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
回到星光台, 蔣妤調查了張斐的家庭情況。
調查結果正如她們所聽說的一樣,張斐的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黑社會,吸毒的流氓,性格張揚跋扈得罪道上不少人, 壞事做盡, 判過刑住過監獄,在這個住了幾十年的小區內臭名昭著。
張斐的母親不堪父親如此行徑, 離婚後離家出走, 張斐的父親三年前不知所蹤, 至今沒有音訊, 張斐如今跟著爺爺一起生活。
而張斐的學費, 爺孫兩的生活費, 全靠爺爺一人辛苦當環衛工人,清掃大街賺錢。
這樣一個破碎的家庭, 有這麼一個惡劣斑斑的父親,可想而知張斐現如今的處境與心情。
蔣妤又回頭看了眼那個視頻,視頻里張斐的眼睛麻木無神,逆來順受的模樣似乎早已習慣了在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不抵抗也不掙扎。
其實對於校園欺凌事件,在上輩子網路發展更為迅猛的幾年,網上傳播了好幾起關於校園欺凌的視頻, 一次兩次或許還不足以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 但三次四次, 多次后, 討論的網友多了,成了熱點熱議,相關部門也針對這事進行了調查與改革。
如果等待著上輩子的軌跡進行,那麼還得等個幾年,社會才會廣泛關注此事,她可以等,社會可以等,和張斐處境一樣的人可等不了那麼久。
辦公室的門敲響,陶蓁蓁欣喜推門,「蔣妤姐,陳軻回來了!」
無故失蹤近一星期的陳軻終於出現在《真相周刊》節目組。
蔣妤上下打量著這個比之一星期前瘦了一圈的陳軻,凝眉打趣道:「穿雨林去了?」
陳軻之前雖然瘦,但兩頰飽滿,臉上有肉,現在臉頰凹陷,眼底黑眼圈很重,看上去像縱慾過度。
「穿雨林一星期哪夠……」陳軻眼神閃爍,不敢與蔣妤對視,只支支吾吾地解釋,「抱歉師姐,我……家裡臨時出了點事,家裡……信號不好,所以沒來得及和您請假。」
蔣妤才不願聽他瞎掰的這些理由,「行了,回來就好,你去和蓁蓁了解一下下期節目的內容,儘快跟上我們的腳步。」
「哦,好。」
陳軻臨走前多看了蔣妤一眼,神色猶豫,眼神恍惚,似乎有話要說,但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
「蔣妤姐,這是查到的幾名施暴者的信息和家庭住址,」景至將資料交到蔣妤面前,面帶難色,「蔣妤姐,我們真的要去採訪這些人的家庭?」
蔣妤隨手翻了翻資料,笑著誇讚道:「沒想到你一個攝影師,一點也不遜色記者專業。」
說完,蔣妤將資料壓在手心下,看著景至,「關於校園暴力這件事,家庭,學校,老師,社會,都有一定的責任,探討一件事情的發生,要從多面去了解,我不僅僅要採訪施暴人,還要採訪施暴人的父母。」
蔣妤拿著筆在資料上圈出一個名字,周遊。
「走吧,咱們第一個要採訪的,就是這個周遊。」
一起校園暴力事件的發生,往往涉及這幾個人。
欺凌者,受害者,協助者,附和者,保護者,局外人。
而這個周遊,恰恰正是這起校園暴力事件的欺凌者。
是他率先對張斐拳打腳踢,也是他把張斐的腦袋往小便槽里摁,更是他對張斐發號施令,讓他將擦洗了小便槽的校服外套穿上,在場的幾人當中,他最為猖狂。
景至查找的資料顯示,這個周遊家庭富裕,在學校橫行霸道,有著校霸的稱號,是個讓老師頭疼,同學厭惡的存在。
蔣妤一行人跟著地址來到了周遊的家裡,赫赫有名富人區的大別墅。
家裡有錢有勢,無論做什麼家裡都有人兜著,難怪在學校如此猖狂霸道。
蔣妤敲響了周遊家大門,保姆一看是蔣妤,連門都沒開,說周家的女主人說過了,記者上門,一概不開門。
特地趕來,卻吃了個閉門羹,少不得要在其中斡旋,可那保姆怎麼也不鬆口,就是不開門。
正僵持時,自動大門打開,汽車轟鳴的聲音從別墅內傳來,一輛漂亮的銀色跑車緩緩從別墅內駛出,停在蔣妤幾人面前。
周遊戴著價值不菲的黑色墨鏡沖著蔣妤吹口哨,「這不是蔣主播嗎?來我家莫非是來採訪我的?」
蔣妤看著他,「是,我是特意來採訪你的。」
