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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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午睡剛醒, 一瞬間竟覺得眼睛疼,「芳姨」二字跟細針似的戳在她眼裡。虞錦哂笑一聲:「她慣會做這些小事收服人心, 都說咱虞家籠絡人心是一把好手, 可萬萬比不過婦人心計。」
竹笙唇囁嚅了一下,想說句什麼, 話到嘴邊又咽回了肚子里。
壺裡備著熱水,黑糖拿滾水沖泡開,甜香便溢了一室。虞錦偏頭看著三顆阿膠棗在裡邊打著旋兒,慢騰騰沉了底。
這些年聞慣的味道仍如舊時那般叫她心安。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方才她放下的綉綳正被蘭鳶拿在手裡。再瞧一眼,先前綉了一半的孔雀已經頂了一隻碩大的死氣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綿長了些。
蘭鳶指了指裡屋, 小聲問她:「姐, 我聽爺怎麼不高興的樣子?」
竹笙揉揉她的頭,「別瞎操心, 忙你的事去。」
隨後拿過那綉綳來, 一點點地拆,指下孔雀漸漸露出原貌, 竹笙心思卻跑遠了。
蘭鳶年紀小不知道, 她心裡卻明白。
方才外邊那人唱的那曲兒, 分明是主子小時候, 芳姨總唱給她聽的。主子幼時夜裡容易驚悸, 睡著也常入魘, 芳姨就在她床邊腳榻坐著,一唱就是一整晚。
調子一模一樣,詞卻比這首要繁華些。關中那片時有戰亂,曲子不多,一首曲翻來覆去地填詞,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個。
*
次日一大早,府里來了幾個泥瓦匠,都是在縣上做工的匠人。
虞家回縣的消息沸沸揚揚傳了開,往日只存在於陳塘縣誌和童謠里的「虞五爺」竟是個活生生的人,反倒叫人覺得不真實。雖然虞五爺自個兒沒回來,虞家小姐回來,與他也差不離了。
是以這些匠人都有些拘謹,平時嬉笑怒罵沒個體統,這會兒連說話的嗓門都小心悠著。
管家引著匠人走到院里,指指東西兩邊:「師傅瞧這兩間屋,我家想把地皮給起了,往下邊加一層煙道,煙道入口走廚房,出口留到兩邊去,您瞧瞧能不能成?」
幾個匠人聽不懂他意思,兩頭絮叨好半天,總算明白了。
原來京城貴人銀子多得沒處使,便絞盡腦汁讓自己活得舒服些,他們過冬時不裹那老厚的棉襖,而是用地龍取暖。這地龍是在地底下埋著的煙道,彎彎曲曲如龍形,天冷的時候,便從煙道口燒火,灼熱的煙氣順著煙道走過房間,從另一頭出來,如此走了一糟,整間屋子就能暖和起來。
請來的泥瓦匠已是陳塘縣最好的匠人了,卻都沒聽過地龍是什麼東西,兩邊人比劃了半天,寫寫畫畫,到了晌午才敲定圖紙。
談好了工錢,泥瓦匠便砰砰乓乓忙活起來了。
馮三恪站邊上看了半天,插不上手,就跟人借了把鋤頭回了自己院子,將院中雜草一一剜了。連著幾天好吃好喝,好葯養著,卻又沒人給他派活計,他心裡有些焦,只能做做這些瑣事。
他被凍傷的那條腿還沒養好,坐在小杌上的時候,一條腿支棱在外邊,姿勢並不好看。
也就是此時,院門外傳來姑娘說話的聲音:「……我那院兒砰砰乓乓的,聽得我腦袋疼,借你們院子躲個清靜。」
馮三恪循聲望去,來人有四個,一人行在前,彌堅幾個簇擁在側,卻只有走在最前頭的人入了他眼。
他一眼就瞧了出來,這正是恩人。
眼也不眨地掏了一百二十兩,買了他命的人。
