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暗流
陶清風當天對戲時, 發覺這個劇組不但導演、編劇和演員水都深,連攝影都有一股不明覺厲的之感。
陶清風進組后第一場戲, 也是於頌小少爺第一次在片中出場的戲, 是一場單人戲份。在劇本開頭, 於頌還是個空有理想,卻還沒有脫離家族, 處於迷茫中的青年。從小優渥的生活給這位未來的進步青年帶去的最大障礙是「膽小」。他鼓起勇氣想去罷工現場,直面最真實的「無產階級革命浪潮」,卻被男主角搞出來的巨大騷亂嚇得腿軟。
於頌被飛馳而過橫衝直闖的警車、小混混、打手、暴動的工人們嚇得跌倒在路旁,耳邊響起了槍擊聲,於頌驀地閉眼,嘴裡飛快嚅動,喊口號為自己壯膽——
「……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陶清風為了練這一句台詞,直接把那篇講話都背完了(《共|產|黨宣言》)。他本來就破碎重組的三觀還沒穩固。那天雖然聽嚴澹開釋了一些, 讓他心情不那麼沮喪。可是背起來也是要命。其中諸如「無產階級革命必然戰勝資產階級, 消滅剝削」等的系統理論,陶清風也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勉強理解。
饒是如此,他還是無情地被倪廷導演NG了好幾次。
「恐懼。」倪廷露出失望的眼神,「你還是沒有演出真正的『恐懼』。」
陶清風知道自己沒有學過系統的表演,一直以來各種情緒的臉部肌肉表達, 一直是他的弱點。他本來採用「共情」的辦法, 想象著第一天穿越而來時, 見到汽車的心情。可是汽車如今在他心裡已經不是神話里的怪物了。那種「恐懼」的演繹,就打了折扣,顯得很假。
陶清風忽然手邊摸到一個滑膩冰涼的東西,扭頭一看竟然是條花蛇。陶清風駭然「啊」地叫了聲,瞪大了眼連連後退幾步,只聽得旁邊有個笑聲,說:「沒事,假的。」。
旁邊的攝影師,走過來把那條「花蛇」撿了起來,原來竟然是做得非常逼真的一個道具。他舉著攝像機,走到陶清風旁邊,給他回看剛才細節。
陶清風只見屏幕里,自己臉部有一個特寫,眼睛瞳孔驟然縮小。攝影師道:「這才是真正的恐懼。倪導要你改的,是眼神。」
陶清風謝過這位攝影師,對方是倪廷的老搭檔,兩人十分默契。陶清風於是請教他:「眼神恐懼,瞳仁縮小,是不能自己控制的吧?」
人的神經分為植物性神經和動物性神經。比如人血液的流速、出汗的速度,這些不可控力的因素,就是植物性神經。而那些自己能控制的:比如發力、憋尿、跑跳等,就是動物性神經在控制。
雖然陶清風不懂得這種區別,但他也分得出來,「被驚嚇后眼瞳縮小」是一種應激,除非受到真的驚嚇,否則人是基本不可能逼真演出來的,多少都會顯得有點假。這位攝影師帶了假蛇,看來經驗豐富,知道用這個來刺激演員。陶清風才向他請教。
攝影師意味深長道:「你去問夏星痕吧,他就做得到。」
陶清風心中一凜,夏星痕果然有兩把刷子。
陶清風先在那條「假蛇」的輔助,和竭力回憶真的恐懼感受共同作用下,再次拍了幾回「恐懼」的效果。半真半假的,倪廷看上去依然不是非常滿意。
其實陶清風已經算是比較有「靈氣」的演員了,他能在第一次意識到那種「恐懼」到底應該呈現成什麼樣子之後,就竭力有意識地去模仿。雖然沒法「天生」應激出那種效果,但其實在表演上也不顯得很假。拿演藝圈的普通水準來看,著實算是可圈可點的了。熊子安曾經誇讚過陶清風有「靈氣」,對於表演行業來說,有幾分靈氣,其實已經很夠用。
倪廷嘆了口氣,狀若無意,以只有陶清風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唉,果然不能按照夏星痕那種標準啊……」
陶清風心想,現在夏星痕又不在片場,這要算是誇獎,對方也聽不到。如果是故意說給陶清風聽,這是何意呢?讓他多向夏星痕學習嗎?可是陶清風怎麼聽怎麼覺得倪廷那語氣是在給對方拉仇恨。虧得他自己是個不計較的,陶清風心想,並不會放在心上。
又拍了幾條,鑒於拍攝進度限制,倪廷最後放了陶清風一馬。
陶清風下戲之後,先留在片場觀摩。他覺得比起《乾俠東君魔女》需要他全天候片場各種協調,這回只用專註於自己的戲份,實在是太輕鬆了。於是他也不願浪費多餘的時間。抓緊機會向別人學習。
陶清風沒有忘記夏星痕第一天告誡「私底下不要隨便找他」,所以陶清風就沒有單獨去問,而是選擇在留在片場觀看夏星痕表演這樣折中的方式。
夏星痕第一場戲,是和朱華國的對手戲。
這一幕是劇本中期,朱華國所扮演的「人生導師」地下黨,問男主角雲向磊是否理解「什麼叫信仰」。
「我隨口一問,倒是為難你了,無妨……你這麼年少,還可以慢慢想,其實很多人,一輩子也不曾想到。照樣也能活得很好。」
陶清風在看原作劇本的這一幕時,自己想象的情景,是亦師亦友的長輩式教導,敦厚寬和的告誡。而男二號方明在人設上也的確是這種嚴而不厲的「前輩」路線。
這句台詞,寫得也非常寬容。至少在陶清風看來,該是慈祥口吻。
但是朱華國在念這句時,額頭隱隱有青筋跳動,語氣也十分微妙,使得這句話呈現出了一種「表面和氣,實則嫌棄」的感覺,還做得十分明顯,現場所有人都感覺得到。
導演倪廷並沒有喊停。
陶清風思索著,看來在對男二號方明的塑造上,導演倪廷和朱華國,都是要讓「中|共導師前輩」方明前期和男主的衝突張力更強一點,演出一點「暫時看不起男主角」的互懟之感?
