心,不會玩那種扯麵子的把戲,立刻就答道:「我剛才說了就是真的。我正在想辦法喜歡你……」


  嚴澹笑了,去親吻近在咫尺的陶清風的唇,對方沒有僵也不躲,不動彈。察覺到陶清風還真的很馴順地讓他親的時候,嚴澹立刻驚險地剎住:可不能一個忍不住,把陶清風的嘴唇弄破相了。待會他們還回去吃飯呢。嚴澹如蜻蜓點水般碰了一下就趕緊鬆開,壓抑著內心的邪火, 深深吸一口氣, 道:「你覺得我是誰呢?」


  陶清風真的覺得嚴澹最近越來越給他燕澹生的錯覺,他和燕澹生是同齡人,燕澹生比他還小一歲,加上性格跳脫飛揚,有時候陶清風就覺得他很小。而嚴澹比他要大五六歲,平時又沉穩嚴肅, 本來很難想象聯繫在一起的。可是最近為什麼他們的輪廓界限越來越模糊……尤其是剛才嚴澹朝他撒嬌那口吻, 簡直……


  陶清風只好說出了內心一個很荒唐, 但是又非常真實的想法:「越搞不清你是誰……就越喜歡你……」


  嚴澹又愣了一會兒,仔細咀嚼了半天,心情雖高興,卻也有莫名的惶恐:「可是我有點害怕……我怕我,變成另一個人。」


  陶清風悚然一驚,立刻意識到這對於嚴澹來說,是很恐怖的事情,他連忙下意識握住了嚴澹的手,道:「你當然是你。所以我說我那想法是荒唐的。你的頭還疼嗎?」


  嚴澹搖頭道:「不疼了。剛才被你的『療傷話』治好了。」


  陶清風又被這名字哽了一下,連忙道:「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已經出來十來分鐘。別讓老先生們等太久了。」


  因為嚴澹前來,場面輕鬆做活,夏星痕就算一直坐在那裡不說話也不那麼突兀。陶清風也和嚴澹應和得很好,席間氣氛還算是不錯。


  董老先生本來對田中天私自帶夏星痕過來,還是稍微有一丁點意見,但夏星痕基本不說話,不顯得急功近利。再加上也曾聽陶清風提過,芥蒂漸漸消了下去。


  在座的基本都是文化人,席間話題圍繞著這部抗戰題材的劇作展開,逐漸就集中到時代和歷史話題上面了。


  「……路線是不能錯的。」田中天朝董老先生和嚴澹介紹劇本里的相關內容道,「……那位秋自寒先生,映射了第一次『左傾』路線犯錯誤的領導人。這也是我黨尚未成熟所致。把他的死放在開頭,是鋪墊一個「抑」。《東歸西渡》中『覓渡』意向,亦來源於此。※」


  嚴澹和董建軍老先生都沒有看過劇本,但並不妨礙他們順著討論相關歷史話題。


  之前陶清風就覺得,雖然田中天的劇本寫得很好,但裡面的總有種「非黑即白」的刻意性,就像是一定強烈要貫徹某種意志,而犧牲了藝術性的其他方面。比如那位秋自寒先生死訊的呈現方式,非常之硬派——但是作為原型人物了解,陶清風曾去找過那篇「覓渡」相關文章閱讀,感受到了對方溫軟的人文內核。陶清風當時就想:像是這般人物的死去,其實並非是鐵岩崩塌,而該是天鵝蜷頸……雖然和對方作為「領導人」曾經犯下的「錯誤」定位有距離……


  陶清風在反思「新文化」運動之際,受到嚴澹的開導,曾感受到那個時代迫於生存壓力,而有些偏激的剷除國學二元論。那次嚴澹沒有說得太透。陶清風在接觸了《東歸西渡》劇本后,感覺到劇本秉持的,也是比較激進絕對的想法,若是嚴澹看了不知有何看法。


  沒想到今晚席上高談,嚴澹和田中天竟然針對這個問題辯論起來。陶清風聽得全神貫注。


  嚴澹正說:「歷史學家對於歷史的描述是:歷史是『半科學』,既不是『自由藝術』,也不是『純數據』。20世紀科學主義的盛行所造成的顯著問題是:一些歷史學家試圖將歷史變成不折不扣的的科學。試圖『壓制人性』,試圖從文獻中獲取『純粹事實』。歷史學家的職能被認為是表現事實——」


