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真相

  陶清風當時讓蘇尋去查的, 是夏星痕得獎的那幾部作品的導演履歷。他發現和他預料的相似:執導這些作品的導演履歷,都像倪廷一樣, 是並沒有入行超過五年的「新銳」「新星」「少壯派」導演。他們不少因為這些片子得了獎項。表面上看, 是「強強聯合雙豐收」的結果。


  但實際上, 這是一個痛苦的磨合過程,且多半以導演的妥協為主。而夏星痕也為自己的天賦與固執個性付出了代價——雖然遠超過他應該承受的。


  皇權和相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 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像是田中天這樣的老編劇做了一輩子,與他相似的,站在頂峰的那幾個人,他們到了這種時候早已沒有金錢、名利的欲|望,若說有什麼遺憾,大概是……沒有哪一版劇本,在拍攝時能完全演繹還原:導演會加戲改戲,演員會加戲改戲,審批會改戲加戲。


  就是在這個時候, 夏星痕走進了他們的視野:一個天生的「體驗派」演員, 在大學期間因為一部宣傳部的愛國教育短片,結識了編劇委員會一位老編劇。讓他們得知:夏星痕能進入角色,把角色變成真的。不但在演技上不需要操心,更重要的是,只要「當真」了,就不會輕易變更。


  於是這些頂尖編劇們開始扶植夏星痕, 他們為他量身打造最合適的劇本, 這些劇本非常優秀, 而且契合夏星痕的氣質,讓他毫不費勁就能入戲,呈現得惟妙惟肖。這些頂尖編劇也一手籌劃合適的班底,找少壯派或新銳導演是為了在保證質量的基礎上,更容易掌控……


  可是導演作為一個片子的最終決定者,哪怕是新銳導演,根基不深,又有誰甘心成為劇本的傀儡。在和夏星痕合作的四五個年輕導演中,有些人是德藝雙馨,勤勤懇懇做事,最終也出了成果的。但也有人是汲汲營營,在短暫的上升期掩飾著自己的本來面目,卻在遇到夏星痕之後暴露了出來。


  而且無論那些導演好壞,他們或多或少在心中會對夏星痕有芥蒂。一來夏星痕那種逼真的演繹,「導」也沒用;二來老牌編劇的劇本,導起來有很大的壓力——夏星痕又不是社交型的人,本身脾氣也不圓融,加上他自己那種矛盾的心結,進一步擴大了裂痕。


  夏星痕身為一個「體驗派」,但凡業內人士,十有八|九都會了解。「體驗派」是很難導的。與之相對的則是純粹的「表演派」。這些導演,不約而同,有心無心,都會更照顧同組裡聽導的「表演派」配角。為了和夏星痕作對比,一般都是男配角。


  有的導演是故意抬舉,有的則是無心插柳。於是乎在這些導演有心或無心的推波助瀾下,類似倪廷那種「折騰夏星痕讓他無法齣戲,把暴力帶下片場」的舉動時有發生,夏星痕就經常控制不住了。


  年輕導演在察覺到夏星痕的編劇協會後台後,有的人是感恩戴德好好導戲,有些思想極端者卻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甚至蓄意激夏星痕打人,一副玉石俱焚、不死不休的架勢。還從此專門搞破壞。只能感慨物種多樣性。編劇協會和製片人在挑年輕導演時,並不能第一時間分辨優劣。以至於編劇協會裡都有「把夏星痕當試金石」來區分年輕導演的不成文傳統了。


  有時夏星痕是真的把人打得狠了,有時是像陶清風這樣掐住不算太狠。但不管夏星痕有沒有克制住、傷得輕重程度如何、有沒有打到一半清醒,都會被有心人發酵成惡性事件,成為媒體之間口耳相傳的爆料,帶壞他的名聲。