周遊嘖了一聲,拿眼角看人,「那可真不巧,老子現在要去泡妞,沒空招待,蔣主播如果不介意,可以在這等我回來再說。」
實在是既招搖又囂張。
周遊笑著將墨鏡戴上,猛踩油門,車尾排放的黑色尾氣在半空中耀武揚威。
陶蓁蓁看著絕塵而去的跑車,忿忿不平罵道:「什麼玩意!家裡有錢了不起啊!」
蔣妤面上卻毫無波動,她瞥了眼陳軻,「怎麼樣,拍下來了嗎?」
陳軻看了眼手裡攝影機,「拍著呢,清晰得很。」
陶蓁蓁惡狠狠說:「拍下來好,等在節目中,一定好好曝光這個人渣!」
蔣妤搖頭,「不能曝光。」
「不能曝光?為什麼不能曝光?」
「因為國家未成年人保護法中明確指出,對於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新聞報道,影視節目,公開出版物,網路等不得披露該未成年人的姓名,住所,照片,圖像以及可能推斷出該未成年人的資料,」蔣妤望著周遊離開的方向沉聲道:「更何況,所謂的校園暴力,根本不是什麼犯罪案件,我們更沒有資格曝光他。」
「這……」陶蓁蓁咋舌,「這是未成年人保護法?保護這種人渣?他十六歲不到就開跑車了!他連跑車都會開了!」
「不管他是六歲開跑車還是十六歲,只要未成年,未成年保護法對他就是有效的!」
上輩子校園暴力事件時有發生,『未成年人保護法保護的究竟是誰』這一問題引起了不少網友的熱烈討論。
所有的法律條文保護的都應該是無辜的受害者,利益受損者,而未成年保護法卻在保護著所有的未成年人,包括施害者。
而當時的司法解釋是,未成年人心智發展還不健全,是個衝動而懵懂的年紀,應該受到社會以及國家的保護,需要對於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
但這一觀點得到了不少網友的抨擊。
如今社會發展快,不少未成年人思想發育早已成熟,很多未成年人根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甚至於還有未成年人借著未成年人保護法為借口,來保護做了有損別人利益的事情的自己。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蔣妤沉默想了片刻,手機響了起來。
接聽之後臉色一沉,十分難看。
「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蔣妤將電話掛斷,「蓁蓁,你和景至再去採訪一下其他人,如果不能採訪到本人也就算了,採訪鄰居也可以。」
「那蔣主播你呢?」
蔣妤捏著手機,「張斐住院了,我去醫院看看。」
大約是這幾天視頻的事情鬧得太過沸沸揚揚,幾名施暴者輪流被學校和家長找談話,將累積在心底的憤恨全數撒在了張斐身上。
張斐復學的第一天,剛踏出校門不過百米,就被人拖到了學校不遠處巷子里一頓猛打,幸虧被附近的居民發現,將其送到了醫院。
蔣妤趕到醫院,通過病房門的玻璃口看見了躺在床上,頭上纏滿了紗布,陷入昏迷的張斐。
張斐臉上全是淤青,露在外面的手綁了繃帶,通過醫生蔣妤了解到,張斐右腿與左手骨折,肋骨也有輕微骨折的痕迹,需要修養一段時間。
蔣妤找來的醫生又問,「你們是他的家屬嗎?」
蔣妤還未來得及搖頭,身後一個低沉,斂著怒氣的聲音響起,「我是。」
蔣妤轉身一看,眼眸猛地收縮。
醫生也不在乎眼前的男人是誰,「你是那孩子什麼人?」
男人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看了張斐一眼,銳利的眸子迸濺著四射的寒意,「我是他叔叔。」
「那你快去把他醫藥費給繳了,我們也好儘快安排後續的治療。」
男人咬著后槽牙,通過眼神可以看出他心底極力壓制的怒火,「已經交過了。」
說完,男人將視線轉移到蔣妤身上,「蔣主播?」
蔣妤愣神片刻后回神,大大方方伸出手,「你好,我叫蔣妤。」
「陸爭。」握了手,陸爭走進病房。
蔣妤跟著走進,不解問道:「你是張斐的叔叔?」
張斐的家庭情況蔣妤調查或許並不那麼徹底,可對於陸爭的家庭情況,蔣妤可是一清二楚。
陸爭看了眼病床上的張斐,低聲說:「我和他爸爸,是同事。」
同事?!