  田中天一怔:「難道不是這樣嗎?」


  嚴澹搖了搖頭,道:「其實這只是西方觀點。我國是系統史料記載最早最完整的國家之一,史學家固然站在全局角度盡量記錄事件,『言簡事繁』,但更有曲筆、隱筆等人文價值觀選擇在其中。那不僅是為封建帝王所迫,更重要的是體現一種史家的道德態度……用現代的話來說:『人文不被科學所吞沒』。」


  田中天雖然年長,但學術知識面的東西,從二十來歲一直用到六十多歲沒什麼改變,道:「這似乎跟科學規律的說法有所不同……」


  嚴澹又搖了搖頭,沉吟道:「田老師,您就當我這個小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妄言。我不懂文藝創作,但一味以科學意識的劃分,來給每個角色打上鮮明的階級烙印,並以此來指導他們的行為和結局,給我的感覺,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


  田中天臉色微有不虞,道:「但『文章合為時而著』,任何作品承載的思想,都要服務於一定的時代背景,也需要旗幟鮮明。這一直是我的創作理念。而且在審批時還能減少許多麻煩。」


  嚴澹道:「當然,您是這行業的高標,自然經驗豐富。」


  可是陶清風覺得,嚴澹說得更有道理。人文的東西,尤其是藝術,如果缺乏了某種普世關懷,僅存路線和方針。那就像是「執著於科學」反而考慮問題「不科學」了。


  陶清風這段時間看書心得體會也多,道:「我心中一直有個疑惑。希望借著今天這個機會向老師們請教:我覺得科學研究的理性分析,的確可以幫助我們認識自然寶庫。但卻無力解決人文領域的許多麻煩……」比如夏星痕的事情。


  田中天搖頭道:「其實關於這一點,當年新文化運動的領袖,適之先生就曾經指導過:科學不僅告知著人類關於自然界的真理,而且還可以指示人生的價值和社會前途。科學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具有同等的權威。人文領域的麻煩也該用此解決※」


  陶清風心中一黯,果然如此嗎?田中天以為那樣一次次的給夏星痕好劇本入戲演,就是實用主義幫他的最好辦法了?


  然而嚴澹立刻又反駁了回去:「適之先生固然偉大,但在他晚年口述自傳中,亦後悔過:他的治學方法,事實上只能算是現代學術中,用『考據學和校勘學』的方法包辦整個人文學科。其偏狹、淺陋是顯而易見的。※鍾情於「科學」是具有時代特徵的選擇。這是他們新文化領袖的『幸運』和『大不幸』了。」


  田中天有些意外道:「想不到現在學術界,已經開始反省了?」


  嚴澹又搖了搖頭:「20世紀30年代就開始的『科玄』論戰,反省從未停止。適之先生還曾在自傳中後悔『少年得志,在學術上騎在了人民頭上,一輩子也不能安靜下來了』。他這種勇於自我剖析的精神,非常可貴。」


  陶清風聽到這話,心中彷彿迷霧被驅散。心想:這些編劇,又何嘗不是在掌握了話語權之後,『騎在了人民頭上』呢?他們醉心的事情,到底是內容本身,還是身為某個學科『帶頭人』的話語權威呢?偉大如適之先生都有少年忘形之憾。田中天倚老賣老更不及人家之萬一……


  田中天都被說愣了,筷子夾著菜半天懸在空中,眼神中流露著恍惚。看得出來,無論是「科學和人文」的關係再定義,還是適之先生的例子,都給他一種醍醐灌頂,覺得自己井蛙觀天之感。他不由得對嚴澹又高看幾分。


  董老先生又好心地打圓場了:「嚴老師在學術上從來都這樣,一點不饒我們這些老頭子。小時候還知道叫伯伯要糖吃,長大了辯起來就不饒人。時代不同了啊。你要體諒我們這些落後老頭子。」


