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打人哥

  陶清風道:「我要演受新文化運動影響的進步青年。」


  嚴澹聽后先是錯愕, 隨即露出一絲憂色,嘆了口氣, 指了指椅子, 坐在陶清風對面。


  「對你來說, 估計是很難。不過你不妨想一想,古來聖賢對他們自己的消亡是有自覺的。」


  陶清風沉道:「人固有一死。這是太史公說的, 但他們消亡和他們的道統消亡是兩回事。」


  嚴澹和煦地又給他砌了一杯濃茶,說:「任何事件,都要放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去理解……廣川,那是民族存亡關頭。有亡國滅族之患。新文化運動,是當時特定歷史時期經濟、政治、思想文化諸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


  陶清風點頭道:「正是因為我能理解新文化運動的必要,才更覺得難過……我學四書十三經,作策論文章,考舉取仕。都是因為我真的相信儒學是治國、經世、濟民之道。可如今回看那一切,竟然是廢墟, 是枷鎖, 是……吃人的禮教?」


  嚴澹說:「你如果學了辯證法,就不會這麼難過了。傳統文化是要一分為二來看,在化育人心、教人向善、傳授生活智慧的方面,是很有積極意義的。但它為統治者捆綁服務的那些部分——還記得「厲儒」嗎——就是應該揚棄的了。」


  陶清風的惘色略消解了些,卻依然低沉道:「沒有這麼溫和。」


  嚴澹愣了愣,明白過來, 道:「你指的是徹底否定國學傳統吧。那也要放到特定歷史背景下去理解。那個年代是要破而後立的, 在社會形態、經濟方式、思想精神上, 都要來一場『革命』,文化上自然也不例外。『革命』無可避免要破壞很多東西,所以流血和疼痛都是無法避免的。」


  陶清風依然沉默無言,然而在那心房陣陣隱痛中,他逐漸能理解那個時代隱藏在每本書背後,貫徹的邏輯密碼。


  嚴澹繼續寬慰道:「你上次說,你第一次去酒吧里,喝了一杯叫做『血腥瑪麗』的雞尾酒。」


  陶清風想到了那杯番茄汁和芹菜,道:「有故事嗎?」


  嚴澹說:「西方的歷史中,有很多叫瑪麗的女人。其中有一個叫瑪麗的,是法國最後一任封建帝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她被法國大革命送上了斷頭台,在她臨死前,她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她於是留下了臨死前最後一句話:對不起,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陶清風若有所思地望著嚴澹,不知道他說的意思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樣。


  嚴澹繼續道:「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奢靡的貴族上流生活,瑪麗王后熱衷於舞會、下午茶,她本人也被教育成了非常合格的貴族女子,心地善良又天真可愛。如果是『見其生不忍其死』的聖人記載里,連羊羔哀鳴都不忍殺生,自然也捨不得殺掉這水晶玻璃般的人。可她還是得死。和她本人有沒有作惡,是沒有關係的。」


  陶清風嘆道:「必須死嗎?」


  「必須死。死的是她身上折射的階級的意志。她不是作為『個人』而死去的,而是作為『象徵符號』而死去。」嚴澹道,「儒學道統的聖賢沒有錯,溫潤教化人心的學識也沒有錯。就跟山沒有錯,海也沒有錯。但是滄海桑田會改變,山崩海阻會消亡。」


  陶清風眼中蘊著水汽,喝了酒都未浮現熏意,但此刻他的眼神漸漸朦朧下去,低道:「我大概有些明白了。」


  嚴澹關切問:「解憂否?」


  陶清風朝嚴澹頷首道:「多謝。」


  嚴澹道:「其實我還沒說得太透呢……」


  陶清風已經站起身,拘謹後退一步,低聲道:「先這樣吧。一下子說得太多了,我也沒法接受。」那模樣,簡直生怕嚴澹忽然靠過來,他又動彈不得了。


  嚴澹坐在椅子上噗嗤笑了,覺得陶清風這忌憚模樣,實在是可愛又好笑,道:「你在怕什麼。」


  陶清風問出了內心疑惑:


  「嚴老師,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陶清風恢復了「嚴老師」稱謂,想問嚴澹,到底怎麼回事。是突然性情大變,還是暴露了隱瞞的一面。在其他方面都那麼正常,唯獨每次……的時候,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陶清風還記得嚴澹對自己說,有「戀愛缺乏症」,所以陶清風以為嚴老師在感情表達方面,該是含蓄或很克制的風格。可是為什麼「好不容易發現自己喜歡了一個人」並且坦白之後,會這樣熱烈的步步緊逼?

