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入黨

  陶清風和夏星痕對手戲比較多的片段, 是在第三卷《雪燁》中,雲向磊落魄養病, 被送去蘇聯, 和於頌相逢在克里姆林宮。其中最溫情的一段, 是於頌給雲向磊背誦《萊蒙托夫》的《春》。


  每當開春解凍后的冰塊,順洶湧的江河奔騰激蕩。


  每當在草場的遠遠近近, 袒露一片片烏黑的土壤。


  在我這顆涉世不深的心裡,我見到大自然一天天年輕。


  時光拂過我這恬靜的雙頰,將帶走旺似火焰的容顏。


  大片的雪樺樹在廣袤的黑色原野上生長。雲向磊只能通過紅牆內的窗戶往外看到自然景色。在聽於頌念詩時,壁爐的火光映照在他滄桑面龐上,顯露出一抹山窮水盡的悲哀笑意。


  「春天訊息么……像我這種廢人,是見不到了。我甚至都起不來看窗外的景色。」


  那是這部劇里,雲向磊最頹廢、迷茫和痛苦的階段——第二次國共戰爭,後世又稱為解放戰爭,正在白熱化階段。好不容易趕跑了日本鬼子, 祖國大地卻依然遭受著戰火瘡痍。雲向磊從前是國軍團長, 和中|共地下黨方明還有打鬼子的過命交情——方明卻死在了渡江戰役中。雲向磊雖然已經辭去國軍職務、立場逐漸傾向共|產|黨,卻仍然對祖國未來何去何從感到迷茫。


  用劇本上的描述來說……去國離鄉、眼底千里、年華一瞬、夢遠志沉……


  哪怕於頌給他帶來了朝氣、活力和新希望,仍不足以把雲向磊從絕望中解救出。是後來雲向磊掙扎著成為一名「輪椅工人」,徹底的融入了「無產階級」中,他的思想才逐漸走出泥沼,有了回歸新中國的勇氣和盼頭。


  這場戲是文戲, 所以倪廷沒有折騰夏星痕, 因為沒有激動打人的誘發條件, 雲向磊只是一動不動躺在病床上。陶清風念詩也很順利,他理解這種文學上精微語氣和情緒本來就有天然的優勢。


  倪廷這回按部就班、正常地執導完這幕戲,也不多說什麼,就早早離開了片場。攝影、錄音等其他組的工作人員,也沉默地收拾著東西。夏星痕卻還躺在床上,保持著鏡頭內一動不動的姿勢,雙眼惘然地看著天花板。


  陶清風已經知道了那些事,也知道現在夏星痕在雲向磊里出不來,走過去的稱呼就仍然是:「雲大哥。」


  夏星痕轉臉看向陶清風,流露出一種更迷茫的表情,哪怕他說的不是台詞,但給陶清風的感覺就是不|良於行、失去生活意義那個階段的雲向磊說的話:「要是你真的是於頌就好了。」


  陶清風頓了頓,勸道:「『入戲出不來』不是詛咒。你也不是怪物。試過控制嗎?如果老天爺給你這個天賦,證明你是天生的演員,你就有責任用好這種力量,而不是被它所吞噬。」


  真正最頂尖的「體驗派」演員,是能收放自如的。而且說到底無論是「體驗派」還是「表演派」都只是方法|論而已。藝術大師們甚至有人把這兩種方法合用。夏星痕說他不算「演」,其實也飽含著自己沒有真正掌握最優秀的演技的意思在裡面。卻被堆了那麼多影帝光環,愈發使得他的心理問題嚴重了。


  夏星痕連冷笑,說得都像是雲向磊那種有氣無力、喪失全部希望的細弱口吻:「說得真好聽。」他眼中泛上一層水光,陶清風儘管心裡有準備,還是被他這全身心投入角色出不來,看上去可憐、虛弱、又自棄的模樣嚇住了——這和他之前捅死租界士兵的氣勢,無異於天上地下。別人在劇里是經歷了十幾年滄桑變化,他在幾天之內就要變過來。


  「……翻過氣象記載,我出生的那天是陰天,星星都被遮住了。一直看不到。」


  陶清風從夏星痕的言語神情來看,他的心理狀態、精神狀態都是常年有些問題了。可是陶清風不能這麼輕易放棄,因為——


  「那不是天命,不是某種無法掌控的東西。別人對你有看法,但不知道你隱衷,你需要解釋,或是讓人替你解釋,你不能什麼都不說。」陶清風低聲勸慰他。


  夏星痕低低地嘆著氣,露出和鏡頭中如出一轍的悲意:「解釋什麼?有什麼值得分辯的?人是我傷的,憤怒是我自己的,我自己如果沒有那種子,他們無論怎麼催化也不會發生。」


  陶清風也是趁著這幕戲的雲向磊沒有多少殺傷力,才敢來和夏星痕商討:「你得區分戲里戲外,必須區分。《雪樺》的最後一幕戲,雲向磊誤會於頌,打傷他然後離開蘇聯,回國去了。到時候倪廷萬一又使小動作……」