但是接下來的場面,就有些超出控制了。
飾演雲向磊的夏星痕,手裡面的道具是一把橡膠套做的假刀子,他那時候正用刀背拍擊著手心,這個道具的作用是下一句劇本上的台詞,伴隨著雲向磊一手按著刀背,做出往前撞的假動作,非常有主見地回答說——
「人都不願意傷害自己——但信仰是明知道很痛,也會讓自己往刀尖上撞的那種東西。」
這個台詞伴隨的「假意撞刀尖」的小動作,是展現雲向磊的不羈心態的渲染。
但是朱華國也在此刻,說出了同一句,劇本上並沒有存在的台詞,並且在那一刻走過去,把橡皮假刀反摁在夏星痕的袖口上——
「是殺人流血斷頭,讓人永不得安的東西——但撞上去了,就是信仰。」
兩個演員一起說台詞,明顯驢唇不對馬嘴。兩個演員一起對那把橡皮刀用力,顯得就像是他們在持刀爭執。
直到這時候,倪廷才慢悠悠喊了聲:「停」。
在這之中,陶清風一直全神貫注觀察著,夏星痕的眼神和動作。他發現特別值得學習的是,夏星痕在「撞刀」時,臉上表情露出了混合著恐懼、孤注一擲和狠戾之色。就好像他要撞的,是一把真刀。陶清風想:夏星痕在演技方面最厲害的,應該是這種「當真」反應吧。他是把這些戲,都當成真的來演嗎?
不過,眼下陶清風更關注的,是夏星痕和朱華國,兩個演員台詞沒對上的問題。
倪廷冷冷掃了他們一眼,依然是言簡意賅,一字不改的風格:「再來。」
那個眼神充滿著:該怎麼演,你們心裡沒數?
陶清風略有些疑惑,他不知道朱華國念的台詞是從哪裡看來的,這明顯的不按照劇本來演,兩位演員私下又沒有商量過的情況。倪廷居然只說「再來」兩個字?連是非都不指出一下?
陶清風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果然,兩人又演了一遍。還是夏星痕說那句信仰撞刀尖的詞,朱華國也說相似的撞上去了就是信仰。
夏星痕:「人都不願意傷害自己——但信仰是明知道很痛,也會讓自己往刀尖上撞的那種東西。」
朱華國:「是殺人流血斷頭,讓人永不得安的東西——但撞上去了,就是信仰。」
兩人台詞又對不上了。
倪廷又喊了卡,氣場更冷了:「再來!」
夏星痕皺了皺眉頭,似乎已經不再期望著從導演那邊得到公正的指導,轉頭揚起下巴,對朱華國握拳道:「劇本已經改了,你該演的是方明,不是方征!」
朱華國神色一抖,咬緊嘴唇,那一瞬間,陶清風發誓他看對方的眼神,甚至恨不得去揍夏星痕一拳。
但是他最終只是動了動嘴唇,垂下了頭。在下一條的時候,演對了劇本上方明該有的台詞,握住雲向磊持刀的手,溫和勸道:「革命尚未成功,要注意保護好自己。」
陶清風敏銳地探知到一個信息:劇本曾經改過。朱華國演的角色從前叫方征,在性格上更為激昂。但後來不知何故,被改成了方明,而性格特徵也似被磨平稜角般的,變得寬厚隱忍慈祥。
但朱華國顯然不滿意,並且以演舊的劇本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抗議。
而在片場起到控制作用的導演倪廷,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糾正朱華國,只是不咸不淡地說「再來」。
陶清風不禁想,如果朱華國一直不改,兩個演員一直牛頭不對馬嘴地堅持自己的台詞,而導演也一直不做出裁決。最終在兩個演員博弈當中,變成夏星痕先受不了服軟,按照舊劇本台詞往下演去呢?