  陶清風懊惱地想,以為沒醉,其實已經不清醒了吧,否則怎麼會主動過來,這簡直像把自己送上門的。不願接受對方心意,卻又前來尋求幫助,自己過分了。


  嚴澹也懂陶清風到底在問什麼,他心裡模模糊糊指向的那個懷疑,也該分享一下了,就對陶清風笑著說:「說不定我就是燕澹?」


  陶清風明顯被嚇傻了,往後退的時候差點把桌上的茶杯碰掉,哆嗦道:「你在說什麼?」


  嚴澹聳肩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反正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特別不一樣。我覺得這大概是因為……」嚴澹眼珠一轉,輕描淡寫地拋下了這個重磅炸|彈,「我夢到了自己就是燕澹,夢裡有和你在一起的事情。」


  陶清風駭然瞪大雙眼,四肢戰慄,音調都變了:「你夢到了什麼?」


  其實嚴澹已經通過旁敲側擊,核對了「進奏存錄院」等細節,他知道著急驗證真假的是陶清風,就跟當初自己著急辨明陶清風是否去看《七閣全書》一樣。


  於是嚴澹只是勾起了一個暖融融的笑,道:「在此之前,我能不能討個獎勵?」


  陶清風神色複雜地盯著嚴澹,又在心中對比描摹著燕澹生的容顏。可這並不能說明什麼,自己和陶清的模樣也七八分相似……但事實證明毫無關係。嚴澹和性格也和記憶中燕澹生很不一樣,陶清風當然是把他們看做不同的兩人。但嚴澹既然已知道燕澹生於他的意義,以他的自矜自傲,怎麼可能是拿這種事開玩笑,心甘情願蜷縮在別人陰影之下?


  嚴澹這樣說,一定有某種……根據?

  陶清風又忍不住想:如果嚴澹真的能夢到燕澹生的記憶……不得不說,此刻嚴澹那副噙著笑容,盡在掌中,拿喬使絆的風範,真的十分有燕澹生的氣質。


  如果是真的……陶清風光是想一想,就頭腦發燙,要昏過去了。


  陶清風僵硬道:「什麼獎勵?」


  嚴澹繼續笑:「太遠了,過來一些。」


  陶清風大致猜到他要做什麼,臉色微紅,卻硬著頭皮,同手同腳走了過來。


  嚴澹伸手扶住陶清風的肩,發現他渾身僵得像個木雕,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微微低頭,並沒有在陶清風閉眼所料那般吻下去,而是側頭湊到陶清風耳邊道:「夢到了你借了崔大人腰牌在藏書樓里翻《七閣全書》……」


  陶清風失色震驚瞪大雙眸,只聽得嚴澹在耳邊不緊不慢道:「如果我做的那些夢是真的,你想想,喜歡你的是燕澹……」說罷他親了親陶清風的耳垂,發現那抹紅色彷彿爆炸的火星,從陶清風滴血般的耳垂一路燒到了臉頰和脖頸。


  「你還夢到了什麼,你怎麼知道那是真的?」陶清風心臟劇烈跳動著,眼巴巴地望著嚴澹。對方站在他面前,眼神含笑,深情灼灼。陶清風的臉紅得更厲害,他恍惚覺得自己又動不了,但這次是因為那句「燕澹很喜歡你」,哪怕是一句不知來處真假的話……


  「我夢到的也只有一小部分。還夢到了……」嚴澹又低笑起來,漸湊下頭去,擦著陶清風的唇道:「下回說吧,記得要給我獎勵。」


  陶清風渾身激靈,趕緊抽身,讓自己離嚴澹炙熱的目光遠了些。他非常想知道嚴澹夢境的細節和真相,更想確認,那到底是不是燕澹生的視角和記憶?可是嚴澹就像把這個當做一塊胡蘿蔔吊在驢子前方。陶清風面紅耳赤地想:什麼叫拿這個換獎勵?這實在是……一點都不斯文。


  陶清風再次疑惑:嚴老師從前真的不是這樣的。以前他不小心親到自己,還會生氣陶清風不推開他呢。在喜歡了一個人以後,真的會改變那麼多嗎?還是說……陶清風心中怦怦直跳:因為是燕澹生?