  協會頂尖的編劇不在乎夏星痕是不是名聲不好。他們早已過了看輿論臉色的階段。表演派演員如過江之鯽,體驗派演員卻百里挑一。他們看中他的不可替代性,下一次的好劇本依然為夏星痕而組。在輿論鬧得最狠的時候,也會出手保一下夏星痕,確保他的安全狀態。僅此而已。


  而陶清風對於這個劇組的很多疑惑,也找到了解釋的理由:


  「如果沒有猜錯,夏星痕本來要演的是『方征』,『方征』是為他而寫的,和夏星痕氣質更接近,身上有很多他的特點。」陶清風凝視著田中天,「只是後來為什麼要改呢?」


  田中天也不隱瞞陶清風,既然他已經探查到這種程度,爽快地說:「『方征』在性格設計上,很像夏星痕的本色,這個人物,在原作片段回憶錄中最出彩,是作者非常尊敬的人,他的子女在看過劇本后,建議最好不要給方征著墨太濃,不要增添太多不屬於他的故事和情感,也不要改動他的結局——這種劇男主角不能死,而回憶錄里那個方征死在了渡江戰役里。為了尊重原作方的意志,劇本就進行了改動。」


  陶清風問:「所以主角就變成了雲向磊?」


  田中天點頭道:「一開始,把『方征』改成了男二號,性格人設劇情都沒變。男主變成了雲向磊,回憶錄里大少爺。為了戲劇化,設定成初期懦弱,後期成長。可是夏星痕如果演了方征的男二號,這個劇無論是誰演男主角,都會被蓋過光輝。何況,我們給夏星痕寫的劇本,他必須是男主角。所以……」


  陶清風沉吟道:「『方征』的一部分性格特徵,被移給了雲向磊。夏星痕依然演他的本色男主角。」


  田中天說:「沒錯,『方征』這個角色刪去了,不存在了,這樣對小說作者也有交代,他後來對我承認不太願意看到方征故事被搬上熒幕,因為這人於他來說很重要,但一開始版權賣出去了不好干涉……我另外原創了一個相似身份卻性格完全不同的『方明』放在那個位置。雲向磊繼承了方征的部分性格,他自己最初的『懦弱』至『成長』的少爺人設,則用原作里另一個幾筆帶過的角色去體現……」


  「男三號於頌,原來是這樣來的。」陶清風點頭道:「我懂了。」陶清風又問:「這部劇本寫了五年,是什麼時候改的呢?」


  田中天嘆道:「改了兩年了。這個班子兩年前就在組。那時候就定了夏星痕、倪廷和朱華國。所以他們會看過從前的劇本念念不忘。但我才是最終劇本決策者,最新版的當然是最合適的。」


  陶清風頓了頓,說:「您知道倪導和朱老師,想仍然按照第二版劇本演的事情么?」


  田中天點頭道:「我知道,不過我沒有干涉。每回都是這種小動作,他們改變不了什麼。」


  陶清風心想,這種篤信從哪裡來呢,他忍不住問:「您就一定確定夏星痕能扛得住?萬一他受不了,按照倪廷的吩咐去演舊劇本呢?」


  田中天沉默著不說話,只是意味深長看著陶清風。陶清風用「邏輯」的方法快速梳理了一下,腦內電光火石般醒悟過來,有些難以置通道:「那樣一來……他就失去了最重要的『稟賦』——或者說,被您挑中的『資格』?」


  如果夏星痕不再堅持「把劇本當真」(完整的人生當然是不能改動的)。如果夏星痕扛不住了,就證明他不再以「體驗派」的方法入戲。對於編劇協會委員大佬們來說,也就失去了用處。只有那個一直杠的,野獸般直覺,入戲為真的夏星痕,才是他們需要的人選。


  陶清風禁不住背後陣陣冷汗。他也明白了倪廷和朱華國的態度。


  所以倪廷會有意無意地給夏星痕拉仇恨,他是個被剝奪了「導權」的少壯派。搞不好導演圈早有心照不宣對夏星痕的黑名單。或是出於一種「挑戰」的心態,一邊折騰他,一邊用舊劇本去試圖塑造自己的權威。


