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悠悠我心
嚴澹在親吻陶清風之前做的那個夢, 從皇陵開始。
他認得這是大楚十六皇陵的景區大門,皇陵修建在離都城二十公里的山區。大楚開國皇帝設立了因山為陵制度, 棺槨都埋在山腹中, 以山道為神道, 兩邊修建一對對的神獸垂首。在盡頭以堅固的白膏泥封住神道,能有效防止盜墓。盜墓賊要麼從上面挖穿整座山, 要麼從四周或底部鑿穿幾十厘米厚的,火燒不爛、水滲不進的白膏泥。
這也是大楚皇陵中,有幾座迄今為止仍未被盜墓賊光顧過的原因。嚴澹去旅遊時,曾經跟隨導遊,沿著一座曾被盜發過,後來改成旅遊路線的墓道,一直走到了一座皇陵的山腹中。盜墓賊以□□強行炸穿了墓門,露出了直通山腹中心的墓道。走在這條狹長逼仄的墓道里時,嚴澹曾經錯覺, 好像是沿著一條時空隧道, 往黢黑幽邃的遠古而去。
而此刻他的夢裡,嚴澹在一座封閉了神道的山陵入口旁邊。真是奇怪,明明是死人的地盤,周圍卻走來走去那麼多活人,都穿著大楚布衣尋常裝束。
嚴澹看著自己從一副深色布衫里伸出來的,依然白皙的手, 握在一隻韁繩上。自己身邊有一匹棕色的駿馬, 自己正在取下馬籠頭上面的黃金羈勒。
嚴澹在夢裡清楚地知道是怎麼回事——看守皇陵一切從簡, 不能穿華貴的綢衫,也不能讓馬佩戴貴重的鞍飾。自己並不是一個人,整個家族,還有另外兩個大姓氏族,都被發配來看守皇陵了。
這是燕國公自請的,還捎帶上了全家。來到皇陵之後,他們一律換下了官服、富貴子弟的衣衫,穿上了尋常布衣。每天執帚,一絲不苟地在皇陵勞作清掃。
嚴澹在夢裡知道:燕國公眼光異常毒辣。兩朝肱骨的眼睛,那是在油鍋里煉的。以這種方式,遠離了風雨欲來的大楚朝廷,任那位新帝在朝堂上作死。帶著全家來到先帝陵墓躲避風雨。
這幾天不斷地接到消息,新帝又把一批「黨謀」遣下獄中,又發出了巡捕令,京城裡哪些家族又受了牽連……聽起來愈發人心惶惶。在皇陵避難的親朋之間都相互告誡:一定要忍著,一定要遠離,一定不要回去淌那灘渾水……
可是嚴澹一邊給棕馬背上,換上一副皮質普通鞍具,一邊心裡想的是:不行,他必須回去看一眼。因為他今早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新帝批捕了鴻儒徐棠翁,並對他的門生實施連坐。嚴澹呼吸一窒,在夢裡雙手顫抖,他記得那個人的丁憂滿了三年,如果不出意外,就是這段時間返回京城……
如果能攔下他就好了。
還好「燕家」遷過來時,有自己的馬匹。
嚴澹剛跨上馬背,就看到一個年齡約莫四十上下的管事跑過來,非常堅決地攔在他面前,哀求道:「小公子!公爺再三叮囑,不能去啊!」
嚴澹聽到自己年輕氣盛的聲音,舉鞭前指,呵道:「放肆!讓開!」
然而下一瞬間,他背上忽然捲來一陣劇痛,被一條藤繩抽下馬來,火|辣辣地痛,那藤繩還把他給綁了兩圈。嚴澹艱難抬頭,看到他家大哥,換了一套粗布葛衣,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一隻手直接提著嚴澹後背領子,拎到馬廄角落,言簡意賅地傳達了不容改變的決定。
「不許去。」
嚴澹在夢裡一聲不吭,他知道面對他家大哥,說話是沒有用的。
他家大哥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嘆了口氣,罕見地,又解釋了一句。
「我知道你那邊有很多朋友……但已經……來不及了……」