  陶清風真的求生欲很強了,生怕到時候倪廷折騰夏星痕,哪怕是道具棍。夏星痕假戲真打,傷了陶清風,那就是實實在在的「毆打同組演員」。


  而且陶清風雖然練了太極拳和劍……他身子依然很不經打。


  夏星痕深深皺眉:「你好自為之吧。我是真的控制不了。你多做點準備,身上裹些軟墊子,準備點跌打傷葯。」


  哪怕是這種令人吐血的說辭,其實對於夏星痕來說,已經很難得了。他從來都是個「完全不管別人」的存在。說得難聽點,漠視別人生命,那麼多次打人糟糕記錄,他自己也不是無辜者。能這樣叮囑陶清風,實在是他的極限。


  陶清風嘆道:「你進得去角色,你是編劇的代言人。但你為什麼就看不破這部《東歸西渡》的中心思想:東歸西渡,大道涉長。無論是雲向磊、方明、桑曉慧、於頌,都是走在漫漫路上,去尋找各自的終點的過客。世間道長而歧,沒走到的,叫做羈旅,走得到的,就是歸渡。離開了角色你依然是夏星痕,你以為那裡是空的,其實不然,那裡還是你的歸渡……你切莫放棄……」


  夏星痕神色複雜地盯著陶清風,像一個病入膏肓之人,在艱難運轉著頭腦思考。那話中的確像《春》的詩歌一樣,帶來了某種希望的氣息。夏星痕忽然劇烈喘息起來,就好像呼吸不暢的病人被取下了呼吸機,良久才平靜。


  「好些了?」陶清風等他完全平靜后,才問道。


  「轉進下一幕戲里了。」夏星痕臉色淡漠,音調不那麼虛弱,他指的下一幕戲,是雲向磊身體好轉了些,被推著輪椅到封凍的伏爾加河畔,聽河水化凍的聲音。那時候雲向磊的心態要明媚許多。夏星痕的音調因此歡快了不少。


  陶清風一愣:原來不同場次之間角色心境的變化,夏星痕是這樣來分割的。活成了角色,沒有了他自己。原來是這樣無縫銜接的操作。


  夏星痕沒有告訴陶清風的是,剛才聽了他一席話,他原本還需要醞釀的「角色變化時機」忽然出現了瞬間的空白,就好像心裡有某種自我意志要掙脫而出。他腦中茫然,不得不迅速填補進下一幕戲的角色,才把那股陌生的情緒壓制下去。就好像「夏星痕」這個人從封凍的冰後面,裂開一道縫隙……


  「你再多說一點。」夏星痕對陶清風虛弱道:「說一點,自我意志。」


  陶清風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雖然閃過了一瞬間田中天那句「他若不是『體驗派』會如何如何」的隱憂,又立刻被更重要的事情蓋過了。


  真正的殿堂級體驗派是「出入自如」的,夏星痕沒法正常的「出來」,或許是因為他在太年輕,還沒有活出自己的時候,就進入了太多角色。那些角色有無比完整的人生,他獲得了超越程度的體驗。於是自我意志就被緊緊封閉在內心最深處,從此成為了編劇們最趁手的工具。但既然這麼有天賦,陶清風想,如果得到正確的指導,採取合適的方法,怎麼可能出不來呢。是有人希望他維持這種狀態,故意不幫他罷了。


  於是陶清風就照著「自我意志」開導了更多東西,他於理論這一塊本來就極有功底,又通曉古代聖人生活智慧的諸多知識,去開導夏星痕「活成自己的意義」這種樸素又深刻的命題,再是合適不過了。


  雖然也只能形而上地說一點泛泛而談,但陶清風明顯感覺,說了之後,夏星痕平靜下去許多。雖然他仍舊不知究竟是起了明顯效果,還是夏星痕此刻處於的「病癒階段」角色心境比較平順而已。


  不過,由於陶清風說的觀點,大抵來自儒門舊識,雖然有許多樸實也深刻的生活智慧,但明顯在「現代人的精神信仰」方向上有所欠缺。對夏星痕的觸動效果有所保留,因為他的世界觀已經定型了。