這是自那日縣衙門前驚鴻一瞥之後,馮三恪頭一回看清她——束著他沒見過的玉冠,穿著他沒用過的錦緞,邁著縣裡姑娘不會邁的大步,談吐舉止皆從容。
府里人口口聲聲的「錦爺」、「錦爺」,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沖著他笑。
於是整個人一下子便生動起來。彷彿寒冬臘月出了陽,霎時便叫冰消雪融。
馮三恪有些呆,渾噩之際聽到她問:
「這就是新來的那人?」
「是是是。」馮三恪手忙腳亂站起身,雙手摩挲蹭掉了手上的爛草葉,雙膝一屈就要跪,被虞錦攔住了。
她細細瞧了瞧馮三恪,果然如那日彌堅所說,贊了他一聲:「挺好,老實人模樣。叫什麼名?」
「我姓馮,家中行三,名三恪。」
「三恪?」虞錦問了句:「這名兒是有說法?」
問的是自己的名,馮三恪卻苦想了好半天,遲疑道:「好像是孝義勤,還是孝勤儉……做人當恪守這三條。」
馮三恪這名兒是他祖父起的,他祖父年輕也是讀過書的,早早給孫輩起好了名兒。後來關中戰亂,一家人死得死,散得散,就剩他這房了。本是要到更南邊的宿縣奔親,到了陳塘縣時,家中長兄重病,盤纏用盡,病也沒治好,只得就地草草埋了。
一家人心灰意冷,索性在陳塘住下,這一住就是十年。
半年前又遇上難事,如今只剩他一人苟活。
想起往事,馮三恪眼中蒙上一層灰。彌堅便說:「爺給他賜個名吧,以後咱就算是一家人了。」
府里的年輕孩子大都是撿回來的,乞兒癟三都有,名兒也起得糟心,什麼狗剩、二楞的,就拿這當大名;有的甚至無名無姓,吃百家飯長大的。
年輕時候還不覺得,將來到了生意場上,再被人「狗剩狗剩」地叫著,如何抬得起頭?所以主子起名,也是虞家的傳統了。
而此時,虞錦卻擺擺手。
「可別難為我了,以後再不起名了。這兩年我雜談話本兒一本沒看過,翻的都是詩經論語,光顧著給你們起名了,這掰一句那扯一句,拆篇斷句亂用古語。弄得我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還得時常端本書附庸風雅,著實滑稽。」
「再說,人家這『三恪』多好,孝義勤,我起不了更好的了。」
說完虞錦咬牙道:「以後府里進了人,除非名兒難聽的實在沒法叫的,別的都不起名了,該叫什麼就叫什麼罷。」
眾人便笑她這分明是黔驢技窮了。
虞錦嘴上嘖一聲,笑罵:「你們這幫沒良心的,我翻遍論語給你們取名都討不了好!去年爹知道我是這麼絞盡腦汁起名兒的,他還笑話我,瞧瞧他手邊的人——王一,何二,張三,李四,多輕巧!爺要不是怕你們出去被人笑話,才懶得費這功夫。」
她身旁簇擁著好幾個人,屋裡也陸續有人出來,搬個小板凳坐廊下聽她說話。一院人熱熱鬧鬧,彷彿一家子。
馮三恪近不得前,也不敢近前,就隔著幾步安靜聽著。
手下動作慢了些,牆角剜下的雜草堆了一小撮。
*
興許是虞錦交待過了,到了傍晚,管家便叫人來尋他,說有事要說。
管家與府里護衛並幾個賬房先生一同住在外院,馮三恪去時,管家正捧著本冊子,在那上邊寫寫畫畫。瞧他來了,管家合上手中冊子,從抽屜取出一張薄薄的契書來,轉了個向,叫他看。
管家約莫不惑,年紀算不得長,說話慢騰騰的,眼角紋路都透著寬和。
「你來歷我已知悉,也是個苦命的。我讓人去縣衙問過了保人的規矩,你身上有人命官司,需得保人擔五年的責,五年內不除案底,亦不得離開陳塘。若是這五年裡頭再犯了事,我家錦爺是要擔責的。」
馮三恪忙道:「我必安分守己,絕不給恩人添麻煩。」
管家擺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且聽我說。一保保五年,但過了年,到明年春,錦爺便要回京城了,到時候護你不住。」
知道這是關乎自己一輩子的大事,馮三恪仔細聽著。