嚴澹在夢裡感到心臟被貫穿般的劇痛,他閉上眼睛,渾身血液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自己沒在馬廄中,而是在一個漆黑的山洞裡。
令他詫異的是,陶清風在他身邊躺著,睜著眼睛,安然地看著自己。他身上穿的還是那套長袍廣袖的君子衫,整個人看上去清瘦蒼白。
嚴澹在夢裡是不會去思考邏輯謬誤的不可能之處,他只是驚喜地一把摟住了近在咫尺的陶清風,難掩激動的喜悅之情:「廣川!你沒死么!」他還摸了摸陶清風的頭,確定是安在脖子上的。
陶清風沒有說話,像是一尊人偶般,靜靜地任由他摟抱著,偶爾眼睫毛眨動一下。
嚴澹於是捧著他的臉問:「你是活人?你還是鬼?我呢?我死了嗎?」為了驗證,嚴澹把頭貼在陶清風的心口,他聽到了規律的心跳聲,和近在咫尺的呼吸聲。雖然陶清風依舊不發一言,也不動彈,但嚴澹已經激動得要哭了。
「沒死。真是太好了。」在夢裡人總是會無所顧忌,哪怕知道不對勁或不妥當,但潛意識裡的念想會壓倒一切。嚴澹翻身把陶清風壓在身下,急切地去吻他,身體不由自主有了反應,也不準備制止或停下。而陶清風也柔順馴服地躺在他的身下,任嚴澹毫不猶豫地去親吻他,陶清風沒躲也沒掙,只是身體非常僵硬,還在發抖。
嚴澹心中滿溢著失而復得和被接納的喜悅,他低頭溫柔地親吻著,說:「廣川,別怕……其實你也喜歡我,對么?」
陶清風還是沒有說話,但嚴澹能看到他臉色慢慢變紅,心頭更饜足了,嚴澹又低頭親了親陶清風的唇,那柔軟觸感讓他心馳蕩漾,卻沒捨得咬,只是像品珍餚般嘗了嘗,又說:「廣川,你好緊張,沒事的,我會輕輕的……」
他還是沒有聽到陶清風的回答,然而嚴澹四周景象卻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他依稀發現周圍山洞模糊的景緻,好像變成了某個賓館的房間,而他自己的頭腦也逐漸恢復了理智,不再是潛意識裡肆無忌憚的想做便做了。他開始醒悟,開始意識到真實,繼而才猛地恍悟般推開了陶清風,完全清醒過來,有了後面的事情。
嚴澹回顧這個夢,不可思議地想,原來自己……喜歡陶清風嗎?
不,並非如此。嚴澹清醒后,胸懷中那股灼熱的感覺逐漸冷卻,夢中發自肺腑的喜歡,和那種不顧一切的心情,好像漸漸淡了下去,像是被隔在一層冰封的玻璃罩中:隱隱感覺得到一點,卻並沒有夢中激動到想去擁吻的情緒。
甚至那種喜歡,也可以用淡然旁觀的視角,去冷靜地分析。嚴澹甚至覺得當時的自己……很奇怪,像是另一個靈魂在操縱著他的身體,他只是旁觀者。
嚴澹心想:大概自己,對陶清風,是有那樣一點點發乎欣賞與聲色的好感——畢竟陶清風很難得的,是個「才貌雙全」,又熨帖知意的小友。自己還和他身體接觸了兩次——由此,在夢中被潛意識催化成為了,生理上的某種渴望。
可是他想不通那股大悲大喜,失而復得的激烈情緒,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夢中輕吻陶清風的時候,甚至還帶著一種虔誠莊嚴的儀式感。哪怕內心冰炭摧折,也拘束手腳,彷彿親吻聖像般的慎重。
真是奇怪的情感,嚴澹想不通那從何而來。如果按弗洛伊德的解析……算了現在別去想弗洛伊德了,太多象徵那啥的,在這種時候不要來火上澆油。
「這一頁先這樣……翻過去吧。」嚴澹聲音有些虛弱。
陶清風自然是從善如流的:「嚴老師放心,今天什麼也沒發生。」
嚴澹心想他的本意並不是讓陶清風假裝無事發生,只是先暫時按下不表……但現在要是又解釋起來,他生怕又開始糾結夢裡心境和弗洛伊德了,算了以後有空再慢慢捋清楚……還有夢裡熙元政變的史實背景是怎麼回事?