  嚴澹笑道:「董老師,您這授課十X大精神的老師,可不能說自己落後呢。我也就姑妄言之,你們姑妄聽之。今天其實主要還是該說說清風的事情……」


  董老先生笑眯眯地看著陶清風,道:「清風這孩子,上回我在《歸寧皇后》劇組見到,就很喜歡。其實最早是他在省媒那次講話時,就注意到他的不尋常。後來又知道他和嚴老師是朋友。」


  田中天道:「董老師的眼光,是不會錯的。」


  董建軍又說:「給演員當入黨介紹人,這事情說難,也不難。如果清風你是在那幾家國企影視機構,那麼你們集團負責人應該就能當介紹人。但星輝是個民營影視機構,在這方面阻礙會大一些。我這回呢,帶來了這封介紹書。清風你的申請書寫好了吧?」


  眾人粗略看去,只見董老先生寫的推薦書,上書「陶清風是個好同志,認真優秀負責,對影視創作懷著敬畏熱忱心態……」等溢美之詞。陶清風也拿出了自己的入黨申請書。這份申請書需要結合自己的手寫,陶清風文不加點,寫得非常貼合自身且流暢,和網上任何一篇慣用模板都不同,能透過紙面感覺得到那種誠意。


  田中天有些羨慕道:「這都可以當個演員入黨申請書模板了。」他轉頭又對幾乎沒有說話,全程卻聽著他們談話,若有所思的夏星痕,「以後星痕也可以考慮一下呀。」


  陶清風心想:田中天還真的是帶夏星痕來跟董建軍老師攀關係,想入黨嗎?可是依田中天的實用主義功利心態,一定有動機……


  中途夏星痕借口出門去抽根煙,陶清風想去問問他,卻收到了嚴澹勸阻的眼神:最好還是防範於未然。不要輕易涉險。


  但是夏星痕過了二十來分鐘還是沒回來,田中天有些擔心,就對陶清風道,「小陶,要不你去找找他?別出什麼事呀?」


  嚴澹趕忙也站起道:「我也一起去找吧。」


  陶清風和嚴澹就走出房間,最後在酒店中間的花園裡,發現夏星痕,他正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卡在了假山中間,也不像是困住。好像是故意讓自己卡在那裡的。


  陶清風走到假山石邊,抬頭問道:「你怎麼了,你沒事嗎?」陶清風待要再靠近一點,嚴澹從背後搭在他的肩膀上,讓他不要再往前,免得進入居高臨下的範圍中。


  夏星痕沒答話,但明顯他的四肢夾在石頭縫裡,緩慢地動作著,嘴裡有低沉和沙啞的吼聲。


  夜色愈發暗下來,陶清風打開了手機的電筒光。夏星痕被光芒一刺激,忽然發出一聲痛呼,叫道:「不要過來!」


  陶清風和嚴澹對視一眼,兩人都靠近了那石頭縫一步,陶清風說:「沒事的。你可以控制。你告訴自己……你做得到。」


  夏星痕斷續道:「雲向磊要……要入黨……我……做不到……成不了……」


  陶清風立刻明白:他所說的,是正好拍攝劇本,進行到雲向磊準備回國的階段,那時候雲向磊接受了無產階級思想宣傳,在思想上撥開雲霧。可是夏星痕罕見地無法進入——如果要活成那個角色,他必須也接受非常積極昂揚價值觀,並且從內心深處相信那是真的——可是他做不到。體驗派演員在這種「半體驗」的掙扎階段,是最痛苦的。無論是缺乏感情、缺乏經驗、抑或是缺乏知識,難以成為「另一個人」,那麼他就要用所有的精神和一手資料去補充,直到自己能進入那個角色。


  田中天因此把夏星痕帶過來。結果夏星痕聽到席上文化人思想理念的辯論,還有董建軍吸納陶清風為黨員等事實的珍貴的現場體驗后,他立刻就控制不住準備入戲,只好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起來。精神狀態又開始極端不穩定了。


