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29章
次日, 虞家零嘴鋪子開門晚了些,掌柜和夥計早早來了,卻愣是沒開門做生意。客人在石青街上溜達著挑年貨,大包小包提了好些, 總算等到了虞家鋪子開門。
是被一陣敲鑼聲引來的, 他家掌柜的提著面銅鑼, 乓乓乓敲了一陣。自初四開張以來,虞家鋪子總是靠這鑼聲引客, 每天都配著個噱頭,什麼買一斤送半斤,什麼新點心不要錢白嘗, 什麼前十位客人免單, 每天都有新花樣。
這回鑼聲一響,也不例外,把石青街上一半的客人都引過去了。
他家那個瘦高個兒的掌柜站在門前, 面容和煦道:「今日我家主子心情好, 要府里的廚嬤嬤來鋪子里教大伙兒學做點心, 今日教三樣,分別是棗糕、綠豆糕和栗子糕。」
門前圍著的幾圈客人都一臉懵,詫問:「掌柜的這話是何意?」
百十來號人盯著他看, 馮三恪面上不顯,心裡卻開始緊張了, 話就說得乾巴無力:「就是教大伙兒做點心, 凡是進我家鋪子買夠百文錢的東西, 就能去對面學做點心。」
他說得不清不楚,出聲詢問的人更多了。彌高忙擠開他,扯起一個明晃晃的笑,提聲道:「各位聽好嘍,今日只要在我家零嘴鋪子里買夠百文錢的東西,就能領一塊小木牌,拿著這牌子去對面的虞氏點心鋪子——喏,就那家招牌為『虞氏香糕』的,已經開門了瞧見沒?帶著牌子過去對面跟嬤嬤學做點心,一塊牌子能學一個時辰,一個時辰裡頭,您學會幾樣都是自己的能耐。」
待他話落,圍觀的客人都七嘴八舌議了起來:「教我們做點心,還有這樣的好事?」
「是呀,教會了我們,他自家賣什麼?」
「真的假的一試便知,百文也沒幾個錢,一個時辰我哪怕學會一樣都是賺的,就算學不會也沒虧呀。」
「哎掌柜的,這學做點心不用另掏錢了吧?」
馮三恪忙說不用,放眼一掃,見圍著的客人多,又補了一句:「鋪子狹小,一次只能進得二十人,多了就得等下一趟了。」
客人急了,一窩蜂往零嘴鋪子里涌。馮三恪叫彌高和謹言引著客人進店,他自己腿長,跑去對街那兒自家的點心鋪子,進門便問嬤嬤:「東西都備好了沒有?快來客人了。」
一早上催了四五回,顧嬤嬤看見他就糟心,擺擺手:「行了行了,跟催命似的,開門迎客吧。」
這間鋪子是昨天傍晚才拾掇出來的,也是撬了鎖進來的,沒跟本家打招呼。這兒原先就是一家點心鋪子,貨架、灶台、水井都齊全,把東西搬進來就能開張,因為是白教人學點心的,連個管賬的都不需要,只需門前站個人收牌子就行了。
門剛開不久,遠遠就見零嘴鋪子里的客人三五成群地朝這邊來了,馮三恪又點了三把鞭,客人捂著耳朵爭先恐後地進了香糕鋪子,都是婦人,推推搡搡的,馮三恪沒好意思攔,放了三十來個進去。
今日人手遠遠不夠用,後院孩子來了一半,全是一大清早被虞錦攆來打下手的,各個呵欠連天,此時瞧見這麼些客人,都抖擻了精神,會來事會說話的好處就顯出來了。
「樓下一間屋子,樓上兩間,各有一位嬤嬤,分別教做棗糕、綠豆糕、栗子糕,食材由我們鋪子出,大伙兒去了各屋以後跟管事的領食材,點心做不成不怕,別浪費東西就行啦!」