  陶清風只知道,要抓緊時間。因為離那場「誤會揍人」的戲份越來越近了。


  在這方面,陶清風完全沒有心理負擔地又去請教了嚴澹,關於「如何重塑現代人的價值觀」。


  嚴澹十分敏銳地問:「是你?還是別人?」


  陶清風不欲透露夏星痕那些秘密,哪怕在娛樂圈已經是半公開的,但嚴澹是圈外人,沒有必要讓他跟著操心。


  陶清風猶豫了一會兒,道:「如果是我呢?你知道,我從小接受那些教育已經形成了所謂的『思維定勢』,有沒有那種……短期內,讓一個從精神上,受比較主流積極價值觀,找到自己意義的方式?」


  嚴澹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半響道:「這種要求。那你不如,入個黨?到時候寫一堆思想彙報,還是挺提升人覺悟的。」


  陶清風:……


  嚴澹又說:「不過入黨,一般是得有黨支部之類的機構?我不知道你們娛樂公司有沒有這種架構。又或許,明星入黨應該是別的方法?我不了解,要不我幫你問問?」


  陶清風「嗯」了一聲,說:「謝謝。」又低道,「我知道這種事,問你總是能得到正確的幫助。」


  嚴澹笑道:「你想得到我,我就很高興了。我巴不得你更……」嚴澹聲音低沉下去,聲線富有磁性,「更依賴我一點。」


  他這話說得溫柔繾綣,音調中輾轉著悱惻柔情。聽在陶清風耳中,恍惚熏風拂面,飄飄然之感,不自覺道:「應該彼此彼此……」半響才頭腦清醒些,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話。不由得驀然臉上有些燥熱:陶清風剛才的潛意識裡就是覺得他不應該單方面受嚴澹的幫助,而希望自己也能和對方互相幫助。但結合著上下語境一聽,好像又有了別的意思。


  但是嚴澹卻罕見在電話那頭沒有反應,竟是一時間聽得痴了。


  陶清風沒聽到嚴澹那邊的應答,小心翼翼道:「你……你那邊信號還好嗎?其實我不……」陶清風待要解釋一二,又覺顯得矯飾。


  嚴澹這才如夢方醒般,「嗯。在的。」言辭靈巧如嚴澹,在心馳蕩漾下說出的也不過是最簡單的語言,「我覺得好高興。」說完這一句,他一直砰砰作響的心跳也愈發鼓噪,忽然間又是一陣頭疼欲裂的眩暈感傳來,嚴澹腿一軟跪了下去。手機「啪」地掉落在地上掛斷了。


  又來了,那種頭痛欲裂似把人劈成兩半的感覺。上次嚴澹差點被痛昏過去,腦袋裡像是被塞滿了沉甸甸的石頭,好像被灌入了很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可是他又沒法看得清那些是什麼。似乎被什麼遮住了,嚴澹荒謬地想:是不是要疼到昏過去,才能把幕布揭開,看清下面浩大沉重的謎團……


  嚴澹艱難地懷抱摸出一片止痛藥吞了,才暫時把頭痛止住。上次他頭痛時,腦海里好像在播放什麼東西,可是太疼了他根本看不清。這次也有隱隱綽綽的東西在腦海里晃蕩。嚴澹用力讓自己清醒過來。重新把落地的眼鏡撿起來戴好,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


  上次第一次發作后,他去醫院仔細檢查了一下,卻沒有任何問題。醫生懷疑是他自己工作壓力過大。可嚴澹心知肚明:並非如此。他的工作遊刃有餘。說不定這和那些吉光片羽般,夢到的大楚的事情有關……


  陶清風聽嚴澹說完那句就掛斷了電話,還有些納悶……他本來覺得以嚴澹的作風,不會輕易放人一馬。雖然這種尷尬曖|昧感沒有擴大,讓陶清風無端鬆了口氣。


  過兩天陶清風就接到了一個電話:竟然是那位黨校的董建軍老先生打來的。他說,接到嚴澹那邊的電話,知道陶清風想入黨。托朋友問過,得知明星入黨走的流程不太一樣,需要一位資深入黨介紹人。董老先生非常樂意幫這個忙,做陶清風的入黨介紹人。


  雖然陶清風本意是替夏星痕問的,只是沒想到熱心董老先生的行動力這麼快。在電話里陶清風又一時半會說不清夏星痕的情況。便先感激地應下來,靈機一動道:「董老師,您要不要來桃花塢這邊散散心?我片場通告並不是很多。您來這邊,方便了解一下情況?」


  陶清風又想著人家平時很忙,特意抽一趟過來也不容易,又道:「您什麼都不用操心,這邊食宿我全部負責,就是不知道您有沒有時間了……」


  董老師說:「這個呢小陶你就不用管了。你可能不知道,《東歸西渡》拍攝的影視城,是掛靠省管的一個文化單位。下周這些省管文化企業負責人、省里文化行業工會負責人,都會去組織部學習十X大精神,剛好安排我給他們上課。小嚴的意思是,上完課後,出來吃個飯。食宿你別插手。這些有規定,我們是不敢享受的。那時候我們再仔細商量這事如何?」


  董老先生又說:「那天老田也會去開會,到時候也順路叫上他。你那次去見過了吧?」


  陶清風答應道:「好的。那我能不能……再帶上一個演員同事?就是男主演夏星痕,他得了很多獎項的,也很受田老師器重。」


  要是能給夏星痕在黨組織上找個掛靠,他是不是就能不受兩邊勢力的拉鋸傷害了呢?