陸爭說,和張斐的父親是同事關係?
蔣妤倒吸了口涼氣。
那也就是說,張斐的父親其實並不像表面上所說的那樣,是個無惡不作,還吸毒的黑社會。
而是一個原本應該受人崇敬的警察?
上輩子蔣妤初遇陸爭時,只覺得他身份神秘,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蔣妤想知道他究竟是想幹什麼的,那時候陸爭還開玩笑地說了一句,說自己是黑社會。
蔣妤一直沒當回事,但也隱約知道陸爭不願向自己提及他的職業,所以也就不再多問。
後來在娛樂圈內,她名氣漸漸大了,名聲也逐漸好了,陸爭出現的時間隨之也越來越少,蔣妤以為陸爭避嫌,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對於陸爭的職業,任何的曝光,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緝毒警察。
蔣妤依然不可置信,「你和……張斐的父親,是同事?」
陸爭看了陳軻一眼,或許是常年和毒販惡人打交道,看人時眼神很難改變以往凌厲的□□。
陳軻被這一眼看的心底直發毛,哪怕在雨林蟄伏時,被老虎盯住也沒有這種感覺。可在蔣妤面前陳軻也不肯示弱,四目相對望向了他。
陸警官對這種小孩行徑沒有絲毫的興趣,不過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有些話,我想單獨和蔣主播說。」
蔣妤心裡大概明白陸爭想和自己說什麼,看了陳軻一眼,「你先出去等我。」
陳軻:「……師姐,你們這剛認識,有什麼話是不能當著我的面說的嗎?」
蔣妤蹙眉,喉嚨里發出威脅的聲音,「嗯?」
陳軻登時垂頭喪氣,不明白自己才離開了區區一星期,蔣妤對他像是換了個人似得是為什麼。
病房門關上,蔣妤這才看向了陸爭,「不知道陸先生有什麼想和我單獨聊聊的。」
陸爭望著蔣妤沉聲道:「我看過蔣主播《真相周刊》的節目,也明白蔣主播到這來的意思,校園暴力這種話題,是一期很好的節目。」
蔣妤臉色微沉,「陸先生是覺得我只是想以校園暴力為話題,為節目增添收視率和話題?」
陸爭聽蔣妤語氣不善,明白她大概也是誤會了自己的話,可也沒有多加解釋,只是順著繼續說:「不管蔣主播的目的如何,我只是想懇請蔣主播,這期節目,請蔣主播務必不要透露有關張斐的任何信息。」
蔣妤笑道:「陸先生放心,我不會強迫未成年人做任何有違他意願的事情。」
陸爭看了蔣妤幾眼,職業習慣,淡淡審視著她,說:「我相信蔣主播的人品,在蔣主播面前我實話實說。我的職業是一名緝毒警察,而張斐的父親和我一樣,同樣也是一名緝毒警察,關於緝毒警察這一職業,我不知道蔣主播了不了解這一行。」
蔣妤當然了解。
全國吸、毒人員大概在兩百萬人左右,這一龐大的吸、毒群體,給毒品的走私帶了豐厚的利潤。
從而,一本萬利的毒、品利潤讓無數走私毒、品的罪犯為之瘋狂,為了錢而鋌而走險,根本就是要錢不要命的貨!
