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水深的劇組
比起富有傳奇色彩卻作風有問題的「演藝界紫微星」夏星痕, 《東歸西渡》其餘演員,儼然在夠格的基礎上, 中規中矩得多。
扮演男二的演員叫做朱華國, 這個從名字開始就流露出一股靠譜氣質的演員, 今年三十五歲,科班出身。大紅大紫過, 演青春偶像劇、演電影男主、主要定位在「根紅苗正」「鄰家少年」「正氣凜然」「正派大俠」的路線上。偶像人設也走的是「好好先生」「老幹部」「禁慾系」等傳統保守路線。雖然躋身一線演員水準,演技也磨鍊了出來,獎也得了一兩個。不過因為代表作品最大眾認知的還是早年的偶像角色,所以他離「絕對的實力派」還是缺一點火候。在觀眾心中從「那些年追過的小帥哥」晉陞「那些年追過的帥叔叔」,而非「男神」級別。
這次邀請朱華國扮演的男二號,是個典型的有「政委氣質」的「地下黨員」,擁有著一切「我黨」精英的標配:能打、智取、覺悟高、思想正、威武不能屈——以及光榮犧牲的標配結局。
這個角色,是男主角的「亦師亦友」「人生導師」「精神領袖」「入黨指引」的標準民國劇男二號。他的角色雖然中途犧牲下線,但是後半段也屢屢出現在男主回憶殺中, 精神光輝貫徹全劇。
陶清風一度覺得, 在選角上,男一號和男二號,顯然都經過考量,選擇了離演員自己氣質比較接近的角色。在了解了幾位主演的平均年齡后,陶清風感到榮幸而如履薄冰。
夏星痕三十一歲,朱華國三十五歲, 飾演女一號的陳嵐二十九歲, 陶清風番位排第四, 是主演里年齡最小的演員了。倒也和劇本里「進步青年」小弟人設很搭。
蘇尋提醒過的「夏星痕脾氣不好打男配」前科,陶清風並不太擔心,其間隱情又不清楚,陶清風自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待人接物進退得宜。不會主動惹事。而且這麼大來頭的製作方,既然有魄力請夏星痕當男主角,大概也願意承擔他前科所帶來的可能影響。
何況現代是個「法治社會」。真出了事情,可以找警察。
不過,陶清風也並未放鬆心態,畢竟可能遇到的挑戰並不少。事實上,他來參加開機儀式時,就感受到了一場洶湧的暗流。
《東歸西渡》的開機儀式隆重舉行,現場來了許多媒體記者。陶清風趕到現場時,注意到有個中心點被許多記者圍得嚴嚴實實。猜測那就是男主演夏星痕所在位置,雖然被媒體記者遮得完全看不到,但能隔空感受到那種「受矚目」「挖新聞」的火熱氣氛。
陶清風於是先去和導演、編劇、其他主演打招呼。
導演是個三十餘歲,精力充沛,眼神炯炯的男子,叫做倪廷。他出道的第一部獨立電影《罪惡小鎮》哪怕是帶著一貫新人導演所有的炫技和不接地氣的毛病,也能在每年數千部獨立電影中殺出重圍,獲得了最佳新人導演獎,從而成為可以在這條道上走下去的幸運兒,而不需要像無數同行般黯然退場、或是砸鍋賣鐵籌錢。後來的第二部電影《不凡檢察官》在票房上的成功,抑或是民國電視劇《風雨瀟瀟》獲得了電視劇最佳攝影獎和導演獎的成就,也說明了這位導演在平衡藝術性與娛樂性、把握創作規律與觀眾喜好,有吃這碗飯的能力。
倪廷和陶清風握了手,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深沉不多話,點了個頭就默然抱臂一旁,若有所思。
陶清風於是又去跟編劇田中天見禮,這是陶清風遇到的年紀最長的影視從業者,頭髮全白了,約莫有六十多歲,穿著一件藍灰色的唐裝西服,拄著根手杖。陶清風握手時都擔心他會摔倒,不敢用力。
田中天一直笑眯眯的,這時候旁邊有記者湊過來搞事情,舉著話筒問這位老編劇:「田老,請問選擇夏星痕當男主是您指定的嗎?還是製作方的決定呢?」
田中天誇張地指著耳朵,大聲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記者傻乎乎又問了一遍,田中天一手拉過陶清風,笑眯眯地大聲說:「什麼?哦?選小陶,小陶是製作方決定的,年輕人,有潛力,好哇。」