  而朱華國應該是看中了「方征」這個比男一號出彩得多的人設,卻眼睜睜看著劇本為了對方而改,塞給自己一個這些年固化形象的「正氣導師」的形象,毫無新意,毫無突破,只能是雲向磊的陪襯。而嫉妒不平。


  所以兩人一拍即合,朱華國用舊劇本去杠夏星痕,倪廷則聽之任之。在沒有朱華國戲份時,倪廷就找陶清風當槍,若有似無地給夏星痕拉仇恨,並且引發對方各種負面情緒。


  陶清風忍不住道:「就算夏星痕扛得下來。導演和演員放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在別的事情上面,夏星痕疲於應付這些事,拍劇本來就很累了。而且這劇質量被這麼搞……」


  一天到晚把精力花費在爭鬥的漩渦泥沼中,哪裡有什麼精力來拍好戲呢?


  田中天看著陶清風,嘆道:「你還是年輕。」卻不再多解釋了。


  陶清風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他其實是懂得田中天的未竟之言的:在這些事件中,每個人都有更重要的要踐行的意志:編劇協會的意志是完全還原的呈現劇本;導演的意志是磋磨夏星痕來跨越壓在心裡的黑名單;演員的意志是想爭取一個角色的突破;那些意志是如此強烈,凌駕在這部劇之上……


  陶清風重重嘆了口氣:「觀眾會怎麼想呢?」


  田中天又搖了搖頭,重複了上一句話:「你還是年輕。只要夏星痕扛得動,那些都是浮雲。他要是扛不動,就沒有雲向磊。而這種力量,只能來自內心。有沒有倪廷作妖,根本無足輕重。」


  陶清風又明白了田中天的潛台詞:只要夏星痕一直「當真」到底。主角是一部劇的魂,他立起來了,這部劇就立起來了。這部劇作的大製作和背後各種保駕護航,大概會在央視的黃金檔,不愁播放量。劇情政治正確,劇本功底在那裡,故事完整流暢。不愁口碑。在收視群體眼裡,這依然會是一部非常精彩的民國劇。


  「可是萬一他真的扛不住了……這部劇的損失……」


  田中天笑了笑:「兩個億而已。到時候就拆了倪廷,重新找組。少壯派導演千千萬萬,這回運氣不好遇到了倪廷這種小鬼,重新找總能遇到聽話的。」


  陶清風凝視著田中天:「投資人和製片人會同意嗎?他們的訴求又是什麼呢?」


  田中天挑眉:「如果你查過資料,就會知道……」


  「投資人和製片人是同一人。」陶清風道,「以前也給夏星痕開過片子。」


  田中天點頭道:「那不就解決了。那位是一定會同意的。畢竟她追夏星痕追十年了……幾個億罷了。」


  陶清風再次驗證了一件事:現代的女子,真的都不可小覷。可是為什麼製片人也沒有制止倪廷等人的小動作?如果她愛重夏星痕,怎麼會捨得……還是說,只是一種隨心所欲捧高踩低,冷眼施恩的扭曲心態?

  陶清風靜靜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茶,知道了這麼多內情后,他需要梳理一下混亂的思緒。


  陶清風的上一部劇《乾俠東君魔女》就沒有導演,也拍完了。這部《東歸西渡》的男主角也是個不需要「導」的。陶清風隱約覺得,自己接觸到的這兩個劇組,都是對「導演權」的各種消解。


  「皇權和相權……」陶清風低頭看著那篇論文的標題。


  「如果皇帝足夠能幹,為什麼要宰相?」田中天很通俗地說,「如果演員能自己把劇本所有呈現得非常完美,為什麼要導演?陶清風,我打聽過你的事情。那部三流網劇你不靠導演,憑藉自己做了下來。你有沒有勇氣和魄力,去做下一個夏星痕?雖然你不是『體驗派』,但如果你足夠堅韌和努力,能堅持。我們也可以給你寫最好的劇本……」