  董老先生一愣,雖然在某些事上他熱心過頭有點拎不清(比如人家地址),但是在另外一些方面又具有敏銳的直覺,「如果叫了你們男主演,那麼不叫導演不好吧?如果導演和男主演都來了,這事就顯得不太單純,還是算了吧……」


  這話意思挺明確,董老先生幫助陶清風,多半還是看在嚴澹份上,只跟陶清風有關係。


  陶清風答應道:「好,聽您的。我不太懂這些,謝謝您的提醒。」


  掛斷電話之後,陶清風沉思著,反正他的本來目的,是因為自己知識儲備欠缺,在開導人這一塊上面有短板,這才想去了解主流價值觀的。現在既然董老先生不太想擴大私人關係。陶清風就先「入黨」,像是《東歸西渡》中,展示給雲向磊看無產階級海外實業流水線的於頌一樣,再去幫助夏星痕走出迷惘的世界,找到他自我存在的意義,從而擺脫哪些痛苦。


  轉眼間就是飯局日子。這場局是嚴澹做東,但他發消息說堵車了,會晚來一會兒。請大家先在裡面自便。


  嚴澹定的是中洲酒店,直接在省委旁邊。雖然這幾年的八個方面四項規定減少了很多奢華布置,也不算昂貴。但畢竟是接待常地,看似低調裡面也算有檔次。定這裡主要是為了方便董老先生下課後不需要跋涉。


  陶清風趕到中洲酒店門口,卻目睹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戲碼」。


  田中天帶著夏星痕走在前方,田中天還一邊打著電話,似乎在呵呵笑著朝董老先生賠罪:「先斬後奏是我不對……不過小夏算是我半個學生啦……今天帶他長長見識……你可得在你那位小友面前,叫,哦,嚴老師是吧,替我多擔待。」


  陶清風心中一松,哪怕他並不太喜歡田中天,也不知帶夏星痕來攀關係是何意,但歪打正著的,其實也是陶清風想做的事,雖然對方不請自帶,陶清風做不到這種厚臉皮。


  沒想到更厚臉皮的,跟在後面。


  倪廷和朱華國離田中天和夏星痕十幾米,一副明目張胆盯著他們的樣子。對方完全沒有理睬他們,走進了包房裡。然而不一會兒,倪廷和朱華國竟然也推門進去了,連門都不敲。


  陶清風猜測:搞不好是察覺到夏星痕的動向,倪廷和朱華國悄悄跟著過來。一看這飯局在省委旁邊的中洲賓館,又有編劇田中天,就大著膽子湊著蹭進去了。


  當陶清風進房間時,觀察到的場面,一度讓他覺得荒誕,又有些忍俊不禁。


  董建軍正在痛苦又僵硬地推辭倪廷的種種客套:「董老師打麻將嗎」「不不不我不會打麻將」,「董老師吃僵李不?這個省的特色水果啊」「不不不馬上要吃晚飯算了吧」,「董老師我叫瓶茅台待會好好敬您」「不不不喝茅台違規」,「董老師講講反腐倡廉新規定唄」「不不不我今天已經講得很累了」。


  其實他們之間的對話打太極,並沒有這樣露骨,是在陶清風耳朵里,自動把倪廷和董老師的對話,轉成直白的意思。隔得老遠著尷尬度簡直溢滿了房間。


  陶清風忍不住走過去,非常明確地,替看上去很不堪煩擾的董老先生問到了點子上:「倪導,真意外在這裡見到您。您怎麼會來?」


  董老先生望向陶清風的眼神鬆了一口氣,可憐的老先生剛才還在狐疑:這傢伙難道是陶清風邀請的?根本沒打過交道,怎麼就湊上來了,什麼貨色。


  陶清風心裡暗想:夏星痕那邊有田中天拉下老臉皮來張羅,估計多說幾句就過去了。但倪廷和朱華國……敢厚臉皮蹭到嚴澹的飯局上。陶清風不知道是該誇一句他們的勇氣,還是——學了個非常優秀的現代辭彙——該給他們點根蠟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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