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 68 章

  古往今來, 面對暴力,要麼依法論處,要麼以暴制暴。


  蔣妤看著視頻里那男生麻木、猶如一潭死水的眼神為他感到深深的擔憂。


  長期處於校園暴力的環境中,對於心智、三觀還未塑造完全的未成年而言, 自卑和壓抑如影隨形, 極容易走上一條不歸路。


  校園暴力的情況各學校屢見不鮮,可網路還未發展前, 信息不通, 到底沒有被大多數人廣泛認知, 在直觀的視頻面前, 無數人對未成年人校園施暴的行為而感到由衷的憤怒。


  這則視頻流傳廣泛, 節目組的人也建議以此為選題做一期節目, 蔣妤決定先去那個男生家裡調查採訪之後再做決定。


  蔣妤直接去的學校,校領導一見蔣妤, 眉心便皺了起來。


  發生校園暴力這種事,無論如何,校領導和老師難辭其咎,既然難辭其咎,這其中的責任必定要擔。國人向來喜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媒體不跟蹤報道, 讓事情自己冷卻, 便是這件事最好的平息。


  而蔣妤如今與《真相周刊》相綁, 一見她出現在學校內,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周刊》下期的選題是校園暴力。


  校方以學生皆是未成年人為由,聲稱學校內部和教育局會解決這件事,從而拒絕向蔣妤提供施暴者以及被施暴者的任何信息。


  以往蔣妤外出採訪是陳軻專門跟著的,陳軻這段時間無故失蹤,蔣妤只得帶著陶蓁蓁以及景至外出。


  景至的攝影專業,適才在校長室里,校領導耍官腔的一套全被景至暗地裡拍了下來,非正常拍攝,蔣妤不需要拍攝清楚說話人是誰,她只需要一個態度。


  校領導說的那些話,代表著校方的態度。這樣就夠了。


  就在蔣妤離開校長室,準備明察暗訪時,一個紙團從遠處飛來,扔到了她腳邊。


  蔣妤好氣將紙團撿起,打開,上面幾行娟秀的字跡清楚寫明了被施暴男生的信息。


  張斐,十四歲,初三五班的學生,家住城南街區燕子嶺社區2單元502。


  正是上課的時間,四下無人。


  施暴者向來為少數,良善者才是這個社會的主要組成。


  拿到了張斐的地址,蔣妤一行人去往燕子嶺社區。


  這是一個老小區,斑駁的牆面以及老化的小區設施可以看出其歷史的悠久,漆黑的樓道牆面烏黑,水泥樓梯坑坑窪窪,不少雜物堆積在樓道角落裡,佔據了大半的通道,一樓電錶附近不少老化的線路裸露在外,看上去十分駭人危險。


  樓道燈壞了,蔣妤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明,上到了五樓。


  502的鐵門銹跡斑斑,門外至少比旁邊堆滿了垃圾的501看上去要乾淨得多。


  陶蓁蓁眼神惶恐看向四周,嬌生慣養的女孩沒來過這麼老化的小區,就差把『這房子還能住人嗎』這句話問出口了。


  蔣妤抬手敲了敲門,砰砰砰的聲音登時響徹整個樓道,可是,卻沒人來開門。


  蔣妤耐心等了一會,還是沒動靜。


  「蔣妤姐,張斐家裡……應該沒人吧?」


  蔣妤搖頭,「張斐這幾天一直在家休息,這個時候應該……」


  話還沒說完,鐵門內里的木門拉開一條縫隙,一雙漆黑透亮的眼睛冷冷掃了過來。


  陶蓁蓁這小姑娘沒個準備,在這個環境下草木皆兵,看到那雙眼睛,一驚一乍慘叫出聲。


  「蓁蓁!」


  陶蓁蓁緊抓著景至的衣角,藏到他身後瑟瑟發抖。


  「蔣妤姐……那是什麼!」


  蔣妤看向門縫裡那雙眼睛,光線太暗,有些像視頻里那雙毫無波動的那雙眼睛,又有些不太像,「你是張斐嗎?」


  內門裡的人沒有說話。


  蔣妤接著說:「我叫蔣妤,是《真相周刊》的主持人,你看過我的節目嗎?你認識我嗎?」


  那雙一直睜著的眼睛倏然輕微眨了眨,沉默著將門拉開,把鐵門的鎖打開。


  可也僅僅是把鎖打開了,轉身就走。


  蔣妤將鐵門拉開,走進房中。


  傢具裝修很是老舊,地板的花紋還是上個世紀流行的,客廳敞亮,沙發等傢具陳舊,特別是沙發,上面縫縫補補不知道打了多少個補丁。


  張斐從廚房端出來兩杯水放茶几上,看了眼蔣妤三人,又進廚房倒了一杯水。


  「你們坐。」十四歲的男生還未成年,處於變音期,低沉嘶啞,聽起來讓人很是難受。


  蔣妤看著這個狹窄的房子,緊閉的房間不知道情況,但粗略估計大約是七十多平的兩室一廳。


  蔣妤坐到這個沉默的男孩子的對面,靜靜打量著他。


  也許是因為精神不振,又或許是營養不良,張斐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形,寬鬆的白T像是掛在身上。