而緝毒警察,則是為了抓捕走私毒、品罪犯而存在的一群人。
「我給蔣主播講一個緝毒警察的故事吧,」陸爭說:「那個緝毒警察我見過,四十多歲,一生抓捕了不少的毒販,也得罪了不少的人,黑道不少人花百萬買他的命,然而這位緝毒警察專業素能能強,能一次又一次地躲過毒販毒手,可惜,最終還是被毒販找到了他的家庭,他的父母,妻子,孩子,都死在了一場大火里……」
陸爭腰背挺直,望著窗外濃濃夜色,眼神平靜而冷漠,「這是一聲警鐘,以致於後來,保護自己的隱私,是我們緝毒警察必須要保守的一個秘密。」
蔣妤望著他出神,這些話,這些故事,陸爭上輩子從未和自己說過。
很多時候,用著沉默的方式,守護著她。
看蔣妤失神,陸爭低聲笑道:「蔣主播是不是覺得我太危言聳聽了?可是,這些都是事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緝毒警察在抓捕毒販的過程中,中槍身亡,犧牲之後沒敢立碑,家裡人也不能去祭拜,孩子不隨父姓,因為害怕被毒販報復,這就是緝毒警察的現狀。」
陸爭將目光望向病床上的張斐,「張斐的父親,不僅是一名緝毒警察,還是一名卧底毒販的緝毒警察。」他沉了口氣,語氣卻異常的輕,「他原本前途無量,卻偏偏義不容辭,誰都知道那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可他偏偏要去……」
「那張斐的父親呢?」
「犧牲了。」陸爭說:「一個月以前,他父親在卧底的毒販團伙中傳出了最近的交易消息,整個團伙在交易現場一鍋端,他的父親也因此而中彈身亡,我給他帶來了他父親的遺物。」
蔣妤看向病床上的張斐,低聲道:「他的父親是個英雄,他應該知道的。」
「不知道最好,」陸爭搖頭,「他父親因為走上這條路,敗壞了自己的名聲,丟棄了自己的家庭,拋棄了自己的妻子,捨棄了自己的孩子,成為外人眼中一個不仁不義不孝的十惡不赦的黑社會,還是吸毒的黑社會……」
陸爭嘆了口氣,「他所做的這一切,不過就是不想讓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妻子兒子知道他的身份,寧願自己背負著罵名,也不要讓他們有一丁點的危險。」
「可是……張斐他不知道真相,他以為自己的父親真的像其他人說的那樣是個壞人!他還這麼小!」
「如果是我,我也會有同樣的選擇!」陸爭眼光灼灼望著她,說:「我寧願讓人誤會我,唾棄我,痛罵我,也不要讓他們知道真相。」
蔣妤偏過頭去,避開與陸爭的視線接觸,手心緊攥被角。
這個男人多麼正直,多麼偉大。
為了人民群眾,為了國家,為了這個日漸繁榮昌盛的社會,多麼嘹亮的口號,多麼光榮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們為此可以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拋棄自己溫暖的家庭。
掙扎在生命的邊緣,一舉一動都是危險。
這個危險的職業,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他們的生命。
活下來是慶幸,活不下來是料定。
死後連碑都立不了,連孩子都不能冠以英雄的姓氏。
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這種人,太少太少了。
可偏偏正是這種義無反顧少到可憐的人的存在,才能讓黑暗止步於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那你準備怎麼辦?」良久,蔣妤才抬起頭來,目光澄澈看向陸爭。
陸爭顯然是有備而來。
「你剛才說的很對,張斐還小,不能任由這個不明所以的社會毀了他,他是英雄的兒子,就不應該活的毫無尊嚴,所以我決定帶他離開這。」
蔣妤凝眉,「離開這?」
「是,離開這。」陸爭沉聲道:「我會帶他去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城市,讓他重新接受教育,我不能讓他毀在這裡,至於以後的路,由他自己決定。」
蔣妤保持著沉默。
她又想起了視頻中張斐那雙毫無波動的眼睛。
這對於張斐而言,或許會是最好的安排。
繼續在這個充滿惡意的城市與學校,張斐身心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自卑與暴戾隱藏在他的骨子裡,而這些壓抑已久的情緒,總有一天會爆發。
要麼毀滅自己,要麼毀滅別人。
但無論是哪種選擇,都太可惜了。
張斐值得更好的教育與更坦蕩的前程。
「所以我想請求蔣主播,不要在節目上透露任何有關張斐的信息,我不想他的父親保護了他這麼多年,到頭來,功虧一簣。」
蔣妤點頭,「你說的我都明白,你放心,我會保護他,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有關於張斐的信息。」
「多謝。不過作為回報,在蔣主播這期節目順利播出前,我隨叫隨到。」
這句承諾並非無足輕重。
陸爭緝毒警察的身份,在很多時候,其實是可以提供方便的。
不過蔣妤知道,陸爭可不僅僅是為了回報而留下來,更多的是,是想在一側監督。
他不信任自己。
不過想想也是,第一次見面的人,哪裡來的那麼多信任,更何況如今新聞媒體行業魚龍混雜,這個行業已經不如從前那般光鮮亮麗了,為了博取收視率的新聞媒體人,比比皆是。
可莫名的,蔣妤心底極不是滋味。
她暗暗告誡自己,這件事之後,不能再和陸爭有任何的聯繫。
離他遠遠的,保持著最安全的距離。
「那我提前謝過陸警官,希望接下來幾天,我們能合作愉快。」
陸爭微微點頭,不再多說。
話說到這,說清楚也說明白了,陸爭送蔣妤出門,轉身的瞬間卻沒看到病床上雙目緊閉的張斐,眼角緩緩流下一滴滾燙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