舊劇本里,雲向磊又是什麼人設呢?
剛才在朱華國把方明的那句「我隨口一問,倒是為難你了,無妨……你這麼年少,還可以慢慢想,其實很多人,一輩子也不曾想到。照樣也能活得很好。」,「寬容」台詞演出「嫌棄」感覺。導演倪廷卻並沒有糾正。陶清風心想:或許導演心裡,也是希望朱華國演的是「方征」而不是「方明」吧。
陶清風想:倪廷是導演,如果對劇本有意見,應該是最有權力貫徹意志的一個人了,卻只是採取這種「放任」的做派?
陶清風思考著:這是否說明,哪怕對於劇本有意見,就算是導演也不能改……因為這是老牌編劇田中天,磨礪五年的作品。倪廷不敢直接否定,就運使手中權力,在現場採取「默許」,讓演員自己「微調」。
編劇田中天和導演倪廷,男一夏星痕和男二朱華國。
陶清風隱隱看到了編劇和導演之間,借兩個演員不著痕迹角力的暗流。
具象化為男二號角色的改動。從方征改為方明(或許還有男一號角色的改動,但夏星痕演的是新劇本,暫時看不出來)。陶清風沒看過舊的一版劇本,並不清楚方征的人設,但從那句台詞來看,倒有幾分男主角雲向磊身上,洒然、激昂的作風。或許是同質化緣故,才會把他的人設改為寬慈的方明。從這一點來看,編劇田中天的考量,還是非常合理的。那麼導演倪廷和男二演員朱華國的不滿抗議,是因為私心覺得從前的人設更好嗎?他們都是業內有口碑有經驗的,會這樣沒有大局觀嗎?
陶清風又覺得,這和男主演夏星痕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雖然只是一種直覺。但這種感覺非常強烈。
下了戲后,陶清風回到了賓館房間。這部劇的拍攝周期有半年,對於陶清風來說,每天的通告最多一兩場,很輕鬆。
這回在「桃花塢」住的賓館,並不是橫馬影視城那種現代建築。而是充滿了古色古香韻味的「小院」。外表看上去像是「堂屋」、「廂房」等結構,但裡面為了照顧現代人習慣,還是獨立房間式,在陶清風看來就十分不倫不類。
不過他善於適應,已經住得很習慣了。
一間院子的左、中、右三個「堂」,被建成三間「賓館房」。這間院子的三間房,分別住著的男一二三號。夏星痕住中間。陶清風住左邊,朱華國住右邊。
陶清風作息時間早於常人,每天片場呆的時間又久。收工后陶清風也睡得早,所以從來沒在進出時碰到過他們。
陶清風也一直記著夏星痕那句「私底下,離我遠點」的警告。他本身又不是好奇心重的那類人,自然不會故意去觸對方逆鱗。
不過這不代表他不需要「知己知彼」。他頭一遭升起了「運用現代信息手段」去獲取消息的意識——
雖然只是按部就班地——打開了百度。
這是對於現代人來說的一小步,卻是對於陶清風的一大步了。
除了百度之外,他甚至還學會在微博的輸入框里搜索,實在可喜可賀。
搜出來「夏星痕」出來的鏈接浩如煙海。出道十年的新聞繁多,其中最多的,毫不意外是打人鏈接。
《金獅影帝夏星痕打傷小生孟嘯舟》《金虎最佳男主演夏星痕當街毆打藝人王方》《夏星痕疑有狂躁症》《細數夏星痕得罪的一百位藝人》……
粗略瀏覽過後,發現夏星痕的打人經歷,可以上溯到在電影學院時期。只不過他那時還沒成名,這些事是由後來他的同學回憶爆料。
人際關係看上去很糟糕。都是些自稱「舊同學」「老朋友」「合作過」的人爆料。
陶清風剛走進四合小院,忽然發現夏星痕就坐在院中石椅上,翻看著台詞本。下戲之後這位大明星穿著一身樸素的尼龍衛衣,臉上有幾分落寞岑寂之色。他斜眼掃到陶清風進來,臉色一變,立刻顯露了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陶清風既然答應了對方的告誡,自然不會去沒事找事,他非常標準地點了個帶笑容的招呼,轉身往自己房間走去,不多問一個字。隨著陶清風關上門,夏星痕臉上褪|去了那種冷冰冰的氣質,若有所思盯著緊閉的房門,神情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