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編劇協會
麗莎說:「製作方來談合同時說, 的確有人朝編劇田中天提到過你。你覺得會是誰?」
陶清風思考了一下他認得的編劇圈裡的人,不確定問道:「孟小丹?」他認得的正經編劇, 也只有孟小丹和《乾俠東君魔女》的那個大學生小姑娘了。小姑娘是個新人, 不太可能在田中天老牌編劇那裡說上話。
麗莎搖頭說:「不是。是《歸寧皇后》顧問團委員會的一位老先生。說在水天影視城和你見過面。」
陶清風恍然大悟地想起來, 難道就是那個在彙報會,問他問題的那幾位老先生?其中一個還說:「小陶還不是黨員, 不能稱『同志』」之類的話。可是陶清風以為既然嚴澹在那個圈子裡,不都是些歷史學術的老教授?怎麼會和編劇圈扯上關係呢?他們又為何要推薦陶清風呢?
麗莎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道那些顧問團的老先生們是怎麼想的。掛了電話之後,陶清風覺得這些看不清楚來去的雲山霧罩關係,他暫時從這裡找不到什麼線索,只得先記下來。但是除了未雨綢繆,小心提防,繼續找其他方向去搜查線索,以便更好的保護自己之外, 陶清風他自己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劇本里, 於頌學的是工程,走的是實業救國。台詞里的冰山一角,背後有許多陶清風要自己準備的東西。就像在《乾俠東君魔女》里,他把虞山海和駱琅寧的整個人生里各種細節都理順了一遍,做夢都能夢到虞山海那根竹竿在心裡敲敲打打的聲音。可是「工程」,陶清風根本就不懂, 不知道該如何展開合理的推演。
陶清風思考著他認識的人里, 也沒有誰是在「工程」方面卓有大建。他嘗試過去找了幾本工程書, 只看了一頁都關上了:建築、結構、土木、電氣……陶清風又找了幾本理科書籍,只看了一頁又都關上了:高等數學、理論物理……
世上怎會有這種書?簡直跟那些夷文書籍一樣,讓陶清風無比頭疼。
陶清風想到了從前的合作演員。當初白依依演東君表妹時,要彈琵琶。白依依根本不會彈琵琶,照著視頻比姿勢,指甲都斷了好幾次。不過那教會了陶清風一個道理:人總會有自己知識盲點的,不可能非得「成為一個人」才能「演一個人」。夏星痕那樣的人,屬於天賦異稟,但並沒有普遍適用性。
但基本的了解還是該有。於是陶清風咬著牙,開始從……中小學的理科教科書看起來。每天下戲回到房間做應用題……
蘇尋有一次進陶清風房間來彙報工作,看到他計算的草稿摞了一筐,桌上放著初中數學物理,不由得心中驚訝想:小陶哥就算要補學歷,也用不著這麼拼吧?
蘇尋按照陶清風的指示去搜集資料。陶清風已經明白在現代信息的獲取途徑上,自己既然有短板,最好發揮身邊專業人士的主觀能動性(感謝《馬哲》的方法論)。蘇尋業內消息多,他以前也跟過不同藝人,看能利用平台打聽出什麼事。
「小陶哥你的懷疑是對的,」那天陶清風把夏星痕的反應告訴了蘇尋,讓他朝這個方向去查證,「五年前有一篇專業性很強的報道,對夏星痕的深度個人專訪,刊登在《青春新周刊》上,但這不是純娛樂刊物,網上也一直沒有全文。所以在當時雖然波瀾很大,幾年過去了卻漸漸不為人知。而且那也是夏星痕最後一次公開接受個人專訪。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解釋過了。」
陶清風閱讀著蘇尋掃描下來的《青春新周刊》影印件:
「夏星痕承認自己是個體驗派演員。並且比起理論家們主張的『出入皆宜——即是能夠收放自如的轉換角色的標準。夏星痕坦言他並不能做到那種殿堂級的水平。『經常進去了出不來』這給他帶來了許多困擾。他雖然不願意仔細談論沸沸揚揚的打人事件,但仍然對我們承認:差不多就是這個原因,清醒過來很難過。」
「道歉過嗎?」
「如果是無辜的會道歉。」
「無辜……你可以說得詳細一點嗎?」
「不可以。」
「你確定這樣回答嗎?我們這是採訪……」
「確定。」
「報道出來,可能會有多種聲音。」
「隨便。」