  陶清風悚然一驚,怔然望著田中天,反射性道:「他……他還……」說得有點語無倫次。


  田中天聽得懂,音調中有某種冷酷意味:「你比他,年輕十歲。」


  陶清風猛然從沙發上站起身,深深吸一口氣,鏗鏘道:「承蒙田老師看得起。但我是『表演派』的演員而非『體驗派』的演員,我沒有夏星痕的天賦,不能完全活成劇本里的那個人。而且對於劇本,我會保留自己的看法。」


  潛台詞是,如果覺得不符合邏輯,依然會去修改調整。有自己的意志,就不可能成為編劇協會最趁手的工具。


  田中天嘆了口氣:「年輕人,你知道你剛才拒絕的是什麼嗎?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表演派』的人,哭著來求我嗎?」


  陶清風道:「就算知道了。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田中天搖頭道:「每年也都有一兩個理想主義者。」


  陶清風道:「那您應該習慣了見到我這樣的人。」


  田中天笑了:「行吧。你就按照你的想法走下去吧。」


  陶清風猶豫了幾秒,道:「田老師,今天的事,我不會透露,也不會去多管閑事,我今天來只是求證一個疑惑,用於保護自己而已。請您放心。」


  田中天淡淡道:「隨便你。你說也行,管閑事也行,我都不在乎。」


  陶清風聽得懂言下之意,田中天眼裡,陶清風只是一條再小不過的小魚,無論再怎麼撲騰,也掀不起一朵浪花來。這在業內是心知肚明的格局:二分江山。導權與編劇權,此消彼長。


  編劇協會有這幾個大佬坐鎮。最頂尖的導演那邊,也慣於任用少壯派的編劇,比如《歸寧皇后》的熊子安和孟小丹組合。當然他們的合作不見得有齟齬,也是真的強強聯合,用心做好事情。就像是明君賢相、君臣相得。但兩股相對的「勢」一直存在,卻是不爭的事實。幾十年了,不可能有人打破這個局面。


  陶清風回到劇組中,已經晚上了。他走進桃花塢的四合院中,發現夏星痕的窗戶透出燈光。朱華國的屋子黑著。看來夏星痕下戲了之後待在房中。朱華國出去了沒回來。


  陶清風在院中桌旁坐下,桌上亮著一盞裝飾用的銅燈。光線很暗。只為照出輪廓。讓陶清風想到了上輩子在草叢的撿走馬燈,和那些清貧且不知前路的歲月。


  知道了圈內這些隱秘的消息,陶清風的本意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卻也無端生出了惆悵。他盯著燈盞正出神。只聽中間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夏星痕站在門邊,神色莫測地看過來,夏星痕瞥了一眼鄰屋朱華國不在後,才問陶清風:「你是剛從外面回來?」


  陶清風直視夏星痕,道:「我去見過田老師。現在明白你那八個字了。」


  演不是演,導不是導。


  夏星痕嘴唇嚅動了一下,似要說什麼,終於還是沉默了下去。


  陶清風問:「你甘心這樣被他們……」


  夏星痕自嘲般笑了笑:「否則,我算個什麼東西呢?」


  陶清風眼神微爍道:「可是這樣……會很痛苦吧?」


  「痛苦?」夏星痕忽然露出一個森然的笑容,「沒有那種情感。現在我只是雲向磊。我是不是個怪物?」不等回答,他砰地關上房門。


  陶清風深深嘆了口氣,皺起眉頭——演戲是藝術。而藝術的極致是什麼呢?夏星痕選擇了這樣的路……自己有資格去拉他出來嗎?


  陶清風定神想道:哪怕是從自己安全的角度,和單純希望這部劇拍好的角度,他該實施一個辦法,並且在腦海中已經有了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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