他心中這一塊也亂的很,沒個定論。
嚴澹定了定神,想起今晚還有一件事。
「本來是要給你說說謝東來那邊的情況的……」
嚴澹坐在椅子上,也示意陶清風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坐床邊,哪怕那樣可能說話更方便些。
「謝國珉取保候審了。」
嚴澹看著陶清風一臉認真等待著「名詞解釋」的模樣,很有條理地對他說:「取保候審的意思是,謝國珉犯了人身傷害罪,本來該拘留,但可以申請辦一些手續,先把他弄出來,等待著法院開庭,等到法院判決后,再根據結果執行。」
陶清風臉色略變:「他放出來了?」
嚴澹點頭:「刑事案件,取保候審程序還是挺麻煩的,謝東來也是使出渾身解數……雖然我不認為在取保候審這段敏|感時期內,謝國珉還會有膽子惹出新的事端,但小心駛得萬年船。他要是真的喪心病狂作死,謝東來不一定關得住。」
陶清風又問:「什麼時候開庭?」
嚴澹說:「鞠姐在爭取儘早,材料基本都是現成的,早開庭早判決對我們有利。謝東來一定會不惜一切替他兒子翻案。你需要注意的是:這段時間的安全問題。」
陶清風點頭,心想還好他已經從身體原主人的小公寓搬出來了。今晚喝酒時,麗莎給他說起找房子的事,陶清風覺得有必要拜託麗莎,等找好了新的房子,一定要把地址嚴格保密。好在麗莎告訴他,藝人的人身隱私,屬於娛樂公司的一級機密,檔案只會存放在特製保險箱里,是那種三個經理都拿著鑰匙才能開的保險箱。
可是陶清風問麗莎:謝東來是法人,他豈不是想看就看?
麗莎搖頭:「他是持股佔比百分之二十的法人,董事會的確有權了解公司機密,但那要正式召開董事會……目前謝東來既沒有面子,也沒有理由,更沒有精力和時間。」
陶清風勉強接受。老實說,謝東來是星輝集團董事長這件事,一直讓陶清風心中有陰影。
不過麗莎很專業地給他排解過這個憂患:星輝娛樂成立得很早,在專業經理手中運營了很多年,謝東來基本每年只在董事會上露面,法人代表雖然是他,但他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股權,剩下的百分之八十捏在其他股東和散戶手裡。陶清風雖然不懂現代商業知識,但他大概理解了一個重點:謝東來並沒有絕對的決策權。
嚴澹這邊,則帶來一個與之相關的消息:謝東來為了打點他兒子謝國珉的事情,已經隨隨便便花出去幾百萬了,謝東來本人手中的流水現金當然是有上限的。嚴澹輕描淡寫地說:謝東來那邊的資金鏈出了一點問題,現在選擇拋售部分股票和債券來換流水。
嚴澹沒對陶清風說,謝東來集團資金鏈出的問題,少不得嚴家在背後推波助瀾。他二哥這幾天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事情沒少做,做了還笑得合不攏嘴——年底又能給員工多發大筆獎金,又能聽到下屬們大片的「小嚴總英明」的打call聲了,可把他哥開心壞了。嚴澹深深覺得,這個畫風的哥要是說出來,陶清風會對他們家的教育,產生某種程度的誤解吧……
陶清風艱難地理解著,股票債券,和公司歸屬之類的關係,半響福至心靈般問了一句:「那要是謝東來把星輝娛樂公司的股,那叫做,持股對么?給賣了湊錢,他就不是法人了?」
嚴澹點頭:「理論上是這樣,不過暫時查不到他拋的是哪些股。一般來說,他那種級別的董事,不會輕易賣出法人持股。他手上應該有很多散股,只要不被套牢,散股是優先拋售的。除非他被快逼到絕路,才會賣自己公司的股票。那就相當於賣公司了。再說,他沒必要。星輝娛樂這兩年都是漲勢,他才不會那麼傻呢。」
陶清風在心中可惜了一聲,巴不得謝東來趕緊把星輝娛樂公司的股票賣掉,要是星輝娛樂公司能換個東家,那就圓滿了。
「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就,先回房間去了。」嚴澹站起身,雖然現在時鐘只指著八點,他也選擇性的睜眼說瞎話。
但是陶清風本來作息就早,聽他這樣說也不覺得有什麼,道:「嚴老師下去時,把那碗桂花藕粉帶上,解酒的,早些休息。」
嚴澹端著碗離開房間時,回頭看了一眼,陶清風的唇已經沒有剛才紅得那麼厲害了,薄薄的兩片,自己專註地看過去,也不會心馳蕩漾。為什麼在夢裡的自己,就那麼想去嘗嘗呢?自己對陶清風,是在夢裡釋放出欲|望,清醒時卻壓抑著的感情嗎?嚴澹依舊覺得很奇怪。
終於離開了房間,嚴澹鬆了口氣,那股如芒在背的糾結不安淡下去了一些。他開始仔細思索,夢裡翔實豐富的「史實細節」。
大楚,熙元慘變。
自己這個夢,延續了那天夢到藏書閣里的想象。陶清風依然是那個清貧又上進的探花,卻不慎被牽連進「熙元慘變」里。陶清風在這場慘案中犧牲了,而自己的家族卻避禍皇陵,逃過一劫……
說到家族,嚴澹終於想起來,那天夢到藏書閣時,自己隱約抓住的線頭了,大楚的熙元一朝之後,就是崇安年間。
夢裡陶清風稱他為「燕兄」。崇安朝比較有名的姓燕的臣子,不就是燕家那幾位肱骨嗎?因為名字相似,自己還特別關注過叫「燕澹」的國子監祭酒、後來的太子少師……
而在夢裡,自己看到了大哥,管家又叫自己「小公子」。
他把自己想象成了燕家某位幺子嗎?是燕澹?他特別查閱過燕澹的各種詳細資料,也記得,燕澹在同輩里的確是行三。
嚴澹恍悟,所以夢中真實到清晰可見的細節,其實是因為自己曾經仔細關注過燕澹此人,了解過他的生平,配合著對大楚朝的研究。所以才會做那種邏輯清晰到髮指,簡直如同親身經歷一般的夢?