  眼底有著濃重的黑眼圈,雙唇蒼白沒多少血色,上面還生了不少乾枯的裂紋。


  這麼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無由的,讓人心不自覺得揪起。


  「你願意和我說說話嗎?」


  張斐看了蔣妤一眼,而後緩緩將目光下移。


  這個眼神蔣妤能感知到,他並沒有自卑,也沒有因此而躲避,而是淡淡的,將眼神從她身上挪開。


  他從喉嚨里發出一個音,「嗯。」


  陶蓁蓁坐在一側將紙筆拿了出來,景至開了攝像頭。


  「家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爺爺去工作了。」


  沒有提及父母,也就是說,在張斐眼裡,父母的存在等同於無。


  要麼離婚,要麼去世。


  「你爺爺在哪裡工作?」


  張斐說:「他負責我們學校附近那幾條道的道路清潔。」


  蔣妤點點頭,「前兩天我在網上看到有關你的視頻,你知道這事嗎?」


  張斐坦然點點頭,語氣淡然,「我知道。」


  「你有想過將這件事報告給老師嗎?」


  「沒用的,老師又不會管。」


  「你怎麼知道不會管?你試過?」


  張斐沉默片刻,而後緩緩抬起頭來,他看著蔣妤,冷靜而沉著地問道:「這件事鬧到了網上,所有人都知道了,可是老師和學校的管有用嗎?一個檢查,一個留校察看,怎麼可能嚇到幾個家世顯赫的人。」


  聽著張斐這番話,蔣妤心一顫。


  不為他說的內容,而是說這話的語氣。


  淡漠的像是老生常談,冷靜的不像在說自己的事,沉穩的更不像一個十四歲的未成年人。


  蔣妤望著他,說:「張斐,你別害怕,我可以幫你的。」


  張斐望著她的眼睛,又看了眼陶蓁蓁和景至,他說:「那你能把他們趕出學校嗎?能把他們關進監獄嗎?能阻止他們欺負別人嗎?」


  蔣妤愕然。


  未成年保護法保護的是未成年人,而對於未成年人的政策,向來是教育為主,懲罰為輔,不要說視頻那幾個施暴者與違法犯罪還有一定的距離,就算他們真的違法犯罪,那等待他們的,也不是法律的制裁。


  他們都張斐都一樣,未滿十六。


  張斐眼神瞥過,「你不能。既然你不能做到,就別說大話。」


  蔣妤不在乎張斐直言不諱的話,繼續問道:「那你願意試著相信我嗎?告訴我這一切,或許我能幫你。」


  沉默。良久的沉默。


  整個房間保持著令人窒息的寂靜。


  在這安靜的客廳里,還能聽到斑駁牆面上掛著的老式壁鍾秒針走動的聲音。


  壁鍾老了,聲音不再清脆,像是日薄西山的老人在發出一聲聲沉重的嘆息。


  沙、沙、沙……


  「我爸……因為我爸是個吸毒的黑社會,是個壞人,所以,他們都看不起我。」


  「他們?」


  這個從蔣妤一開始進門,即使狀態不好精神不佳也沒露出一絲自卑的少年,在談及此事時,自卑低下了頭。


  「我的同學,老師,還有親戚,」張斐說:「所以他們覺得流氓的兒子也是流氓,吸毒的兒子長大以後也會吸毒,黑社會的兒子長大以後也不會有出息……所以他們總是在背地裡說我,罵我,打我。」


  「起初我也告訴過老師,可是……」


  張斐笑了一聲,沒有再說。


  龍生龍,鳳生鳳的偏見由來已久,有個混黑社會以及吸毒的父親,任誰都無法用正常的目光看這個孩子。


  蔣妤嘆了口氣,「張斐,把頭抬起來。」


  張斐抬頭看著她。


  「別人說你,你可以聽,可以看,但是你要堅定不移地相信,你的父親是你的父親,你是你,不管他是什麼身份,什麼品行,他都只是你的父親,走什麼路,只有你自己能決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斐目光閃爍,雙唇啜動,想說什麼,最終卻也只是眼眶微紅,輕輕點了點頭。


  道理誰都懂,可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聊了這個話題,之後不管蔣妤再問什麼,張斐都適時保持著沉默,蔣妤看了眼時間,最後緊緊握著張斐的手,「張斐,相信我,我可以幫你。」


  張斐站在門口,任由蔣妤握著他的手沒有動彈,輕微點頭的頻率幾乎不可察覺。


  鐵門發出刺耳的響聲,蔣妤看著面前這扇關閉的鐵門,沉沉嘆了口氣。


  「蔣妤姐……」


  蔣妤看了眼眼眶揉得通紅的陶蓁蓁,「先回去吧。」


  校園暴力如今才拉開一條縫隙,要揭開這個鮮少人關注的現實,光採訪被施暴的人遠遠不夠。


  校園欺凌之所以發生,離不開校方的態度,老師的教育,家長的教養,以及社會的輿論。


  任重而道遠,這一切只是剛剛開始。


  從鐵門縫隙里看見蔣妤離開后,張斐才將房門關上。


  屋裡緊閉的房門被打開,從房間里走出一個左手綁著繃帶的男人,男人腰背挺直,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顯露鋒芒。


  男人看著面前這個低著頭的少年,目光如炬,沉聲道:「張斐,你要記住,你的爸爸不是流氓,也不是吸毒的黑社會,他是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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