田中天也不顧那個記者想見縫插針的提問,親切地拉著陶清風的手攀談起來。陶清風為了照顧他耳背,幾乎是像喊話一樣地大聲說話。娛樂記者見無機可乘,只好悻悻走了。
田中天慢慢停止寒暄,擺手對陶清風道:「小點聲,耳朵要聾了。」
陶清風:……
這時候旁邊不說話的倪廷也被一個娛樂記者纏上,看上去又是中心區域被擠出來的記者,舉著話筒執著問他:「倪導,請問你對夏星痕打人有什麼看法,執導過程中有什麼安全措施嗎?」
倪廷立刻走過來彷彿是親切老友般地拍著陶清風的背,不著痕迹的禍水東引,一邊含糊地暗示娛樂記者,道:「我不該擔心這種問題吧。」
娛樂記者立刻像是抓到了大魚般轉而問陶清風:「請問你知道夏星痕打的都是男配角嗎?你和他合作會擔心嗎?」
陶清風心想:敢情這一個兩個的,都拿他當擋箭牌。
陶清風於是客客氣氣,對那記者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那記者懵了幾秒,陶清風見狀,好心解釋說:「這句話出自孔聖的《論語·為政》,意思是君子以公正之心對待天下眾人,不徇私護短,沒有預定的成見及私心。小人則相反。我對夏星痕沒有看法,我也不會去評價從前的事,也並無資格去判斷他的為人。畢竟我們現在還沒認識。我覺得你問別人比較好。」
那個娛樂記者一臉失望,而且也聽懂要是自己繼續問下去,就會成為「比而不周」的小人了,只好又收拾話筒轉身走了。
倪廷和田中天都聽到了陶清風這番話,待記者走後,他們打量陶清風的表情變得微妙了些。田中天又笑呵呵地說:「孺子可教。」然後拄著拐杖慢慢走了。
倪廷眉頭一皺,對陶清風沒頭沒尾說了句:「加油吧。」也趨步走了。
陶清風望著他們的背影想:編劇和導演,都有未竟之言,是何故呢?
這時候陶清風看到旁邊另一位主要演員:是飾演男二號的朱華國,風度翩翩的西裝,配著那濃眉大眼的正氣長相,果然是帥大叔范。他被四五個記者包圍著。能聽到他在嘈雜中義正言辭的說辭:「小夏是我師弟,我和他關係很好。他並不是傳言中……人很好……不清楚……」
陶清風斜眼瞥著幾個轉悠的記者似乎要來抓他,趕緊也乘機溜走了。
陶清風第二天來到化妝間,等待第一場戲的上妝。
《東歸西渡》拍攝場地是另一個老牌影視基地,叫做桃花塢。這裡自主搭景更多。有民國劇很多約定俗成的場景。不過這個劇組在此基礎上也搭了很多新景。化妝間也非常大,群演在外圍一條大長廊似的寬間。主演在裡面三個隔間。也不知夏星痕是自己帶了化妝師還是別的原因,他單獨用一間。
陶清風看到標著「男主」那間化妝室關著門,就推門進了隔壁,給其他主要演員化妝的房間。陶清風比約定時間來早了一刻鐘,裡面現在還沒有化妝師。陶清風已經背得了今天的所有台詞(其實這套劇本他已經背了百分之七十,正在加油背完),準備再度琢磨一下待會該怎麼演。陶清風忽然聽到隔壁傳來了吵架聲。
聽得並不真切,因為兩間化妝室之間沒有窗子,估計是牆比較薄才透聲,不會傳到室外,隔壁卻能聽到一點。
既然隔壁是男主化妝間,其中一個應該就是男主夏星痕了,另一個陶清風聽起來,像是昨天片場見過的男二演員朱華國。他不是在採訪時維護這位「師弟」嗎?怎麼私底下就吵上了。
陶清風豎起耳朵,聽得斷斷續續的。不是他故意偷聽,事情既然發生在眼皮子下,他若是閉耳塞聽,也太過蒙昧。
「若不是你……男二角色怎麼會……」這是朱華國的指責聲音。
「我不知道……有種去找……」這是夏星痕辯解和置氣的聲音。
「塞進來個……」這是朱華國抱怨聲音。
「不會如願……」這是夏星痕摞狠話的聲音,「……陶清風……」
陶清風猛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可是上下文又聽不清了。雖然從那語氣來看,不會是什麼友好談論。