那個夢,唯一不科學的地方,就是自己心中對陶清風那股陌生激烈的情感了吧,嚴澹醒后,那股情緒又不存在了。
嚴澹心想:或許那種情感是源自,知道了陶清風被謝國珉那種人戕害過的痛心?
夢總是複雜晦澀的,不管是什麼原因,嚴澹心中確認了一點:他大概潛意識裡,真的有一點點喜歡陶清風。
這對於嚴澹來說:真是二十幾年來頭一遭稀罕事。柜子里柜子外,能有一點點喜歡什麼人,實在太難得了。
嚴澹思想開明又留學過,思想枷鎖很輕,頂多是詫異了一下,原來自己還有這種取向……彎不彎不好說,反正現代科學研究表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雙,只不過在社會大環境下大部分人都傾向於直的表現,除非遇到合適的人……嚴澹反而鬆了一口氣:自己並不是完全的情感缺乏,也能有喜歡這種正常情感了,挺好。
嚴澹想:他要是能再喜歡陶清風多點就好了。現在這股朦朧曖|昧的好感,淺淡得就像柳絮浮雲,稍微忙些就被衝散了。饒是如此,嚴澹還是感到新鮮的開心,並在心中寄託了螢光般的小小願望:希望有機緣,能再多喜歡陶清風一點。那樣,他就能說服自己,稍微去……嘗試一下?
陶清風對嚴澹萌發著感情幼芽之事一無所知,他也在回想著今晚的經歷。陶清風回憶起嚴澹湊過來的那個溫柔的親吻,那個瞬間出現在他眼前的燕澹生的容顏,不由得臉上發燙,心中陣陣悸動。
陶清風怔怔看著窗台上,有自己帶過來的桂花枝插在玻璃瓶里。可是往常安神的香氣並沒有驅散這股意動,而彷彿是催化般,令他在陣陣桂香中,更加想念著大楚的月色,和分別良久的故人……
陶清風閉上眼睛試圖入睡,但一閉眼又是燕澹生湊過來親吻他的畫面,還帶著那彷彿永不會落下的微笑,就像是投在陶清風心湖的一塊石頭,反覆攪弄波濤。陶清風輾轉反側,第一次切身知曉什麼叫詩中所說「寤寐思服」。
他覺得這是不對的,自己怎麼繼續有資格理直氣壯地把嚴澹當成燕澹生,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回顧那一點唇間輕觸的微甜。自己難道是個斷袖?喜歡燕澹生?
不行不行,哪怕有那麼一瞬間心猿意馬,也該發乎情止乎禮,不能對燕澹生不敬……這股感情也得掐掉,天綱倫常,人倫大防,斷袖不倫不正,絕不能喜歡……
陶清風就在重重的思想負擔中入睡了,可是夢裡還是無法避免地想到那個吻,更令他羞愧的是,還變本加厲地夢到被燕澹生按著親,動都動不了。陶清風既沒有按照嚴老師的教導,手邊抄起個順手的東西兜頭砸;也沒有堅守自己內心的學統,推開他止乎禮。
陶清風夢裡根本就不想動,只想被燕澹生抱著親,因為在夢中理智就會退散,情感中的念想就會鋪天蓋地地湧上來:燕澹生已經死了,在夢裡見到他,又痛苦又甜蜜。像是榨取刀尖上一滴蜜……他只想放任自己去汲取這滴蜜而已。
可是清醒后,理智佔據上風,陶清風就會更痛苦:斥責自己,這怎麼可以呢?他們都是男人,自己不能變成斷袖,自己不可以喜歡燕澹生……可是當他入睡,情感又會打敗理智。這實在是太丟臉、太軟弱、太……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