  無論如何,陶清風心想,哪怕是一兩個燕澹生短暫的夢境,不知何故浮現在嚴澹身上,和那些「神授靈魂」相似的情況……哪怕餘生只有一個夢的痕迹,陶清風也覺得和自己重生一遭是相似的靈異奇迹了。他只希望嚴澹能多告訴他一些,但一想到嚴澹那副笑吟吟不緊不慢索要「下回獎勵」的模樣,陶清風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確認了更多細節后,最終指向的無非兩個結果:一個結果嚴澹擁有燕澹生本人的記憶卻仍然是嚴澹,就跟自己擁有陶清的記憶,卻不會活成他的樣子;另一個結果則是:那不僅是燕澹生的記憶,還有靈魂……可是那樣一來,嚴澹又是誰呢?陶清風覺得每一種結果,都令他心臟仿如坐過山車,不敢太過深想。


  從嚴澹家離開后,陶清風又重新投入了對近代史的了解,和對劇本的熟悉之中。他心中最痛苦的「無用論」部分已經被消解了,明白了並非儒門無用,而是社會形態更替規律的必然性,跟開花、結果、落葉、生老病死一般的消亡無二,是無法阻擋的結果。


  他的心情好多了,雖然想到這種好心情究竟是什麼換來的,又是一陣臉上發燙。把自己埋進了文山書海中。


  這個劇本的人設都很豐滿,在陶清風興緻盎然地研究時,蘇尋和許容容也回來銷假了。


  春節假后第一天的工作——說是工作,其實是蘇尋和許容容各提了一大堆家鄉特產上門,美曰其名和陶清風「討論工作」。


  於是在陶清風聞弦歌知雅意的提議下,大家乾脆在家裡吃了一頓,消化了大量春節囤住的年貨和食物。


  不過既然是「討論工作」,自然免不了要說新劇組的情況。在這方面早有準備,且消息靈通的蘇尋,給陶清風科普了一通新劇組男一號,就是演那位「落草少帥」的演員。


  「盛佳娛樂現在的一哥夏星痕,小陶哥,我跟你說,這是個『打星』。」


  陶清風問:「意思是,他會武術?」


  「他會不會武術不知道,他總是打人,才得了這個稱號。」蘇尋表情複雜:「這人十年前就出道了。出道第一部新人作品就拿了最佳男主演。業內也非常看好。但是他頒獎典禮那晚上,打了另外一個演員。影響很不好。業內就傳他脾氣糟糕、人品敗壞、無法合作。他居然就空了兩年。兩年沒有作品,也沒有其他續熱度的東西,都快糊了。這個時候他時來運轉,莫名其妙得了個電視劇男一號演,演完又拿了個最佳男主角。結果這回頒獎典禮又打人了。打人後又是三年息影……結果這次這個大製作的電視劇,怎麼又找他來當男主角。我看,他又要拿獎,然後打人預定了。」


  陶清風不禁道:「這夏星痕的演技,一定特別好吧。」


  蘇尋道:「非常好,剛出道就拿最佳男主演,有幾個科班能做到。他的劇我也看過。演得非常動人,業內評價他是天生演員。總是出這樣的事,還是有不斷的大製作去找他,這人十分……傳奇了。」


  陶清風聽到「傳奇」二字,心中一動,點頭道:「這個劇本的男主角氣質也比較傳奇,所以才會去找這位演員吧。」


  蘇尋小聲緊張兮兮道:「小陶哥,那都是其次。你可千萬別惹他。他打的人,都受了重傷,而且被他打的,都是和他同劇組的……男配角。」


  陶清風瞪大眼睛,問蘇尋:「因為什麼原因打的呢?」


  蘇尋搖了搖頭:「說是發生口角,爭吵意見不合。當年很多娛樂新聞都大規模挖過這些料。但挖來挖去,都是夏星痕脾氣不好,和別人吵架吵得凶了,暴脾氣就上手。私下裡都管這位叫『打人哥』。他有這些負面風評,好製作卻一部一部地找,他還一次又一次地拿獎,這裡面水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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