樓下的屋子留給了顧嬤嬤,十幾個婦人擠在屋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系好圍腰,開始攪蛋液。顧嬤嬤打小摸著灶台長大,一雙筷子被她舞成了花兒,連攪蛋液這麼一個尋常動作,在她做來都叫人賞心悅目。
一邊溫和笑道:「這棗糕呀,是最容易的。把蛋液攪勻,撒兩勺紅糖,再往裡頭兌些溫水,等到紅糖和蛋液攪成了糊糊狀,就能往裡頭加棗泥和玉米面了。」
邊上的婦人哎哎叫道:「嫂子你手慢點,我們腦子迂,慢點看才能記下來。」
十幾個婦人都連連稱是,顧嬤嬤叫竹笙給她們每人分了點材料,帶著一群婦人仔仔細細做了一遍。
這棗糕確實是簡單,上籠一刻鐘就蒸熟了,籠屜一揭,滿屋甜香。加之有興緻來學做點心的婦人都是巧手婆娘,頭回嘗試就做成了大半,剩下的也只是蛋液沒攪勻,蒸出來頂上崩了花兒,做法卻都學會了。
棗糕香味順著窗戶縫飄到外邊去,連窗檯子前都擠了好幾個腦袋,一時間連聲喝彩,好不熱鬧。
看到外頭排著隊的那麼些人,再看街口處的季家點心門庭冷落,馮三恪呵呵一笑,懸著的心落回肚子里,知道錦爺想的這損招已經成了。
季掌柜是晌午時覺出不對的,他昨天剛把鋪子騰出了一半地方,擺上了崩豆糖瓜灶糖肉脯這些零碎,又因為價比虞家低上一文半文的,昨日賺得缽滿盆溢,貨全走空了,今晨又從小販手裡頭進了兩車散貨。
這個向來財迷的掌柜咬牙道:「今日崩豆買一斤送一斤,我叫她虞家鋪子做不下去。」
一斤四文,還要買一斤送一斤,這已經是虧了。夥計眉頭一皺,沒敢勸,往外頭掛牌子去了。
季掌柜坐下啜了兩杯茶,含笑等著大|波客人,可等啊等,愣是沒人上門。他心裡奇怪,又喊夥計把「買一斤送一斤」的牌子寫大些,多派了兩個嗓門大的站外邊賣力吆喝。
可即便如此,今日生意也遠不如昨日紅火,一上午好不容易才開了幾張。
季掌柜心生不妙,站鋪子門口瞭了瞭,心裡一咯噔——只見昨兒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虞家鋪子,竟重新圍上了人!
他剛準備換身衣裳過去瞧瞧,就看見有客人要進門了,已經一隻腳邁過了門檻。這人季掌柜臉熟,是他家的常客。
「哎,您請……」
不待季掌柜臉上堆起笑,從旁邊躥出來一個小女娃,眉開眼笑道:「老爺去我們家吧,虞家零嘴鋪子免費教人做點心吶!」
三兩句,就把客人哄走了。
季掌柜氣得眼前一黑!他活了半輩子,搶客的見多了,卻還從沒見過這麼不收斂的!以往大家都是笑盈盈地含蓄地搶客,哪有已經進了門還把人往外拖的!簡直是土匪行徑!
這下他徹底坐不住了,有心想跑過去看看虞家弄什麼呢,自己卻又拉不臉來,萬一被熟人認出來了可是要丟臉了,就喊了個夥計過去打探風聲。
不多時,夥計慌裡慌張地跑回來:「掌柜的不好啦,虞家鋪子真的教人做點心呢,買百文錢的東西就能免費學,做好的點心當場拿回家!」
他說得糊裡糊塗的,一連說了兩遍,季掌柜才聽明白,眼角直抽抽。他心說虞家鋪子這想出的是什麼幺蛾子,純粹是腦子犯蠢,也不想想教會了別人,他家生意還做不做?