忽然間朱華國聲音放大很多,似乎因為走到了隔得近的門邊,讓陶清風得以聽清他語調中含著怒火,狠狠責備夏星痕的聲音。
「總有一天自己害死自己,怪物!」
然後隔壁傳來一聲重重摔門,朱華國離開了男主化妝間。陶清風聽到那邊聲音沉寂了,許久沒有動靜。陶清風小心翼翼,無聲地開關門,離開了隔壁化妝間,在外面安靜的地方晃悠了一圈,離他們剛才密談的地方儘可能遠些。直到到正常上妝時間,陶清風才踩點過來。
陶清風剛上完妝,走到外面的準備間大長廊上,就看到隔壁男主化妝間走出來同樣鋪好妝面的夏星痕。這是陶清風第一次近距離見到真人。演藝圈的帥哥當然都不缺顏值,事實上,和那些風雨傳言相比,或是和剛才吵架時聽到的戾氣聲音相比,陶清風甚至覺得,這位「傳奇」男演員,長相欠缺了想象中的攻擊性,配合著還未落魄的「上流少爺」扮相,竟有幾分純良無害的意味。
不管這是化妝效果,還是為了演出而特意調整的氣質,陶清風在那一刻都覺得:業內傳言夏星痕演技好,自然不是子虛烏有。三十多的人,扮相十七歲無憂無慮的「花瓶少帥」雲向磊還那麼契合。至少從表面來看,是無可挑剔的。
夏星痕也看到了他,親切地過來握手,眼神居然還透著一股溫暖:「終於見到你了,你怕我嗎?」
陶清風在夏星痕看過來那一刻就敏銳地發現:對方是已經把他已經當做了於頌,當做了那位雖然年紀輕輕,卻覺悟高的資本家的兒子「進步青年」於頌。在渣滓洞的集中營里,被折磨過不成人形的雲向磊,在見到來營救他的「義弟」於頌時,台詞就是:「對不起讓你見到這樣的我,你害怕嗎?」
這裡夏星痕稍微改了個詞,聽上去像是在問現實中,陶清風怕不怕他打男配的傳言。可是陶清風在剛才聽過「牆角」後知道,夏星痕對於現實中陶清風的看法,顯然是有保留態度的。大概不會露出這麼溫暖親切眼神。陶清風想:對方只是單純在入戲,把他當於頌而已。
於是陶清風也按照那一幕的台詞,握著夏星痕的手,按劇本上於頌見到大哥悲慘模樣,堅定道:「布爾什維克連死都不怕。只怕革命後繼無人。」
夏星痕眼中閃過一抹驚異,這已經是劇本後面的台詞,也不是最近要拍的戲份。他沒想到陶清風能聽得出來,也把台詞背了下來。夏星痕頓時驚喜地笑了起來,那倒像是有幾分真心的反應了,卻笑到一半戛然而止,把手抽回來,不咸不淡地說:「這回倒是……比之前那些人強。」
陶清風沒聽懂這句話,卻感覺到「齣戲」后,夏星痕並不掩飾的冷淡,和他扮演雲向磊時的溫暖大相徑庭。
然後夏星痕又沒頭沒腦丟下兩句話給陶清風:
第一句是:「還好,戲里我們是戰友兄弟,」
第二句是:「私底下,離我遠點。」
然後夏星痕就徑自走了。
陶清風望著熙熙攘攘的準備長廊,皺眉深思,只覺得這個劇組,比他想象的水更深。
陶清風望著他的背影,斜眼瞥著朱華國靠在另一邊椅子上,神色複雜地盯著夏星痕的背影,注意到陶清風的目光,還友好大方地笑了笑。朱華國走過來和陶清風握了握手,道:「你別放在心上,我師弟脾氣就那樣,多擔待。」
華國娛樂圈一大半都是科班畢業,所以業內藝人很多都有學院關係,但從朱華國和夏星痕的年齡來看,他們同在校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年。事實上,業內不成文的規定中,除了偶爾調侃幾句外,很少有人把科班師兄師弟的叫法一直掛在嘴邊上:因為很多人都是這樣的關係。除非朱華國和夏星痕的私交非常好。
陶清風心中暗想:私交好?就不會叫人家「怪物」了。
娛樂圈這些口不對心的做派,真讓他心中反感。但是陶清風表面並不會顯露,很熨帖合格地禮貌招呼后,也不多寒暄,默默回到了自己要演的第一場戲的準備棚間。
無論別人如何,陶清風都要首先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不多摻和是非。雖然他很快會明白:這樣的想法委實理想天真了。一旦沾惹,哪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