「夏星痕是個話非常少的人。這使得我們的採訪,始終在一種緊張情緒中進行。」「『你們不是娛樂雜誌,我的話已經算多了。』結束採訪時,夏星痕還作此解釋。」「體驗派的大師們都承認,這種表演方式對演員的影響是不可逆轉的。夏星痕卻坦言這些年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我真的不是演技派。』」
「你覺得自己是個好演員嗎?」
「不是。」
「為什麼這樣否定自己呢?把那些獎項置於何地?」
「我『呈現出來』了。但不是『演』出來的。」
「能說得詳細一點嗎?」
「天生的演員,其實根本就沒在『演』。很諷刺的事情。」
「對不起,您這話讓人很困惑……」
「我只能說到這裡。」
陶清風沉吟片刻,又問蘇尋:「另外兩人的資料呢?那時候,在做什麼?」
陶清風請蘇尋去查的,是五年前倪廷和朱華國。陶清風想知道:他們對夏星痕為什麼那麼有意見。
不是陶清風想要多管閑事,自從被夏星痕掐手腕后,陶清風總得為自己的安全多考慮幾分,誰知道這個劇組他身邊的人在何時何地又刺激這位「體驗派」,下次再坑自己一回呢?陶清風隱約明白,自己這種沒根基的新人,年輕又好拿捏,被一些人當成再好不過的槍來使,他怎會讓那些人如願。
蘇尋說:「倪廷五年前剛拍完第一部獨立電影,就是那個拿了最佳新人導演獎的電影。朱華國五年前是最輝煌期,偶像劇目已經到了頂峰,正準備轉型。他們之前和夏星痕都沒有合作。倪廷是華劇大學導演系畢業,和他們不是一個學校。朱華國和夏星痕都是華影大學,但兩人相差四歲,也沒查到學校里那些事。不過……」
蘇尋頓道:「倒是查出來一件估計有關的事情。編劇田中天是『國家編劇協會』的『常務委員會』其中一人,編劇協會入選的有幾百人。常務委員會共有七人。他們是華國最頂尖的編劇。有些人早就不寫了,但每個人都有非常厲害的作品被捧上神壇。七個常委中,有四個都讓夏星痕演過男一號。就是夏星痕得獎的那些作品。」
陶清風心中一動,喃喃道:「這麼多好的編劇本子……」他吩咐蘇尋,「你查一查執導這幾部獲獎作品的導演。我心裡有個推測,不知是不是真的。另外,田中天老先生淫浸這麼多年,你去找一找他除了劇本之外的其他筆墨,最好能是個人文集之類的資料。」
蘇尋得了吩咐,回去查那些片子的導演信息了。陶清風深吸一口氣,繼續去做應用題。
等蘇尋帶消息回來,陶清風一一看過,在心中理順一遍,十有八九證實了自己的推測。他沉思了一會兒。帶上一些資料,去找編劇田中天。
田中天不在劇組裡,他這種級別的編劇,劇本既然已定,他參加完開機儀式,就回自己家了。他的住處也沒有公開。神龍見首不見尾,尋常人根本找不到。若問陶清風是怎麼知道的——
陶清風給嚴澹打了電話,想去問候《歸寧皇后》顧問團里,那幾位委員會的老先生。
「我聽說,是因為某位老先生,朝編劇田中天前輩的推薦,我才能進這個劇組。這種『知遇』之恩,我理當去致謝的。可是說來慚愧,我竟然連是誰都不知道。」
嚴澹思考了一下,對陶清風道:「應該是董老先生吧。在賓館那時候,我和他住一個屋。我不知不覺講了很多你的情況。然後他說,他認識編劇協會的常委,說以後有機會就推薦你……」
陶清風愣了愣,怔然道:「這麼說,我該感謝的,是你啊。」
嚴澹在電話那頭挑眉笑道:「那我有獎勵嗎?」
明知他指的獎勵是什麼,陶清風不禁耳根微紅,有些磕巴,避而不答,只說:「董老先生也該感謝……請你,你能把他的電話,給我嗎?」
嚴澹輕聲笑道:「好啊,不過我可以要雙份獎勵了?」
陶清風:……
嚴澹聽陶清風在電話那頭被他逗得說不出話來,知道對方臉皮薄,溫柔道:「逗你的。別緊張,我就說著玩玩。電話號碼我馬上發給你。」
陶清風如蒙大赦般,對著話筒道:「謝謝。」他紅著臉,小聲說,「那什麼獎勵……我回頭想個別的法子,還給你……」
嚴澹在電話那頭,錯愕地笑出聲,道:「你還當真?」
嚴澹心中簡直想求陶清風不要那麼可愛:真的不怪他自己不剋制,陶清風這種反應,簡直讓人忍不住百般撩弄,想看他各種臉紅模樣。嚴澹心中被勾得痒痒的,轉念一想,想親的時候,陶清風還不是動不了讓他隨便親,頓時就心情大好。
陶清風對嚴澹的想法一無所知,還鬆了一口氣。
他卻並不知道,嚴澹在掛了電話,發了董老先生號碼給陶清風后。忽然感到一陣額頭劇烈的、彷彿要劈開他大腦一般的疼痛。