時下點心生意利厚,別看一斤點心只賣十文八文,卻是五成以上的利。只要鋪子開起來,攏住回頭客,這門生意就不會虧。
卻最怕一條——怕點心方子漏給外人知道,點心鋪子往往是要跟師傅簽契書的,店面分前後兩間,前頭賣點心,後頭廚房現做,絕不讓外人瞧見做法,甚至連雇來的夥計都不知道點心是怎麼做出來的。
就說這棗糕最便宜,可光這方子就起碼值五兩,人人都知道是拿紅棗、麵粉做出來的,該怎麼做、配什麼料、上籠蒸多久卻是兩眼抓瞎,做不出鋪子里的味道。
聽完夥計所言,季掌柜笑得不行,虞家教客人做點心也就算了,還是不要錢教,彷彿跟傻了似的,嘩嘩把錢往外扔,腦子進漿糊了吧?這定是被他和老張家逼急了,拿這歪門邪道引客呢。
可又過一會兒,季掌柜對著空無一人的大堂,慢騰騰回過味兒來——這哪裡是人家傻,傻的明明是自己啊!
虞家零嘴鋪子賺錢的大頭是崩豆和喜八件,教客人做的點心是他們不賣的,棗糕綠豆糕誰賣呢?坑的分明是他們這群地地道道賣點心的啊!
季掌柜臉有些疼,知道這是虞家反擊的招兒,硬著頭皮撐了一天。到了晚上,哆哆嗦嗦拿著賬本一算,他還能安慰自己,棗糕綠豆糕不值幾個錢,單是他這兒的崩豆生意就能補得上,另有糖瓜灶糖零零散散一堆,總體算下來自家還是賺著的。
這才大鬆口氣,虞家這陰招沒用,看她還有什麼能耐!
季掌柜一晚上輾轉反側,第二天頂著倆黑眼圈早早來了鋪子里壓陣。
半上午剛出太陽,就聽著虞家又是乓乓乓一陣銅鑼聲。季掌柜站在二樓窗前,惶惶望著那頭,眼看著虞家門前圍著的客人越來越多了,跟被灌了迷魂湯似的往人家鋪子里涌,他家掌柜的一直在說話,說的是什麼卻聽不著,只好又叫夥計去打探敵情。
「掌柜的不好啦!今兒虞家教客人做的是咱家的招牌點心——蜜三寶啊!凡是在她家鋪子買夠半吊錢的東西,就能白學蜜三寶的方子!」
聽聞此信兒的時候,季掌柜匆忙往樓下跑,一個趔趄,差點從樓梯上滾下來。
蜜三寶是季家的金字招牌,乃是以梅子豬肉、火腿、蛋黃、五仁、蜂蜜等二十多種食材做出來的。三寶即為三樣點心,一盒裝六塊,再配個漂亮的盒子就能賣三錢銀。平時只有富貴人家捨得拿蜜三寶來當茶點吃,普通家境的走親訪友時帶上兩盒,體面得很,是陳塘縣百姓過年時必備的禮。
光是靠這一樣點心打出去的名聲就能撐起鋪子,季掌柜把這方子當成自己的命|根子,除了兩個簽了契書的點心師傅,滿陳塘只有他一人手頭有這方子,又因為材料之多,過程之繁複,從不怕人偷學了去。
而虞錦手邊的顧嬤嬤她們是京城天香樓出來的,天香樓的老廚子曾是宮廷御廚,教出來的幾個徒弟做菜的功夫那都是京城聞名,多半都被虞家請進了府。
會做美食的自然也會吃,幾個嬤嬤都生著一條老饕才有的舌頭,買一盒蜜三寶回去嘗了嘗,裡邊用的什麼料、蜜放了多少,蒸多久,心裡就有數了。上手試著做兩回,比季家原樣還好吃,今兒就拿出來教人了。
季掌柜氣得差點以頭搶地。還什麼買滿半吊錢,白學方子——買的是她家東西,學的是自家方子喲!