「倒是還有個別的法子,這園中奴僕你也瞧見了,年輕姑娘、小子十幾個,其中家生子少,多是錦爺從外邊撿回來的,跟著錦爺學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大,人手不夠,等再過幾年,這院里的孩子經了事,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
「你沒了爹娘,在這陳塘縣也落不住腳了,倒不如跟著我們一道回京,學做生意。我家錦爺慣愛提攜年輕後生,要是你能開竅,粗通生意之道,不怕沒有出頭之日;開不了竅也不怕,就留在府里打個下手,工錢也不少的,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一樣放出府去。」
馮三恪怔住。
管家也不等他理清頭緒,接著道:「不過我虞家從不養外人,家裡機要之事有許多,不得透露給外人知道。故而不論是當奴僕,還是跟著爺學做生意,都得簽份賣身契。簽了這份契,便是我虞家的人了,家法規矩、月銀賞罰,都按我虞家來。由自由身變成了家僕,也就沒有了『五年內不得出陳塘』的約束,你可願意?」
瞧他不吭聲,管家也不催,將手邊的契書遞給他,心領神會地笑了笑:「你且回去,想個三五日。就算不簽,也會留你到明年春的。」
「不用想,我簽。」
若他此時真是自由身,有人要他做奴僕,此後要做牛做馬、任打任罰,馮三恪自然一百個不願;可他不是自由身,他是已經定了案的死囚。
管家伯說得大度,卻不知他已沒有選擇的餘地。能僥倖留得性命便是老天開眼,不敢再奢求其他。
馮三恪深吸口氣,探指到那紅泥罈子里用力一摁,往契書上留了個手印。
他不識字,契書上寫的什麼也一眼沒看,唯獨紙上的手印摁得噹噹正正,紋路踏實。
一式兩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一份虞家留底。還有保他出獄的契書,管家也交了一份給他。
賣身契一眼沒瞧,這份保他出獄的契書,馮三恪卻看了好幾眼。上頭三個名字三個手印,分別是縣令劉安德,嫌犯馮三恪,保人虞錦。
縣令是讀書人,早年同進士出身,一手字卻瞧不出風骨,只能算是工整;馮三恪的名寫得丑——他不識字,因給人做過兩年長工,好賴自己名字還是會寫的。
等視線落在最後一個名上,馮三恪頓了頓。管家彷彿知他所想,窘然道:「錦爺她字丑……不過這確實是她真跡。」
馮三恪垂眸細細看了一遍。
管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又怕損了主子威嚴,很當回事兒地解釋了一句:「錦爺讀過書的,她只是字丑。」
馮三恪沒作聲,點了點頭。
他捧著這兩張輕飄飄的紙,小心疊了兩疊,回了院里又跟彌堅討了一個木匣,藏到了自己屋裡。
身家性命,還有不敢想的將來,全系在這兩張紙上。
*
趁著這幾日泥瓦匠在院里做工,虞府的人也都忙活了起來,園中污水、牆角雜草、檐上積灰,通通要拾掇。管家也將每人住處分好,這個客院要騰出來,現下住的人通通換到最後一進院子去。
別人都有包袱行李,來來回回跑好幾趟,唯獨馮三恪孑然一身。他從牢里出來的時候空著手,此時也只有一床被褥,拿了就能走,還給彌堅屋裡那幾個半大孩子搭了把手。
一時間闔府上下亂糟糟的。
正這個時候,外邊有客來了。
一位穿著富貴的中年漢子走在最前頭,一腳邁過園子,便扯著嗓門喊:「錦兒,錦兒!快出來,瞧瞧誰來看你來啦!」
緊跟著,烏泱泱進來了一園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