嚴澹撐著牆蹲下身,感覺那炸裂般的疼痛感中,腦海里隱隱約約,在浮現什麼……那彷彿是很多瑣碎的日常生活……卻似處仙吐蜃氣之中,內容豐富而感觸渺遠……
嚴澹發了董老先生的電話以後,陶清風立刻就打過去了,確知的確是董建軍老先生牽的線。他雖然是歷史學教授,但是「中央黨史」的「歷史學教授」,和編劇圈牽上關係也純屬偶然。因為編劇協會的委員們,其中一個來提升學歷時,選了「國家行政學院」的「歷史專業」,這才有了交情。
陶清風斟酌著在電話里對董老師道:「有機會,我想上門致謝,不知董老師什麼時候方便?……好的,我明白了。還有,您知道田老師住哪裡嗎?」
那位董老師雖然已經退休,但一輩子都在象牙塔里,天真熱心得可愛。那天聽嚴澹一頓誇陶清風,後來遇到田中天時就也照那些原話去誇了。和黨校那些心思單純又紅又專的老教授不同,田中天這種在演藝圈混到頂尖的編劇,心思玲瓏七竅如水晶。立刻就對陶清風上了心,以為董老先生是在明示下回要用他。再加上查了一下陶清風近期的作品,朝業內打聽了點情況,感覺是個好苗子。所以田中天在《東歸西渡》製作方運作階段,就向製片人推薦指定陶清風來演於頌了。
熱心的董老先生,也不懂裡面彎彎繞繞的,聽陶清風懇切感激的話聽得非常舒服,覺得這孩子懂禮貌有潛力,也沒考慮什麼隱私因素,就把田中天最近住的一個極為隱秘的地址告訴陶清風了,賣隊友賣得好不歡快。
陶清風確認了當天下午和第二天上午,他都沒有戲要拍。就帶著準備好的資料,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鄰城田中天老編劇的家,大隱隱於市,是個不好找的地方。
田中天對於陶清風能找到這裡來,顯得十分吃驚,一雙複雜審視的目光,也並不信陶清風開門時那「想請教您劇本上的問題」這種太過於冠冕堂皇的說辭。畢竟沒多少人知道田中天住在這裡。劇本問題也可以通過電話請教。對方上門是在展示一個訊息:能找到這裡來,必然是對田中天有更深的認識了。
姜還是老的辣,田中天掃了一眼陶清風只身前來,沒有其他人之後,重重嘆了口氣,打開門道:「進來吧。有話直說。不用繞彎子。」
陶清風點頭,走進了田中天的房間。這是一間躍層,布置得典雅莊重。出來泡茶的有一位保姆。田中天揮揮手又讓她回房間了。除此之外,家裡看上去沒有其他人在。田中天的房產有好幾處,留在公開場合的都是其他地址。這個地址他從來沒有公開過,只有私人朋友知道。
陶清風走進客廳中,把一本書放在了桌上。那是田中天以前出版過的一本學術論文集。陶清風翻到了目錄,指著中間一篇的標題:《皇權和相權》,對田中天道:「一點淺見,還請田老師指教:田老師這篇文章借古喻今,實際想寫的,是導演權和編劇權,對么?」
田中天臉上閃過一絲驚愕之色,並沒有否定,噙了口茶道:「哦?讀得還挺深。那依你看來,皇權比喻什麼?相權又比喻什麼?」
陶清風頓了頓,道:「我從田老師您的文集里讀出來的是:皇權是編劇權。而相權是導演權。相權是為了替皇權分憂,但絕不能越過皇權。所以在您看來,一部劇可以沒有導演,卻不能沒有編劇。就像一個國家可以沒有丞相,卻不能沒有皇帝。」
田中天笑了笑,很爽快承認道:「請直言。」
陶清風深吸一口氣,道:「我沒有惡意,我只是在求證一件事。夏星痕的存在,應該是你們『編劇權』的代言人吧。他那樣一個『體驗派』演員,是最好不過的還原劇本的『入戲品』。可是……」
陶清風躊躇了一會兒,見田中天沒有否認的意思,只是冷冷觀察著陶清風,他便繼續嘆息道:「可是,雖然遂了編劇的願望。但有的導演,德性不好的那種,會對他很有意見。本質上夏星痕的表演是『天生的』。不『演』則不受『導演』的掌控。」
田中天一怔,沒想到陶清風已經了解到這種程度,神色愈發深邃。
打人事件,各種工作人員對他脾氣不好的爆料。所謂木秀於林……
陶清風面露不忍道:「這些年來,他成為過很多次這兩股力量較勁的犧牲品。眼下重複的事也正在上演。既然他是您的代言人,您仍要作壁上觀,看著倪廷折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