虞家只管教,不管賣,夥計還是從客人手裡頭才買了一盒回來。客人頭遍做出來的,賣相不如何,季掌柜深吸口氣,抖著手嘗了一個。
殼子酥得拿不住,一口咬下去,舌尖綻開豐富的肉糜清香,再配上松子仁的清新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咸……
多麼熟悉的味道啊。
季掌柜差點掉下眼淚來,剩下的兩樣也不用再嘗,火急火燎地去了對街的皮糖張家。
當初這主意就是張掌柜出的,虞家臘月初四開的門,初六張掌柜就來找他了,說虞家獨佔大頭,賣的又都是些便宜東西,不過是討了個巧而已。他就攛掇著季掌柜,兩家都學虞家開始賣零嘴大雜燴。
他這邊急出了一身汗,進了張家鋪子卻見張掌柜正跟夥計說笑,一見他來,立馬收了笑。
季掌柜叫苦連天:「張兄快給想想法子,咱們搶她的生意,她斷咱們的活路啊!」
「賢弟呀,消消火兒消消火兒。」張掌柜把手邊那盞半溫不涼的茶推到他面前,老神在在坐回原處,眉頭緊鎖,瞧著挺像回事兒,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慎重得很:「這虞家呀,這回手陰,是刻意要打壓咱們的,咱們要暫避鋒芒才是。」
季掌柜心又是一沉:「怎麼暫避鋒芒?」
「就是等著唄,看看她還能折騰幾天,她不是一天教三樣么,咱就瞧瞧她家嬤嬤能做出多少樣點心來。」
季掌柜一顆心頓時拔涼拔涼的。昨天虞家教客人做棗糕綠豆糕,他還沒當回事,今天虞家就教客人做蜜三寶了,而他這鋪子總共就五樣招牌點心,這一天丟一樣的,他能撐得了幾天?今兒客人學了蜜三寶,明兒滿大街就全是賣蜜三寶的小食攤兒了——季掌柜毫不懷疑街頭小販的能耐。
季掌柜心裡窩著火,臉色自然好看不到哪裡去,煞氣騰騰一拍桌子:「張兄,搶生意這法子還是你想出來的,虞家卻光拿我開刀!合著火沒燒到你身上,你就樂顛顛地看我笑話是吧?」
「賢弟你這話說得……哎你別走啊,咱再想想法子!」
季掌柜氣得拂袖走了,臨走前落下一句:「我那蜜三寶裡邊幾十樣東西,人家都能琢磨出來,你這皮糖又能難到哪兒去,早晚也得被收拾!」
「這老季啊,當真是被氣糊塗了。」張掌柜搖頭失笑,跟夥計揶揄了兩句,沒當回事。
他在這兒坐山觀虎鬥,當真熱鬧得很。心裡還挺納罕:明明自家也賣零嘴雜燴了,怎麼虞家不教客人做皮糖來坑他呢?難不成是不會做皮糖?
轉頭一想,恍然:這肯定是因為自家名聲大呀,那是在京城都開了好幾家分鋪的,丫頭片子不敢跟他斗呀。
當晚他把這事當笑話似的講給全家聽了,哪知季掌柜這話竟一語成讖,報應還來得賊快。
到了翌日半上午,張掌柜坐在生了爐子的雅間,聽到南面又是一陣鑼鼓聲,心說肯定是虞家又要教客人一樣新點心了,不知今日教的是合意餅還是天酥卷,再想想老季那張氣得夠嗆的臉,當真是十足美哉。
他一邊烹茶,一邊練字,揮毫書就「財源廣進」四個大字,打算裱起來,隔日給虞家送過去。難得人家丫頭如此識相,他這做長輩的也不能落了氣度,不如結個交情。
落款還沒寫完,就被自傢伙計橫衝直撞的叫喚聲驚得掉了筆——「掌柜的不好啦!虞家開始教客人做皮糖啦!做出來的皮糖比咱家賣的還好吃!」
張掌柜:「……」
「這狗娘養的兔崽子!我去踹了她家大門去!」