  夏星痕甚至都已經開始不自覺地背起了台詞——「風雨雷電,刀槍劍戟……蹈死不悔……」夏星痕忽然大叫一聲從石頭堆里跳出來,手裡還以歪把子式的姿勢攥著一根粗樹棍。


  陶清風和嚴澹都趕緊退後幾步,

  「不就是砸掉舊世界嗎?」夏星痕眼神趨於瘋狂,甚至都超過了雲向磊最極端反應,這是很少見的暴走失控狀態。他赤紅雙眼,發出憤怒的咆哮聲,要抗議的是這些年身上加諸的枷鎖和罪孽。他舉著樹枝往前突刺,就像在用刺刀白刃戰。


  夏星痕徑自沖向另一堆假山方向,眼看就要腦袋率先撞在上面。陶清風冒險地從背後,把他拽了一把回來。然而下一瞬間他來不及跑,就被夏星痕舉著樹棍,毫無知覺地,朝著他面門毫無防守之處,狠狠劈下——


  「啪」的一聲清脆巨響,陶清風那一瞬間下意識閉上雙眼,身上卻毫無感覺。他睜眼一看,昏黃的銅藝花燈黯淡光芒下,嚴澹橫身在陶清風前方,硬生生替他扛住那道凌厲的攻擊。樹棍從嚴澹的肩頭打下,直接在從肩到腰部,砸出一道隱約的血痕。如果是同威力的寬大斬馬刀,那是一計足以把人從肩脖劈開的力道。


  嚴澹被樹棍砸中,立刻往後倒去,然而他一邊踉蹌著身形,在後退時依然維持著那個——護持陶清風在背後的姿勢。像一隻笨拙的螃蟹。


  陶清風從背後抱住嚴澹,控制不住發出恐懼的驚叫。夏星痕瘋狂的瞳孔縮小了一瞬,他也踉蹌倒退兩步,忽然拼盡全身力氣撲過來。


  正那時,幾乎昏倒過去的嚴澹又用盡最後力氣彈起身來,狠狠推了夏星痕一把,那個動作牽動著他身上那道宛如劈裂般的深痕,血如泉涌,把他染成了血人。那一推,把夏星痕推進了花園的小池塘里。池塘很淺,夏星痕就像落湯雞一樣泡在裡面。撲騰著暫時上不了岸。


  嚴澹這回是真的燈油耗盡倒下去,被陶清風一把抱住,染了他一身的血。


  這麼大的動靜,當然驚動了中洲酒店的保安。他們迅速趕來。


  陶清風手腳並用地抱著嚴澹,話都說不利索,看著有保安來立刻哭著喊:「救他。送醫院,120打了沒有……」他又回過頭去搖嚴澹的臉和肩膀,「你撐住,不要睡,不要閉眼睛……醒來……」邊搖邊哭,眼淚斷線珍珠般掉下來。


  嚴澹在這搖晃中虛弱地睜開眼睛,唇邊也濺上鮮血,望向陶清風的目光,卻陌生又熟悉,像是透過千年的歲月:「……瓊林宴,紅袍探花郎……那時候就知道……恐怕是不止想跟你做朋友了……廣川兄……不能讓你第二次出事……」他頭一歪又昏倒過去。


  陶清風心緒大亂,聽嚴澹說話斷續,也沒完全聽清,他自己視線模糊,思緒顛三倒四,直到保安七手八腳把嚴澹扶上救護車。他眼角的淚水都沒有干。這時候才渾渾噩噩想到:剛才泡水裡的夏星痕呢?

  夏星痕也被保安七手八腳地拉上岸。但由於他又開始發狂,保安不得不先把他制住,也七手八腳捆上救護車,還以為這位客人是狂犬病忘記打疫苗。同時由於現車有流血事件,警察自然也通知了。可憐包廂里的董老先生和田中天編劇,等了半個多小時沒等來人,卻等來了一隊采筆錄的警察,了解來龍去脈后別提有多驚恐了。


  當然那都是后話,陶清風也陪在那個救護車裡。眼睜睜看著醫護先簡單應急處理傷口。這道血痕是木棍打的,幸好不深,但由於力道很大,不但傷害了表皮,而且皮下有些骨、肉和臟器組織,都不約而同有內出血,一個不留神就是性命之虞。抬下救護車后,醫護就把嚴澹送進了監護搶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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